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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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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

“瞿粟這麽在意那襯景, 是因為襯景需要一個原型作為依托。”

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熟悉,十一月的安南天氣仍像是夏日一樣晴朗。

樓月西回過頭來:“你可能想不到,瞿粟生前生活的地方真的叫坪臨。”

他在襯景中和瞿粟爭過身體, 爭奪之間他看見了瞿粟破碎的回憶, 就像是汽車高速碰撞時閃現的火花。

又短暫又清晰。

受害者成了施暴者。

勇者殺了惡龍, 卻又成為了新的惡龍。

至死也要盤踞在那座城池。

“若失去了這依托,他就無法重塑他的領地。”某種程度上來說,瞿粟和地縛靈相差無幾。

樓月西道,“所以樓涵潤一定會回膠許。”

“我當時給你說,除了蘭雪院和祠堂,那片老宅都被捐了出去。”青年的半邊臉沐浴在陽光中,賀烈從側面看見了他眼睫投下的陰影, “其實還有一個地方保留著。”

“那地方起過大火, 燒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火滅得及時, 這一代的房子都得受到牽連。”

說道這裏, 賀烈已經知道了樓月西說的是哪裏。

樓月西很早之前就提過,他的母親駱華荷——死於一場大火。

“那院子沒啥價值,花了點錢就保留了下來。”樓月西笑了一下, 像是自嘲, “到沒想到成全了他。”

“賀烈。”樓月西轉過頭來,整張臉陷入陰影之中, “我知道這樣很沖動。”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覆活駱華荷,也不知道樓涵潤的襯景完成到了哪一步……”

“甚至、甚至他的計劃都只是我的猜測——”

“這樣九死一生的險境, 我卻要拉著你進入……”

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異常的堅定:“但這一次我不會再胡亂替你做決定了。”

賀烈聞言輕笑了一聲:“看來是吃定我了?”

背對著陽光的青年輕輕點頭。

“對。”他回答道,“生同衾, 死同穴。”

“你是我的丈夫。”

“很榮幸為你效勞,我的夫人。”

——

榕樹上的枝葉被傾盆大雨打得東搖西晃,池塘中剛展露尖角的荷花垂下頭躲進了荷葉的庇護之中。

碧綠的水面圈圈漣漪,偶爾有幾瓣被打落的粉色在水中轉著圈,又被貪食的鯉魚拽進去。

屏風外女人輕聲交談的聲音掩蓋在雨聲中。

“夫人,且放寬心,這鐘大夫的藥最是管用,小少爺的燒很快就能退了……”

“桂姨,這都燒了一夜了,他若是有個什麽,我真的……”

聲音似遠似近。

他躺在床上,渾身滾燙似乎著了火,四肢又像是綁了吸了水的棉花,叫人動彈不得。

女人的啜泣和嘆息好像離他越來越遠。

雨聲嘩啦啦的。

一切重歸寧靜。

“少爺醒了,夫人!”

隨著一聲驚喜的聲音,床上的稚童猛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她下頜尖尖,眼下有暗沈的青色,雙頰卻是紅潤的,細膩光潔,微微豐腴。

一雙眼睛更是溫柔似水。

駱華荷。

“頭還痛不痛了?告訴娘親。”她一邊說一邊伸手觸碰他的額頭。

冰涼又柔滑的手指貼在滾燙的額頭上,劇烈的溫差讓樓行鶴經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女人連忙收回手,又將被子往上拉了些。

看著女人愧疚又焦急的模樣,樓行鶴腦子裏卻什麽也反應不過來。

進域了?

進域了!

他猛地抓住駱華荷的手:“樓涵潤在哪裏?!”

一出口卻是稚嫩的童音。

他下意識的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變得又短又小,胖乎乎的,因為捏緊的動作,肉肉的手背上還有幾個凹進去的小窩。

容顏清麗的女人細長的眉毛輕輕一顰,她伸手將男童抱在懷裏:“爹爹出門了,行鶴乖,不要聽別人亂說,那是你爹爹,不能這樣喊他,爹爹知道會傷心的……”

樓月西腦子裏亂成一團,像是蒙了一層霧,看什麽想什麽都模模糊糊。

樓涵潤的襯景已經成型,他進來了,變成了小孩,那賀烈呢?

“你聽我講!”他的聲音奶聲奶氣,“樓涵潤他是靠販賣人口起得家!他圖的是駱氏的家產!”

“他會害得駱氏家破人亡咳咳咳——”

“哎喲,小少爺,這話可不能亂說!”一旁端著粥的桂姨驚叫出聲,又怕嚇著他,連忙壓低聲音,“這些都是一些壞人亂嚼舌根,小少爺可千萬不要信啊!”

