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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麽這個祭品是特殊的呢?

賀烈凝視著面前垂著腦袋的、少年模樣的人。

此間有藏書數列, 用以消磨時間。

——說明將少年囚禁於此的人,對待他不是全部的恨。

可要說留有善意,這石塔中無光無燈, 無日無夜, 做一個清醒的人真的比成為一個瘋子好嗎?

還有頭頂的那個雞蛋大小的石洞。

最像是善意, 也最像是恨。

如同佛祖為大盜犍陀放下的蜘蛛之絲,是他所有的希望,也是他更深的痛苦的來源。

男人抱臂站著,眼前的少年久久沒有聽到動靜,終於微微偏頭,斜覷著賀烈的反應。

被賀烈看了個正著。

少年像是別燙著一樣低下頭。他動作太大,隨著衣袍的擺動, 一只腳踝裸露在了外面。

他的腳踝極為消瘦, 上面緊緊箍著一圈鐵環, 仿佛已經嵌入了肉裏。

讓人想起被圈養的禽鳥。

他猛地把腳縮了回去, 頭也深深埋入了雙膝, 盡量不讓自己的任何一絲皮膚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中。

那蓬亂的頭發加上寬大的袍子,他整個人像是一團揉皺的紙屑。

賀烈無奈地撓撓頭,這樣的人還能問出個什麽?

他不打算問了, 想了半天, 抽出長劍來。

賀烈隨手挽了個劍花,劍尖指向來的地方。

“小鬼, 躲開點。”

當時的賀烈是不知道的,他離死亡只差那麽一點兒。

在他背過身去的那一剎那, 瑟縮於地的、仿若懼怕光線的少年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的後面。

鎖住少年的鎖鏈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他比影子更像影子, 比黑暗更適應黑暗。

暴漲的黑氣如同荊棘,只差一點就能將賀烈貫穿。

聽到男人的聲音時, 那瘦弱的少年怔了片刻,突然意興闌珊地收回陰氣,又無聲無息地坐回了原地。

賀烈的劍氣確實厲害,但是卻沒能將石塔從內向外劈開,倒是把上面的磚劈碎了不少,咚咚地往下砸來。

少年冷眼旁觀著,這個困了他多年的結界,不是這麽好破的。

妄想用蠻力來突圍,只能用愚蠢來形容。

他開始後悔方才沒有將男人殺死了。

這個塔本就是密閉的空間,賀烈的劍氣帶來的碎石亂飛,將他好不容易一點點打磨出來的光滑石壁全部擊碎。

真是吵鬧。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厭煩。

少年緩緩用手捋去粘在頭發上的碎石,算算時間,那些東西也該到了。

就讓這令人討厭的男人和它們一起消失吧。

時間流逝,塔內的碎石不斷,塔壁卻絲毫沒有動搖的跡象。

好似賀烈來時的門不曾存在過。

賀烈回過頭,就見少年已經挪到了角落,蜷成一團,一副被迫害的小可憐模樣。

他也有些累了,把劍一收坐到了少年身旁一臂寬的地方。

那少年肩膀明顯緊繃起來。

賀烈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道:“你在這兒一個人待這麽久,都怎麽過的?”

沒有回音。

當賀烈停止說話的時候,整個塔內什麽聲音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心跳連接著耳鼓。

幽閉的環境會把人逼瘋。

少年還是沒有動靜。

賀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兜,找到一個空煙盒、一張皺巴的紙巾和一小顆話梅糖。

應該是吃飯的時候前臺的籃子裏拿的。

“嘗嘗。”

男人把紫色糖紙包裹的話梅糖放在了二人中間。

那縮成一團的小東西還是沒有說話。

賀烈索性閉眼。

過了一會兒,再睜眼的時候,地上紫色的小圓點早就沒了。

賀烈失笑,兩人的氣氛一時間竟緩和了幾分。

“煙也抽了,糖也吃了。我這就算是丟水裏,也得打出個響兒來吧。”賀烈道。

少年縮成一團,還是沒擡頭。

男人暗自咬牙,這家夥真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賀烈索性閉上眼睛。

他在靜靜地等待時機。

這個儀式,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沒有展開。

有了作為容器的人質。

可是被轉移的罪孽……還沒有出來。

黑暗讓人失去對時間的感知。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陣嗚嗚的風聲。

賀烈睜開眼睛,就覺得眼前光影忽明忽暗。

他擡頭一看,塔尖上雞蛋大小的洞口,被橙紅色的火光和黑色的陰影交替覆蓋。

像是塔外燃起的火焰隨風搖曳,即將熄滅。

可是,這裏是地宮,怎麽會有風?

