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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若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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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若浮塵

林鹿的意識陷落進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

寂靜, 死一般的靜謐。

他感知不到身體的任一部分,好像化作一團沒有實質的幽暗的魂。

從前種種記憶,好的、壞的, 如同走馬燈漂浮環繞,林鹿不願回想, 卻還是一幕幕在他眼前鋪陳展開。

他這一生, 過得並不順遂。

想來林鹿短短尚未及二十載的人生裏, 仿佛沒有一刻是真正放縱著快活的, 僅僅是活下去, 就已經讓這個少年拼盡全力,卻又不得不額外背上覆仇的重擔。

改心易性原非他本意,這一過程對其精神的摧殘可想而知。

他該恨誰?紀修予, 還是造化弄人的命運使然?

林鹿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身體正配合藥物全力對抗著毒性發作,無暇分神再去思考其他。

比起茍活於世苦苦掙紮,對林鹿來說,似乎死亡才是唯一解脫之法。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鹿睜開了眼睛。

首先傳入耳中的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敲在屋瓦上,滴在葉叢中。

天光灰蒙,不知時日幾何。

好在, 他還活著。

滯澀已久的思緒開始緩慢轉動, 林鹿下意識勾動手指,意外碰到一片溫涼觸感——那是另一人的手。

林鹿偏頭看去,一人伏在榻邊沈沈睡著, 他的手正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在睡夢中也沒放松分毫。

熟悉的面龐籠著淡淡愁緒, 發絲顯出些微蓬亂,一瞧便知是衣衫不解地多日侍奉在側的緣故。

林鹿眼眸深處透著濃重的倦色,四肢百骸皆傳回不同程度的麻痛感,胸口也悶得厲害。

紀修予的毒分明足以致命,卻不知為何仍留了林鹿一條命。

此時林鹿混沌的頭腦實在無法完成這種十分耗費心力的分析,只得睜著那雙漆黑如點墨的鳳眸,安靜地垂視著伏在身側的人。

終於,林鹿喉頭一癢,難耐地輕咳了兩聲。

趴在榻邊的沈行舟一瞬彈起身子,正正對上林鹿微皺著的眉眼。

“阿…鹿?”沈行舟的聲音發澀,讓人聽了不免心酸。

林鹿斂眸,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心裏空蕩蕩的,先前無數需要不停算計考慮的事,這番醒來仿佛一下抽空,需要費些力氣才能重拾起來。

林鹿也不急著找回狀態,而是一點點適應重生般的身子與靈魂,首先想到的是沈行舟這傻子沒有自己可怎麽辦。

誰知沈行舟端的是過於鎮定,清澈瞳目中好似隱隱壓抑著什麽,只見他快速抿了抿唇,毫不停頓地抽回握著林鹿的手,拖著麻了半邊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林鹿緩緩眨了下眼,莫名生出點無辜意味。

他習慣布控執掌一切,其中自然而然包括與沈行舟之間糾結不清的感情。

面對這位純粹又透徹的小皇子時,林鹿總能短暫地卸下心防,就像是長久飄泊的靈魂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避風港,讓他可以汲取到足夠對抗磨難的能量。

他一直以為,安然享受著熱烈愛意的自己才是占據主導權的那一個。

孰不知,這顆已經習慣了沈行舟存在的心,一旦那團火光離得遠了些,就會形成較之先前更加難以忍受的巨大反差。

這種反差讓林鹿有些茫然無措。

新奇,但並不討厭。

林鹿躺在軟和得讓人不願起身的被窩中,伸出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還不等他完全消化這股情緒,外面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林鹿轉頭望向門口,看見幾人簇擁著一名年輕郎中來到跟前。

郎中低低念了聲“秉筆”,伸手搭在林鹿纖白如玉的手腕上,細細診起脈相來。

林鹿並不在意眼前郎中會給一個什麽樣的診斷,目光遙遙落在人群後面的沈行舟臉上。

焦慮、緊張。

林鹿只讀出這兩種情緒,想必他定是極為擔心自己的。

想到這,林鹿抿了下嘴角,短暫露了個有點柔和的笑意。

可這樣柔軟的表情出現在林鹿臉上,只會讓旁邊早已習慣他冷言冷語的秦惇、許青野兩人感到毛骨悚然。

“大夫,阿鹿他怎麽樣?”還是沈行舟再也耐不住,略顯緊張地開口問道。

那位年輕郎中也不避諱林鹿在場,收回手,直接回答道:“此毒怪異,卻不難解。”

沈行舟剛想舒一口氣,聽了後半句話又懸起心膽來:“只是…毒性熾烈,會讓中毒者飽受折磨,而……”

郎中頓了頓,引得幾人齊齊望向乖乖躺得一動不動的林鹿,秦惇急急打斷:“可主子看上去並無異狀啊!”

此話不假,在林鹿因毒沈睡的幾日裏,面容平靜得就像睡著了,全無半點尋常中毒者面容衰敗的頹色,聽得郎中此語,任誰也不敢相信,就在眾目睽睽、慎之又慎地照料之下,林鹿竟會在睡夢中走了無比兇險的一遭。

許是紀修予故意作弄,林鹿當日暈倒之後再沒遇到這位掌權太監的刁難,而是以操勞過度為由順理成章地休了個假。

除了怎樣都喚不醒之外,林鹿再沒其他異狀,直到沈行舟堅持請來郎中,眾人才知道林鹿早已身中奇毒。

為防所托非人,沒去請宮中太醫,好在許青野手下多能人異士,來的這位醫術甚至不輸太醫院,很快給出了林鹿蘇醒的大概時限,而事實也正如他推斷的那樣如期發生。

“唉…”郎中嘆了口氣,“我也不跟幾位賣甚麽關子,實話說吧,若不是這股毒性恰巧激發了內心深處的求生意識,恐怕在他倒下的那刻,就已經魂歸往生了!”