“桂姨,你先出去吧。”駱華荷開口輕聲道。

“哎……”

樓行鶴被駱華荷抱進懷裏輕輕拍著背,隨後,駱華荷擔憂的用捂熱了的手掌摸在他臉上:“行鶴,娘不知道那天你聽到了什麽,但是你相信娘,那些都是假的……”

“你是燒糊塗了,受了夢魘。”她輕輕嘆息道,憐惜地看著他,“我的心肝,怎麽受了這麽多罪。”

“不是!咳咳!不是!”樓行鶴緊緊抓住駱華荷的手,“他真的會害死你們的!”

樓行鶴的腦袋昏昏沈沈,他此時只有四歲,未發育完成的大腦無法承受大量的記憶,過往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飛速閃過,然後扭曲成五彩斑斕的光影。

只有這個抱著他的女人是真實的。

“睡一覺吧,睡醒了就好了。”女人的聲音又溫柔又安寧。

他掙紮了幾下,就聽到女人低低的哼唱。

他耳邊紛雜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似曾相識的曲調在耳邊縈繞,帶著他沈入夢境。

“查一下那日到底是誰在行鶴面前亂放厥詞。”

“居心叵測之人,將他們都發賣了出去!”

——

“夫人,少爺病雖好了,但是卻好像還魘著的。”桂姨看著坐在檐廊下的男童,擔憂地說道。

“不愛與人說笑,也不愛吃食,如此這般下去,可怎麽是好?”

駱華荷輕輕搖著團扇,作為母親,兒子的變化她哪能發現不了。

“他近日都貓在書房裏?還去了哪裏?”

“小少爺整日整日地鉆在書房裏,還不讓人陪著,抱進去的玩偶時不時就缺胳膊少腿的,寫了字的紙又被撒上水,都暈開了,這完全就是……”中邪了啊!

“除此之外,小少爺出了兩次院子,我瞧著是朝蘭雪院的方向走。”

“蘭雪院?”駱華荷楞了楞,“我們現在便去給母親請安,帶上行鶴。”

“涵潤來信了嗎?”她又問道。

桂姨輕輕哎喲一聲:“瞧我這記性,姑爺托人帶了口信,明日就能回來。”

駱華荷點點頭,便喚道:“鶴兒,過來叫桂姨帶你換身衣服,我們待會兒去見阿嬤。”

樓行鶴看了女人一眼,乖巧地點點頭。

他走得慢吞吞的,手上拿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裏摘的狗尾巴草。

“小小年紀怎麽愁眉苦臉的。”駱華荷用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

樓行鶴又看了她一眼,嘴唇蠕動幾下,卻什麽也沒說。

他心下焦灼,不知道怎麽才能讓駱華荷信任他。

這幾日他察覺到自己的記憶正在迅速衰退,連當日他們怎樣進的鬼域都忘了,樓行鶴餘光瞥見自己手上攥得緊緊的狗尾巴草,他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和這具四歲的身體徹底相融。

去蘭雪院的路程有些遠,桂姨心疼小少爺,非要抱著走,本來要一起去的駱華荷卻被一點事絆住了。

樓行鶴掙紮無效後,便由著她一路抱到了廳內。

老夫人正倚在踏上打著盹,聽見乖孫來了連忙坐了起來。

“阿嬤……”

樓行鶴奶聲奶氣地喊,被老夫人一把抱進懷裏。

老夫人過得精致講究,身上的鴨蛋粉有一股陳舊的桂花味,好像不經意間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老房子。

難怪……

難怪當日在膠許老宅內,駱氏上上下下百來人口卻只有三十餘人的冤魂匯聚祠堂前,其中並沒有阿嬤的身影。

竟然都是被樓涵潤這個畜生掬了下來。

“我的乖乖,可想死阿嬤了!”老夫人緊緊抱住樓行鶴,左右搖晃著,“我看看,瘦了沒有……”

“你娘還說你被魘住了,我看這不好好著的嗎?”

“阿嬤。”樓行鶴定了定心神,他的阿嬤駱懷白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能以女子之身守住家業,成為駱家的家主,與養在深閨的駱華荷相比,手段心性強了不止半點。

當年若不是她接回年幼的樓行鶴在身邊撫養,他也許早就死了。

“我沒有被魘著,我是夢到未來了。”直接說肯定不會被相信,活的好好的人怎麽會相信自己死了呢。

“哦?夢到什麽了,把我乖孫嚇成這樣,快說來給阿嬤聽聽。”

“我夢到樓涵潤會害死你們!”

老夫人的表情逐漸嚴肅起來:“乖孫,這句話可不能亂說,你父親雖是入贅,但這幾年他怎麽對你母親,怎麽對駱氏,大家都有目共睹,可不能聽了有心之人的挑撥。”

樓行鶴再次意識到這具四歲的身軀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這個襯景和坪臨城不一樣,坪臨城中的魂魄大多都是瞿粟在酆都誘捕的,他們都沒有在坪臨城生活的記憶,只是被瞿粟安在了不同的皮影上扮演不同的角色。

而現在,所有的靈魂附著在皮影上,都只為扮演曾經的“自己”。

他們既有“過去”,又擁有“未來”。

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意識,所有人都過著安適的、屬於自己的生活。

——這是一個除了他沒人想去破壞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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