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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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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人間

“林鹿——!!!”

沈今墨痛苦號啕, 捂著胯.下蜷縮起來,渾身疼得發顫,“我…我要殺了你!!!”

“好啊, ”林鹿不急不慢整理衣衫,端端坐在龍椅正中, 曲肘撐在扶手上支著臉頰, 帶著點幸災樂禍, 睨著階下狼狽不堪的五皇子:“做得到的話, 殿下盡管來殺。”

“來人!來人啊!”沈今墨兇戾地瞪著林鹿, 恨不能生啖其肉。

林鹿那一下用盡全力,沈今墨簡直痛不欲生,冷汗成串淌了下來。

他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動, 饒是緩過氣來, 仍覺那處一陣陣地發疼,想必,若不能及時尋醫,沒準就要落下病根了。

沈今墨是皇子,是他想象中的未來天子, 怎能同眼前太監一般身患隱疾呢?

越想越氣,越動怒越失智。

“你……你……”沈今墨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面色陰沈得仿若出逃地獄的惡鬼:“不識擡舉的臟貨!我要活剮了你!”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 與沈今墨撕破臉皮, 實在沒有繼續偽裝的必要了。

林鹿頓感心情大好。

“奴才怕極,求五殿下饒命啊。”林鹿幹巴巴念出這一句,表面看來雖沒有什麽表情, 可他眉梢微挑,瞧上去絲毫沒受沈今墨言語威脅影響。

反而有些…厭倦繼續耍弄無知者的“破罐破摔”來:“我剛說過, 殿下若能做到,有什麽招數盡管使來,千萬莫要客氣。”

沈今墨終於聽出幾分言外之意。

他忍痛緩緩站直身子,略顯茫然,看了眼身後殿門。

窗外依舊火光沖天,兵甲堅利之聲漸近,直至將整座大殿包圍,卻仍沒有一人應他所召進入殿內。

“人呢!本殿說來人!都是死人嗎!人呢!”沈今墨不死心又吼。

“殿下不妨,再好好想想。”林鹿語帶奚落,一字一頓說道。

好好想想。

從他沈今墨第一次高聲喚人之時,到現在已然過去多少時間,既無人應,亦不見人影……這種局面的形成,應是發生了何種變故。

沈今墨身下疼痛,攪得思緒跟著混沌起來,他顧不上林鹿說了什麽,只想盡快看到林鹿血濺當場,方可一解心頭之恨。

於是,沈今墨跌跌撞撞奔向門邊,猛地向兩邊拉開殿門——

火光瞬間晃了他的眼。

“你、你們……”沈今墨錯愕中瞪大了眼,滿臉寫著不敢置信,下意識向後退去。

從前的二皇子、也是如今的太子,沈清岸站在門外,一副靜候多時的模樣。

銀面染血,衣衫沾上半身鮮紅,形容一如屍山血海中走出的鬼首。

身後無數黑甲兵士則像是一群融入黑夜的鬼魅,沈默森嚴地各處其位,手中火把靜靜燃燒,強大而肅殺的氣場瞬間撲面。

逼得沈今墨不停退步。

直到被什麽人從身後按住肩頭,才一個激靈踉蹌轉身。

不知何時進入殿內的沈行舟探出手臂,止住了沈今墨無意中愈發靠近林鹿的勢頭。

“想不到這麽快又見面了,五皇兄。”沈行舟面色微沈,以一種極度保護的姿態護在林鹿身前。

而,再觀林鹿,那面若好女的新晉權宦絲毫沒有要從那鎏金龍椅上起身的意思,甚至大喇喇往後靠了靠,挑剔般蹙了下眉,不甚滿意座位舒適程度似的。

正邁步跨過門檻的沈清岸遙遙看了一眼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位子,以手握空拳遮了下唇瓣,無奈似的噙上一抹笑。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沈今墨驚得聲音都走了調,看看前、又看看後:“我的人不是已經將你們擒住了嗎?怎麽…怎麽會這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嘶啞破聲的怒吼久久回蕩在大殿上空。

