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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勻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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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勻停

自那日林鹿沒能如願離開林府開始, 竟一連半月沒能再出府邸大門一步,整日不是賞花餵魚就是逗鳥聽曲,好似已經提前過上致仕後的日子。

在這期間, 一切風雨皆被擋在林府之外,林鹿難得過了一段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閑適生活。

甚至長胖了些許。

他本纖瘦, 這點斤兩長在身上不覺豐腴, 倒顯得人更加骨肉勻停。

入春後日漸融暖, 府宅小院裏樹影搖曳、花香馨淡, 靜謐中唯有微風吹著鳥雀啁啾入耳。

指尖攆動著換了一張信箋, 男人視線一行行掃過信上字句,凝神閱至尾行,一只松松握著的、骨節分明的拳頭闖入眼簾。

林鹿擡頭望去, 逆著光, 沈行舟沖他笑得燦爛:“阿鹿,瞧!”

說著,沈行舟獻寶似的張開五指,一只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的翠鳳蝶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

林鹿目光霎時被它吸引,眸中閃過一抹自然而然的欣喜。

不等他發問, 沈行舟見林鹿面色晴霽,眼睛頓時瞇成兩彎閃著光彩的月牙,主動解釋道:“路過花園時見到的, 想著也給阿鹿看看。”

經過這段時日的精心養護, 林鹿身上的毒已祛除大半,也因此與紀修予生出不小的嫌隙。

然,東廠有秦惇、前朝有沈清岸、後宮有喬喬, 林鹿不再是以前那個任紀修予搓扁揉圓的小太監,一朝撕破面皮, 又有宮外林府立足,就算終得紀修予厭棄,林鹿也不至於全無還擊之力。

只是由於各自皆牽扯甚多,眼下雙方尚能保持一絲微妙的平衡。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以紀修予為首的太子黨、得世家薛氏擁戴的宣王沈煜杭、潛移默化中隱隱成勢的沈清岸與沈行舟,幾已形成三方相互制衡之勢。

眾人神經無不繃得極緊,似乎稍有風吹草動,便能引起滔天風雷。

無人敢輕舉妄動,人不像人,更像群狼環伺,貪婪渴望著世上僅此一份的皇權貴位。

那只從沈行舟掌心飛逃而出的蝴蝶,翅翼寬大舒展、通體漆黑,陽光下又泛著暗綠色的鱗光。

乘風舞動時透著說不出的妖冶貴氣…就和眼前人一樣。

林鹿緩緩眨了下眼,鬼使神差地探出一指。

那只蝴蝶竟真的沒有飛走,而是扇著翅膀輕輕落向他指尖,繼而立住不動。

沈行舟頓住動作,連呼吸都放得更輕,生怕驚擾眼前美人戲蝶的景象。

“這個時辰怎麽有空過來。”林鹿擡手挪近,細細端詳起指上蝶,狀似無意地提起:“又有新動靜?”

“噢…差點忘了,”沈行舟坐到林鹿對面,用手背試了試茶杯的溫度,重新倒了杯推到林鹿面前,自己則十分自然地喝了一口林鹿剩下的半杯茶,“逸飛、顏姑娘那邊進展順利,楚家雖未表態,但日久見人心,這麽久以來應也是默許的。”

“這下,完成了在軍中的籌謀,二皇兄在朝中底氣更足。”沈行舟曲肘撐在桌上,雙目亮晶晶地看著林鹿:“離我們達成目的就更近了一步。”

林鹿點點頭,似是看夠了,一擡手驅走了指間落蝶,“紀修予打算就這麽放過我?不像他的作風啊。”

提到這個名字,沈行舟自見到林鹿就一直翹著的嘴角默默垂了下來,與那雙豐潤的唇並成一線,顯得面上神情有些嚴肅。

林鹿偏頭看他一眼,攏了攏散在腿上的信紙,“沈清岸信中叫我等著瞧好戲,是指什麽?”

這段時日,這些人雖不讓林鹿參與過重的思慮工作,卻心有靈犀般將一切大小事宜的前因後果細細告知,林鹿仿佛一下子置身事外,不須他動手,事情便按他所想一一轉動起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鹿並沒有執拗地逞強事事親力親為,而是像承雪的竹一般適時退讓。

一直纏繞於身心的覆仇枷鎖在這期間稍有松動,讓這個疲於奔命的靈魂得以片刻喘息。

林鹿仍整天一副冷淡不近人的模樣,但只有悉心照料於他的沈行舟知道,比之毒發前愈發逼迫自己,現在林鹿的狀態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竟也算是,因禍得福。

話說回來,沈清岸作為盟友,必不會允許有誰膽敢在奪嫡的關鍵時刻影響大計,這次林鹿逢難險些打亂他的腳步,以這位二皇子笑裏藏刀、睚眥必報的性子,定然不會讓對方全身而退。

別說紀修予,哪怕是他那皇帝老子也不行。

沈行舟仔細將一縷碎發挽回林鹿耳後,垂眸看向林鹿的目光溫柔極了,壓低了幾分聲音:“阿鹿到時便知。”

林鹿迎著他的目光看了半晌,並不能在那雙清明透徹的瞳眸中看出端倪,突然就生出作怪的心思,伸手捏了捏沈行舟挺俊的鼻梁。

“瞞著我是吧?仔細我將你鼻子擰下來。”林鹿故意用了兩分力氣。

沈行舟卻不以為意,始終笑盈盈地望著他瞧,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這段時日,林鹿的性子在潛移默化中悄然改變,但說哪裏與先前不同,又說不上什麽所以然,若非要鬧出個定論,那大抵是更加圓融自處,多了些作為“人”的生氣了罷。

林鹿自己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糾結,比起自己,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時,小院外忽傳一陣漸近雜亂的腳步聲。

林鹿無甚反應,隨手將那沓信箋擱在石桌上,沈行舟則目移向來人方向。

“主子,主子!”還未到跟前秦惇就喚了起來,面上帶著少見惶急的神情:“宮中來人,傳主子入宮!”