只有一個可能。

——罪孽來了。

緊接著,賀烈就目睹了極為駭人的一幕。

那雞蛋大小的洞口被陰影覆蓋,隨後向內鼓出了一個包塊。

那包塊越來越大,越來越膨脹,膨脹到足以讓賀烈看清那是個什麽東西。

那是一張人臉。

兩條眉毛,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卻不是出現在一個合理的弧度上,而是一個球面。

五官之間的距離比例失調,給人帶來視覺上的怪異感。

那張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快被捏爆的解壓球,無比惡心。

那包塊上的兩只眼睛緩緩睜開,黃色充血的眼白,黑洞洞的瞳仁,略帶滯澀的轉了一個圈,最後鎖定在賀烈兩人身上。

然後,它血紅色的上下唇分開,向後咧開,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人們常常用【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來形容笑得開心。

但是這種笑容真見到了,那就只能用驚悚來形容!

那包塊更加奮力地往裏面擠來,額頭開始被向後拉長變形,它卻絲毫沒有痛覺。

它臉上的笑容咧開得更大,滴出來的唾液讓藍色的結界再次亮起,然後像是融雪般消散。

賀烈提著劍站了起來:“小鬼,站後面去。”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長劍擲出,朝著那人臉的眼睛飛去。

方才還顯得極為滯澀的黃色眼球此刻卻瞬間將視線鎖定在了賀烈身上。

木劍將人臉劈開,又回到了賀烈的手中。

那整個圓球呈現出一種膠裝的質感,被劈開的裂痕處鉆出許多粘稠的黑色物體,它們彼此纏繞扭動,像是不知名生物的幼蟲。

隨著黑色物體的瘋狂蠕動,那被劈開而向下垂落的半邊臉又重新被拉了回來。

此刻,它的兩只眼睛不再看著同一個方向。

它們一左一右地分開,沒有受傷的那只看著蜷縮在角落裏的白色身影,而另一只則充滿恨意地盯著賀烈。

人臉還在不斷地膨出,緊接著是脖子,然後擠進來一只手臂。

它的大小和成年女性的體型並不差多少,整個頭顱擠進來後就不再是一個膨脹的圓球,而變成了正常的顱骨形狀,看起來並不嚇人,甚至掙紮的模樣都有幾分默劇的滑稽感。

但只要思及它的所有肢體都是從一個雞蛋大小的洞口進來的,就令人感到不適。

短短幾分鐘,賀烈已經將它劈得七零八落,有一次甚至削掉了它的下巴,但是那些膠質的黑色物體比想象中更有黏性。

整個下巴吊在了半空中,然後又被一點點黏合回去。

它的兩只手都擠了進來,這讓它進來的速度明顯加快了起來。

半晌,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

“那不是一條亡魂。”裹在白色長袍中的少年撐著墻站起身來,鎖鏈在他纖細的四肢上看起來尤為沈重,“有很多。”

“很多很多。”

他說著,慢慢走到打磨光滑的石臺前,把賀烈方才劈墻時震落的碎石和灰塵拂去,然後仰面躺了上去。

“你在幹什麽?”賀烈問道。

少年看起來心情不錯,又或者是這個行為解答起來很簡單,於是他回答道:“碎石尤為硌人。”

下一刻,他有些嘶啞的聲音變得又輕又飄。

“會很痛的。”

“但是別害怕,一切不會持續很久。”

安慰、告別還是譏誚。

因為聲音太輕而變得無從分辨。

他話音剛落,從洞口擠入的亡魂抽出卡在外面的最後一只腳,獰笑著撲向了賀烈。

賀烈提劍迎擊,將那不男不女的東西削成數塊,飛出去的頭和腳卻仿佛都有生命一般。

單獨的下肢跳躍著朝賀烈蹦過來,手在地上掙紮蠕動,眼睛在地上軲轆轉個圈又死死盯住賀烈,不到片刻,粘滯的黑色膠質就將這些散落的肉塊黏合。

這場面說不出的惡心。

賀烈面無表情地挽了個劍花,將黏在上面的黑色膠質甩落在地。

方才金光亮起,他已經發現了黑色的膠質是個什麽東西。

每一根蠕動的、類似幼蟲的黑色膠質,都是一個冤死的亡靈。

它們被人為地煉聚而成,灌裝進入一個人類的軀殼,以此來方便儲存和運輸。

而這個作為容器的軀殼,應該就是上一次祭祀之時,骨重七兩一錢之人。

無時無刻不被亡靈啃噬血肉,侵吞靈魂,這樣的痛苦是讓人難以想象的。人類的血肉之軀是無法承受這麽多罪孽的,所以這個容器需要定時更新。

而平躺在光滑石床上的少年,明顯不是第一次進行這樣的儀式了。

散落在各處的殘肢已經重新黏合成了人形,它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風聲湧動之間塔內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賀烈來不及多想,一個健步將躺在石床上的少年摟在懷裏,然後翻身一躍。

金色的劍光劃開黑暗。

果不其然,雞蛋大小的洞口處又湧出了三張擠到變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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