“是……是你?”沈今墨得不到回應,憤恨的目光挪到林鹿臉上。

林鹿雙手落在身側,輕撐龍椅座位之上,面上雲淡風輕,無甚所謂地點點頭。

“這不可能!你怎能預知未來?!”沈今墨此時理智全無,完全不知該相信誰。

“無須預知之能,”沈清岸截過話頭,無比溫和地笑道:“是五弟你太過自信,也太過輕敵。”

沈今墨猛然回頭看向徐徐走來的沈清岸。

“你自以為探來情報,實則皆是孤想讓你知道,你方能順著這些秘密,走上孤讓你走的道路。”沈清岸聲音很輕,可在沈今墨聽來卻有如鐘鳴。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什麽意思…

一直以來的籌謀、精心推演的布局、黃雀在後的詭算……一切的一切,竟全是二皇兄沈清岸在背後牽線提偶,為得將自己引入彀中,再作壁上觀,看盡籠中困獸醜態百出……

他還笑那沈煜杭一枕黃粱,殊不知,自己美夢同樣落了空。

“哈哈。”

想到這處,沈今墨苦笑出聲,繼而無不慘淡地狂笑起來。

“你騙我…你們騙我!”沈今墨雙目赤紅,一指指向殿外:“本殿母家赫赫軍功,今夜更是調配萬人圍攻皇城,豈是爾等……”

“他們敗了。”

沈清岸打斷他,很有耐心地解釋道:“孤早在暗中宣調駐守戈州的楚小將軍回京,一刻鐘以前就已經交戰完畢了。”

沈今墨聽罷一陣頭暈,晃了晃勉強穩住身形,想起什麽:“那…那我一路以來聽到的拼殺聲……”

“並非你的軍隊以人數、配備之優壓制宮中禁衛,”沈清岸淺笑著,毫不留情掐滅沈今墨心底最後一絲幻想:“而是孤麾下的楚將軍堵住各條通路,與女將顏如霜在京舊部裏應外合,圍殺剿滅趁夜逼宮的叛軍。”

“是你輸了。”沈清岸笑瞇瞇蓋棺定論。

正當沈今墨恍神之際,外面有人疾行至沈清岸身側,附過來耳語幾句,沈清岸面露了然,也不避諱,直道:“啊呀,實是為兄疏忽,沒有及時封鎖消息,斕貴妃在後宮聽聞五弟此等光景…”

“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懸一條白綾自行了斷了。五弟啊,逝者已逝,還請節哀順變。”

斕貴妃正是五皇子沈今墨生母,而她自戕一舉,實在高明。

一來,沈今墨可將全部罪責推到斕貴妃身上,他是皇子,是與沈清岸留著半數相同血液的手足兄弟,最差不過落得同沈煜杭一樣的下場,也不至於丟掉性命;

二來,她母家勢力參與逼宮已是板上釘釘,此時東窗事發,她雖為先帝貴妃卻一樣難逃幹系,但求一死以平息對她全族的遷怒;

三來,今夜動靜鬧得極大,宮中人多眼雜,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難免不會在日後甚囂塵上,而沈清岸若想順利繼位,須得掩住眾人悠悠之口,

這種情況下,先帝與貴妃雙雙身死、前司禮監掌印紀修予鋃鐺入獄,無數權柄亟待交接重組,再對身為皇嗣的沈今墨動手,非但不能消弭不滿之聲,更易惹上言官以此大做文章,無疑是自找麻煩。

——只是對於她親生兒子沈今墨來說,恐怕就不那麽容易接受了。

沈清岸意念轉得很快,想通這些,望向沈今墨的目光變得晦暗。

正當沈清岸為此感到棘手、不知如何處置眼前人之時,卻聽“噗”的一聲,沈今墨竟生生噴出一口鮮血,甜腥黏稠的液體充斥他整個口腔。

“母妃…母妃…”他喃喃,雙手死死捂著胸口,低垂著頭,嘴角血跡便順著下頜滴落,砸在地上漸起一滴滴血花。

沈今墨緩緩跪了下來。

只道風水輪流轉,不多時前忘乎其形的男人正擡起一張扭曲而絕望的臉,“二皇兄…太子、太子殿下!饒命…饒命啊!”