林鹿心下一動,下意識朝沈行舟看去,後者沈定的眼神無異於一劑定心丸,同時又隱晦地一頷首,林鹿便默契地了然於心,淡淡開口道:“那便走一趟吧。”

“是。”秦惇不忘向沈行舟見禮,而後抱拳後退著出了小院,準備出行相關事宜去了。

此時熏風乍起,林鹿自風中起身,袍角衣擺輕搖而動。

“歇了這多日,”林鹿的目光投向早已大亮的天光,那些熾烈的明光倒映進波瀾無驚的黑眸,襯得人神采奕奕,一掃久病初愈的病氣,“合該好好松動松動筋骨了。”

不多時,一架玄色轎攆駛向皇城,身後跟著兩隊威風凜凜的錦衣衛,陣仗如斯,路上卻暢通無阻——原因無他,任各個關卡最嚴厲最不近人情的看守,也都知道此行的主人是何人,在如今風聲如此緊要的關頭上自然不敢怠慢阻攔。

沒想到再見宣樂帝,不是在隆重華貴的太和殿,而是禦書房之後一處堪稱隱蔽的偏殿中。

那位已經上了年歲的帝王在今日看來更添風霜,發須皆摻上不同程度的灰白,眼角耷垂,眸光渾濁不堪,面色也是一片衰敗,想來定是吃了晚年縱欲無節制的苦果。

“林…林愛卿……舟兒也來了,”宣樂帝半躺半倚在龍椅中,見到林鹿時眼中綻出一瞬間的光彩,顫巍巍一指殿中:“…賜座。”

林鹿拱手謝恩,偏頭與早就坐於一旁的沈清岸換了個眼神。

沈清岸笑眼彎彎,唇邊噙著一貫恰到好處的微笑。

待兩人落了座,發現紀修予也坐在對面。

林鹿下意識張了張嘴,這種場合下終究什麽都沒說。

毒發以來,他與紀修予之間的關系變得格外微妙,以林鹿如今在朝中的影響力,紀修予已沒辦法隨意處之,甚至連東廠和司禮監的半數事務仍需經林鹿的手方能運轉。

而林鹿想要扳倒紀修予則同樣不易,宣樂帝一日未薨,就一日是紀修予高枕無憂的倚仗。

想到這,林鹿目光微沈,遙遙對上了紀修予玩味十足的眼神。

“鹿兒,聽聞你大病初愈,許久未見,身子可好些?”紀修予的語氣一如從前親厚,仿佛與林鹿之間什麽齟齬都沒有發生過。

仿佛…想要毒殺林鹿的人不是他一樣。

“多謝幹爹掛念,托陛下的福,已經無礙了。”林鹿有些漠然地盯著紀修予。

他看不透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看不透。

過往那些林鹿做夢都想忘記的時光裏,紀修予為了得到林鹿不惜親自設局,甚至違背原則弄臟自己的手,只為親眼看著誤入林中的鹿一步步被逼進陷阱,最終淪為一具行屍走肉的活骷髏——這確是紀修予陰暗齷齪的惡趣味,但也過於費心了些,有哪裏不對,林鹿於他是不同的,尤其不同。

紀修予行事的手筆,林鹿早就見識過:狠辣、無情,根本不會像對自己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高擡貴手”。

他不覺得僥幸。

只餘在剩下歲月中愈加發酵的惡心與反感。

這種被當作隨意拿捏的物件的感覺足以令每個心智健全的人時時作嘔。

林鹿壓抑著滿心憎意,睜著黑沈如淵的鳳眸,露了個完美無瑕的、一如既往討巧的笑。

紀修予看他笑也跟著展露笑顏,撫掌連聲稱“那就好”。

“父子”二人在無聲瞬息中試探數次,皆沒從對方身上尋到破綻。

“父皇今日傳召兒臣與林公公,可是有要緊的事?”正當林鹿的神經愈繃愈緊之時,沈行舟沈穩冷靜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宣樂帝沈吟半晌,撚須答道:“蒼族使臣來信,稱,願借春貢入宮之機與我朝青年磋練文武,諸位以為如何?”

林鹿有些意外,以往類似事宜宣樂帝皆一概甩給紀修予定奪,怎麽今日還大動幹戈地請了這些人來?

沈清岸十分自然地截過話頭,甚至不等紀修予發表觀點,與宣樂帝一言一語地議論起來。

蒼族年年入關進貢,而在靈嬪得寵後立時在今年突然提出什麽“文武比試”,顯然是有備而來,若說不是眼見宣樂帝年老而試探國情,想必無人會信。

在場幾位皆明白這個道理,都知道此事不得不承,一來為穩固兩族關系,二來也為彰顯國威,讓蒼族不敢再生異心。

只是……

只是作為東道之主,一眾接待事宜不可謂不繁覆雜亂,雖擔著稍有不慎便會被扣上“有辱國體”帽子的風險,然一旦事成,無論是與各部協作的關系、還是因功得賞的好處也都跟著風險一並水漲船高。

就是這樣一塊看似棘手的肥差,居然在幾人三言兩語中落到了林鹿頭上。

更加詭異的是宣樂帝對待紀修予的態度…明顯不如往昔,僅一句“愛卿平日多勞累,讓他們年輕人折騰去吧”就打發過去了。

林鹿擰著眉想了很久。

直到走出這方偏殿,他還有些神情恍惚。

就在這時,一只手悄然探向他毫不設防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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