沈行舟驚得臉色煞白,其餘兩人同樣滿面駭然。

“你們也都知道,秉筆曾遭遇嚴重心靈創傷以至性情大變,這便是潛意識試圖自救的征兆,”郎中面露不忍,艱難說下去道:“……也就說明,那段創傷…其實自那之後,從未愈合過。”

“簡言之,‘惡之性’是為求自保、殺死善心後催生而來,那時他孤身一人,不會有什麽,問題出就出在接二連三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你們,若是常人,肯定是親朋越多越覺歡欣,而秉筆則恰恰相反。”

“越接觸鮮活明亮的溫度,他的惡就越會傷害自己——可謂自傷於無形。”

“我不知道這種毒是誰餵給他的,亦或是秉筆自行服下也未可知,可要是前一種可能,餵下此毒者,定是對秉筆完完全全了解之人,幾近到了徹底掌控的程度,能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於世,如果不是作為友人的立場,那著實過於可怕了。”

話至此處,整間內室落針可聞。

可林鹿恍若不聞,仍舊安靜註視著沈行舟,目中情緒淡淡,宛若一池無風無波的秋水。

“他說的…是我麽?”

四人相顧無言之時,一道淺淡男聲打破了室內壓抑至極的沈默。

沈行舟意識到林鹿是在對自己說話,郎中極具眼力地讓出身位,小皇子趕緊撲到榻前,雙手捧起林鹿的手,忙道:“啊…是,不過阿鹿不必擔心,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夫,他……”許青野還想再問,卻被秦惇拉著朝外走去,郎中也會意點頭。

三人先後離開,許青野落在最後,遙遙望了裏間方向一眼,才將最後的門縫合攏。

足音遠去,雨聲再次清晰起來。

林鹿就這麽一聲不吭地任由沈行舟捧著自己的手,臉上沒什麽表情,像是一具由最頂尖工匠打造而成的精致偶人。

沈行舟與林鹿無聲對視良久,捏捏他手指,一開口聲音沙啞:“……冷不冷?”

林鹿輕輕搖頭,沒說話,還是看著沈行舟。

“你看著我做什麽?”沈行舟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問。

“他們或許有話對你說。”林鹿答非所問,擡手指了指窗外方向。

沈行舟順著他指尖看去,果然在薄薄窗紙上看到倒映的三道人影。

“那……”

“你去吧。”林鹿說著抽回手,自己縮回被褥裏,順勢閉上眼睛,“我等你。”

沈行舟看看林鹿,又望了望窗外,終究還是一咬牙給林鹿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了。

等沈行舟離去後,林鹿重新睜開了眸子,他的長相俊雅秾麗,往常沈郁陰鷙被三分病氣沖淡許多,現下看來,似乎很難將眼前有些纖細的少年與那個生殺予奪的秉筆太監聯系到一起,只覺得驚為天人,又生出更多不合時宜的柔軟情緒來。

他伸直了手臂,在半空中張開五指,楞楞瞧著方才被沈行舟緊緊握過的地方。

說來奇怪,瞧林鹿這副懵怔模樣,旁人幾乎都要懷疑他是否失了憶了,但其實沒有。

他能清楚想起對面三人的名字、身份,以及與自己的關系。

林鹿醒來之後,那些背負著的沈重過往也都從記憶深處隨之蘇醒——他未有一刻敢忘記前人的死、對紀修予的恨,哪怕已經命懸一線。

“怎麽樣?”沈行舟一出門就被許青野拉到廊下,有意隔了些距離,顯然是不想林鹿聽見。

沈行舟垂著眼眸,“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許青野一把扯住沈行舟衣領,“林鹿的眼珠子都黏在你身上,就好像只能看得見你一人似的,把我們都當空氣,你說你不知道?!”

“你發什麽瘋許青野!”秦惇一把推開他,趕緊將沈行舟護在身後,“六殿下不比你更擔心主子?!”

“好好好,好一個殿下!”許青野瞪著雙目,恨恨一拳砸在廊柱上,“若不是這些該死的皇室貴族,林娘何至於親手將他送進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金絲牢籠!!”

“把他害成這個樣子……”許青野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喃喃念叨著滑坐到地上,“沈行舟,你們一家都該死……”

沈行舟一言不發,下頜緊繃成冷硬的線,對許青野的質控不置可否。

秦惇搖搖頭,安慰似的道:“六殿下不必太過憂慮,方才郎中說了,主子現下只是一時的神情恍惚,輔以固本培元的藥物,多加休息,恢覆身體康健並不困難……”

“而他內心深處的傷痛,只能全憑個人意願療愈。”秦惇猶豫片刻,還是如實吐露。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想恢覆,這道心傷便永遠不會愈合,日覆一日地開裂流血,最後下場…只會是炎癥化膿,終至拖垮整個人,步向死亡!”許青野幾乎是低吼著說出這句話,渾身散發的陰狠殺意宛若實質,最終無可奈何地消散於四處八方。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人人身不由己,皆被命運之線提拉扯弄,飄若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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