沈清岸瞇了下眼,嘴角沈了下來,冷笑道:“你率兵圍攻皇城,謀逆造反死罪難逃,孤為何饒你?”

此話一出,沈今墨委頓下來,背脊慢慢垮塌,散亂發絲垂在臉側,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是……”沈今墨顫抖著開了口,逼自己按照斕貴妃事先所教,一字一字往外吐著語句:“是斕貴妃,她、她大逆不道…糾集母族,脅迫…脅迫我……”

他斷斷續續說著,沈清岸聽得不耐,皺了下眉。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

“受死吧!”

沈今墨突然暴起,從懷中摸出匕首,直直刺向沒有防備的沈清岸!

沈行舟驚呼不好,有心救難卻因事發突然無力回天。

沈清岸反應不及,眼睜睜看著那刀光飛快逼向自己。

而高坐龍位之上的林鹿恍若不見,垂著眼睫,百無聊賴地旁觀這一切的發生——

一道人影從梁上翻身而下,滯空之時,輕巧一腳踢中沈今墨手腕,後者吃痛,沖勢很足的匕首被震得脫手飛了出去。

“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徑直橫滑出數尺之遠。

許青野落在兩人中間,滿臉寫著不願,卻還是行雲流水再起一腳,將五皇子沈今墨蹬飛出去,狼狽不堪地在地面上翻滾。

“剛護著蠻女處理完後宮的事,馬不停蹄趕來,你們幾只弱雞還真是一刻都離不得。”

許青野輕松寫意地抱著雙臂,沖林鹿一昂下巴,明晃晃地邀功,表情似乎在說:“看吧,你們沒我根本不行”。

“你說誰是弱雞?”林鹿危險地瞇起眼睛。

許青野皮一下就得,懶懶呲出一口白牙,收放十分自然:“我是,我是,我是弱雞,我沒你不行。”

最後一句聽得林鹿起了雞皮疙瘩,直接賞了許青野一記白眼。

見他一來,沈行舟呵呵樂開,半點沒有吃許青野飛醋的意思,兩步上前,關心了幾句後宮之事。

——短短幾日接連發生如此大事,沈行舟怕生母夏貴人擔心,沒有吐露太多實情,林鹿明白這一點,因而在令許青野先陪喬喬回後宮時,也順路安撫下夏貴人情緒,再加派人手以防萬一,解了沈行舟後顧之憂。

敘畢,許青野不怎麽自然地回頭瞧了沈清岸一眼。

與後者對上視線,見對方沒有任何道謝的意思,冷哼一聲,又別過頭去。

“五弟呀五弟,這就是你跪求饒命的態度?”沈清岸重又掛上笑意,那笑卻不同往日和煦,只透著讓人後脊生寒的冷意:“虧孤還想為你謀個體面的下場。”

沈今墨此時已是渾身脫力,幾次嘗試站起都未成功,就這麽順勢跪坐在地,微微顫抖地支起上半身,鬢發皆散、衣襟浸染大片臟汙血跡,形容頹唐,眼神卻是萬分怨毒。

他依次看過幾人,嗤笑一聲,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惺惺作態,真教本殿作嘔。”

沈清岸牽唇,不置可否,可以說相當耐心地欣賞著沈今墨窮途末路之相。

“體面?不照照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醜樣子!若非投了個好胎,配與我稱兄道弟?”

“除非將那位子讓來給我坐,否則談何體面!”沈今墨恨恨一指林鹿方向,嘶聲咆哮:“你也真是個廢物,讓那卑汙太監穩坐龍椅,我泱泱大周百年國運都要被他毀了!還不將他趕下臺去!”

“若是坐幾下龍椅就影響我朝運道,只能說明大周氣數已盡,怨不得旁人。”沈清岸抿唇笑笑,還不忘看一眼林鹿:“你說對不對,小鹿兒?”

林鹿正小聲攛掇沈行舟一同來坐,聽到沈清岸點名相問,意興闌珊地胡亂頷首,並沒將太多註意分給這邊。

沈清岸無奈轉回視線,面上笑意不自覺更深。

而沈今墨被這說法氣得胸脯劇烈起伏,“你”了半天也沒憋出有力回擊的言辭,遂咬牙作罷,鐵青著臉又道:“沈行舟!”

而沈行舟正忙著推拒林鹿拉扯他坐下的手,力道輕不得也重不得,額上滲出幾顆無措的汗珠,被惡狠狠叫到名字瞬時嚇得一抖,林鹿趁機一個用力,沈行舟分神之下被他拽倒,終是讓林鹿得了逞。

這一幕更看得沈今墨目眥欲裂。

他發了瘋似的怒吼:“好好好,你個天生的憨包、蠢貨!你們都上當了!待他沈清岸事成,怎可能容得下你和你的狗太監?別做夢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以為比我幸運?錯!大錯特錯!你們都會步我後塵!怕是比我的下場還要難看百倍…千倍不止!”

“到那時,我會在十八層地獄裏等著你們!等著你們吶!哈哈哈哈!”

說罷,沈今墨不給眾人反應時間,舉起方才借動作藏於身下的匕首,使勁戳入自己腹部——

他大睜著眼睛栽倒在地,濃重鮮血洶湧而出,身下很快淌出一片赤紅色的血泊。

不一會兒就失了生息。

-

兩年後。

宮城內朱墻黃瓦如舊,卻道物是而人非。

這兩年裏,種種怪事不脛而走,為這座本就謎團纏繞的皇城蒙上一層神秘影翳,讓人聞之生畏,不敢妄加揣度。

首當其沖的,便是先帝屍身疑似有缺一事,相傳沈延駕崩次日,有人見一小轎隱秘進宮,裏頭坐的是京中有名的縫屍匠,然久久不見轎出,便有“先帝沈延遭人砍頭”的謠言傳了出來;

再來,上任司禮監掌印紀修予從天牢中失蹤,無人知其下落,有一知半解者還要猜上一句身懷絕技、越獄出逃,著實讓那些過去的擁躉心驚膽戰了好幾天,時至今日仍未見下文;

最後就是,老皇帝薨逝後不久,他生前最愛的寵妃靈妃拒絕被新帝尊奉太妃,毅然決然殉情陪葬,最終如願與沈延合葬皇陵,情意深重被時人傳作佳話,同時,更對“深宮吃人”的說法諱莫如深。

只不過,以上種種尚未流傳太廣,就被新帝沈清岸以雷霆之勢迅速掐滅在萌芽中。

經此一事,不了解他的大臣開始摸不準這位看似很好說話的年輕皇帝的脾氣。

他總是笑靨待人,無論早朝還是私下覲見,不管阿諛奉承亦或直言勸諫,沈清岸永遠勾著嘴角、一副親和仁善的模樣。

卻在處理流言時大刀闊斧、殺伐決斷,又令眾臣暗自心驚不已。

“近來似乎清凈許多。”沈清岸坐在書案之後,認真翻閱手邊奏折。

“回皇上的話,”身側為他奉茶的太監張保恭敬彎了腰,小聲道:“言論源頭已查清,愛嚼舌根的宮人徹底清算,上下換了幾輪,如今留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聰明人。”

沈清岸牽唇一笑,指尖撚動,將奏折翻至下頁。

過了會兒,才道:“緣生城那邊,可有新消息?”

張保訕訕的,覷著沈清岸神色,小心試探:“先前已有回報,只是…”他頓了頓。

“說。”沈清岸的目光始終落在奏折上,時不時鋪在案上朱批幾句。

“哎,是,”張保擦了下額上並不存在的冷汗,“只是計劃失敗,無一人成功潛伏……”

“派去的人呢?許青野殺了他們?”沈清岸語氣平和,像是一點也不意外。

張保又咽了下口水,喏喏:“沒、沒有,他們…他們都活著,只是…被扒光了衣服,五花大綁吊在樹上排成一排,肚皮上被人用墨水寫了字……”

“連成句,便是…”張保狠狠咬牙,一閉眼說了出來:“便是‘想知道什麽,讓小皇帝親自來問’…皇上饒命啊,奴才不是有心的……”說著“噗通”跪在地上,渾身瑟縮等待沈清岸反應。

沈清岸一楞,隨手扔了奏折,起身慢步到窗前,低低笑出了聲,“起來吧。”

張保戰戰兢兢爬起來,面朝沈清岸背影站穩,拱手又道:“啟稟皇上,北野蒼族新王即位,進貢珍寶數目是前任蒼王一倍之多。”

“她倒是個懂禮的。”沈清岸又笑,“回禮…就送一隊影月衛吧。”

張保聞言大驚:“影月衛個個萬裏挑一,訓練過程花費重金、耗時耗力,這些年也只培養出兩隊數目,皇上竟要分出半數相贈新蒼王,未免有些……”

“無礙,”沈清岸的手搭在窗欞上,擡指輕輕敲了兩下,“新蒼王身為女子,短時間內很難服眾,她的安全對大周很重要——一個懂得審時度勢的盟友,總好過上任蒼王那樣心懷鬼胎。”

張保深以為然,順從應了。

主仆二人沈默半晌,見沈清岸半點沒有休息的意思,於是張保勸道:“皇上,夜深了,還請保重龍體、早些安歇。”

“好。”沈清岸終於從窗前挪動腳步,邊攬著身上披的外衫,邊恍然想起什麽似的:“張保,今日可是楚將軍家小兒滿月酒?”

張保應聲答是,虛扶著沈清岸走出禦書房。

“明日一早也挑件禮送過去。”沈清岸坐上步輿,說完這句便有些失笑:“東一份、西一份,朕的國庫怕是要被搬空了。”

張保比了手勢讓宮人擡輿出發,在輿座一旁隨行,也跟著笑:“皇上您可真是說笑了,咱們大周時運昌盛、國庫充盈著吶……”

月影西垂,帝王儀仗一路簇擁著沈清岸回到寢殿。

正當張保準備結束一天的差事,殿內卻輕飄飄響起了喚他名字的聲音。

“皇上。”張保推門而入,徑直走到裏間。

沈清岸僅著寢衣坐在床榻邊上,靜靜看向來人:“你在朕身邊伺候,多久了?”

張保原以為是有什麽大事仍需囑咐,誰知皇上開口問起這事,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思索片刻:“回皇上,今年是第五年。”

“從明日起,你就是司禮監掌印。”

“多謝皇上恩典……誒,啊?”張保下意識謝恩,理解話意後乍然擡頭,瞠目結舌地道:“皇皇皇皇上,奴才惶恐,實實實在不敢與林掌印爭長短……”

“瞧你那點狗膽,”沈清岸笑笑,散在肩上的烏發垂落下來,“他死了,位置空缺,朕讓你當你就當,還想抗旨不成?”

“奴才不敢…”張保深深躬身,猛一抖,聲音不自然走了調:“死死死…死了?!”

沈清岸抿唇笑而不語,不願過多解釋,擺擺手讓他退了下去。

直至走出殿外,張保還沈浸在雲裏霧裏之中,實在鬧不明白聖意幾何,索性不再想,悶頭做事方為正道。

“你們也都下去吧。”沈清岸將其餘侍奉的宮人也都一並遣散。

整座寢殿安靜下來,他收了笑,默默躺進臥榻。

半夢半醒之間,沈清岸仿佛又見到了那位相貌姣好的、此生唯一的…摯友。

此次任命並非沈清岸一時興起,這張保從他剛與林鹿結盟時就跟在身邊,忠正憨直、做事得力,實是接替林鹿職務之首選。

大周新帝今夜最後批閱的奏折正是來自林鹿——述清要務,繼而請辭——沈清岸允了。

而身為司禮監掌印、兼任東廠提督的林鹿,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已經死了。

這夜之後,沈清岸力排眾議舊事重提,為二十餘年前林家謀逆一案平反,替先帝發罪己詔,在史書重重填了宣樂帝一筆醜事,又自掏腰包修墓建陵、立衣冠冢厚葬其一家。

從此香火供奉不斷,冤魂有了安息之地,其中,林劍泉之妻牌位端端上書“祈嵐”二字。

因此,如今現存於世的,乃是當年林府幸存的唯一血脈,林鹿。

-

春日煦,某山中。

一黑一白兩匹快馬於山道疾馳,所過之處無不蹄聲悶響、塵土飛揚,二位騎客縱馬英姿颯沓如流星。

直行至盡處懸崖,方扯起韁繩勒馬。

馬噅長嘶中,二人停在原地,距崖邊不過數尺卻依舊面不改色,閑適神態頗有一番灑脫俠氣。

眼前日照重山,淡淡雲霧氤氳層林,呼吸間滿是自然清甜之氣。

“累不累?”沈行舟解下水囊,開了蓋遞向林鹿。

林鹿搖頭,半瞇著眼睛眺望山景,接過水囊“咕咕”灌下兩口,又遞回給沈行舟。

正當沈行舟低頭將水囊蓋子扣緊,林鹿不知何時轉了目光,忽然探過身子在沈行舟臉上親了一口。

故意親出十分響亮的巨大聲響。

沈行舟無奈莞爾,放好水囊,擡起一雙被日光映得極亮的眸子,“我也愛你。”

林鹿聽到滿意的回答,甜滋滋彎了嘴角,整個人沐浴在明媚陽光下,白瓷般細膩的肌膚仿佛透著光,將他本就仙姿佚貌的容顏襯得更為活色生香。

一時間,看得沈行舟只覺周遭大好山景恍若不似人間。

“阿舟,阿舟,再往前,會到達何處?”林鹿有一下沒一下順著身下白馬鬃毛。

“我不知道。”沈行舟回神,很老實地說道。

“笨蛋。”林鹿小聲嘟囔,面上仍是笑意,雖前途不知通向何處,他卻半點兒不擔憂。

“阿鹿若想知道,待下個山村我便去問問。”沈行舟說著,摸出帕子,沾著林鹿額上細密汗珠擦了擦。

“不必,”林鹿乖乖任他動作,有些孩子氣地道:“我根本不想知道。”

說罷,像是被自己逗笑,嘿嘿笑了兩聲。

自離開興京伊始,林鹿再也不用熬心費力分析那些近的、遠的、未發生的、待發生的無數事宜,所有自降生以來圍繞他左右的仇恨與苦難,皆隨“司禮監掌印”身份卸下而盡數遠去。

此生餘下時光裏,他只須做好自己。

他將前半生所獲一切全部留在了京城,謝絕各方好意,唯獨與沈行舟同行。

雖漫無目的,卻勝在自由隨性,兩人都十分享受互相陪伴、再無旁務打擾的日子。

“好——都依你。”沈行舟也笑,在林鹿笑得微微鼓起的面頰上輕輕捏了捏。

“都依我?”林鹿仿佛不信似的重覆,睫羽一眨,偏了下頭:“去哪裏都依我?”

“去哪裏都依你。”沈行舟眼神專註而溫柔。

“做什麽也依我?”

“做什麽也依你。”沈行舟不厭其煩,一字字重覆肯定。

他不再是太監林鹿,他也不再是六皇子沈行舟,彼此之間僅剩彼此。

但,亦是彼此擁有彼此。

“那我要你……一直一直陪著我,直到變老死去,就…葬在同一個墓穴裏。”

“好,你說什麽全都依你,只願阿鹿與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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