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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為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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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為監

大周十五年,時局動蕩不安,世間百姓多苦,入宮為監的隊伍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個頭不高的清瘦少年排在最末,眼窩蓄著淚,左頰腫起老高,臉上幾枚指頭印藏在滑落的發絲後面若隱若現,他微低著頭,正拖著腳步隨隊走走停停。

都說深宮吃人不吐骨頭,每三月就需開宮填補宮人,可選監條件仍極嚴苛,樣貌醜陋、身形不佳皆不留,有的孩子還沒看清皇宮裏磚石是什麽顏色,就被檢閱的太監指中離隊。

林鹿眼前一片模糊,滿腦子都是臨行前阿娘截斷果決的話語,始終想不通她為何要斷絕母子關系,還狠心將自己送進宮裏當太監,直到手中名帖被人抽走,他才懵然擡頭,發現身處宮墻內一小院之中。

“來,這是瀉藥,吃了屙幹凈好辦事。”帶班太監約莫三四十歲,命幾個隨侍的小太監將藥丸分發下去,指揮道:“在那兒如廁,裏面有恭桶。”

林鹿被.幹巴巴的藥丸噎得舌根發苦,沒去看帶班太監的指尖朝向,轉而將目光投向對側的矮房。

這兒就是“辦事”的地方吧。林鹿惴惴猜測。

他年歲尚淺,還不能完全領會“那處”對男子的重要性,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並不上心。

朗朗晴空下,矮房的墻面灰臟破舊,到處是枯涸發烏的陳年舊漬,窗欞立柱褪色開裂,木門虛掩,內中昏暗,似有人影晃動。

陰惻惻的,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莫名打了個寒噤,嚇得林鹿不敢再看,適逢藥效攪得腸胃翻湧,他便匆匆捂著肚子小跑離去。

在林鹿轉身瞬間,門內悄無聲息現出半邊皺紋橫生的老臉,光線不足看不出臉上表情,晦暗不定的眼神始終追隨少年背影而動,直到再看不見,才緩緩隱回黑暗。

能來到這的多是些窮苦孩子,腹中空空沒什麽油水,院裏很快重新站滿了人,全都不甚在意地東看西看,等待帶班太監的下一步指示。

“爺,都好了,我去叫他們排隊。”一個圓臉男孩大著膽子湊到帶班太監郭亮跟前,眉眼彎成討巧的弧度。

“嗯,去吧。”郭亮多看了他兩眼,隨口誇道:“還算機靈,叫什麽名字?活下來就跟著我吧。”

“小的任三,謝過爺了!”任三哈腰拱手,一溜煙招呼眾人集合。

“你們幾個還沒人新來的有眼力見兒!”郭亮斥向身後幾個楞頭楞腦的小太監,“還不快去幫他整隊?”

“爺,不就是新來的侍童嘛,怎還勞動您親自帶隊?”與郭亮關系好的落後半步,湊在他耳邊小聲問道。

“噓!別多嘴,只能說上頭對這批新晉很是重視,”郭亮壓低聲線,“聽說是司禮監那邊缺人手,預備挑幾個送進內書堂,要年紀小、模樣好的,這好事落到誰身上那都是命!”

林鹿仍排在長隊末位,縮著肩膀耷拉著頭,將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

很快,第一個孩子走進矮房,門扉扣緊,半晌過後,聲嘶力竭的嚎叫聲沖天而起。

林鹿渾身一抖,攥得手指泛了白。

若不是親身經歷,幾乎很難相信那是從孩童口中發出的聲音,淒切、尖厲——仿佛正經歷著比身處地獄還要恐怖的刑罰,令人不禁骨寒毛豎。

而這樣的哀號一聲高過一聲,持續不絕地刺激人們耳鼓,直至輪到林鹿推開那扇陳舊木門。

想不到凈身一事竟如此慘烈!有人運氣不佳,去勢過程中血流不止,還沒結束就咽了氣,裹上白布擡出門去;運氣好點能捱到結束,出門時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渾身打著顫,衣擺洇出的血跡觸目驚心。

阿娘,這就是你為兒謀的“好去處”麽?

林鹿咽了口唾沫,鼻腔一酸跟著紅了眼眶,不甚情願地邁進凈身房。

吱嘎一聲,門後一左一右兩名助手將門推攏,屋內窄小.逼仄,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氣味,當中擺置一特殊床架,旁邊背身站著個身形佝僂的老太監。

“林…鹿,是吧?”老太監頭也不擡,就著白帕仔細擦拭染血的月牙刀,“把麻沸散喝了,脫衣躺下。”

林鹿一一照做,赤條條躺在床板上,尚能感受到前一人餘留的體溫。

兩名助手太監面無表情,麻木似的將他四肢以“大”字形張開,再用結實的麻繩捆得死緊,林鹿偷偷運勁,發現竟不能挪動分毫。

“是自願凈身嗎?”老太監轉過身來,臉上溝壑分明,被融融火光一映,落在林鹿眼中有如惡鬼一般可怖。

林鹿瞳孔微顫,不確定地點了點頭。

老太監笑了,皺紋堆擠在一處,耐心重覆道:“回答‘是’或‘不是’,我再問一遍,是自願凈身嗎?”

是自願…凈身嗎?

林鹿雙拳攥緊,狠狠摳著手心。

……

“出去,來人了。”

“哭哭哭,真是個孬種,挨打不知道還手?…我?不就是他們家的好爹樂意往我這跑,自己娘沒本事管不住……嗳我跟你有什麽好說的。”

“去山上摘些野菜,家裏沒吃的了。”

“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娘,你也不再是我兒子。”

“你老大不小了,也知道做…我這行哪有帶娃的,我養你十三年,到今天已是仁至義盡。”

“進宮當個太監,腦瓜靈光點,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

……

從前種種閃過眼前,林鹿怔楞片刻,輕嘆著回答:“…是。”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老太監邊調配藥水,邊煞有介事地咕噥:“小男娃娃,你想清楚,這命根子斷了,就再也接不回去嘍!”

事到如今,悔亦無用。正像阿娘所說,他一無錢二沒才,小小年紀不當太監,如何在亂世沈浮中保全自己?

在林鹿前十餘年的人生中,阿娘強勢對他影響頗深,將他養成一副逆來順受的軟和性子,從未想過反抗什麽,這次自然也不會例外。

“不反悔…!”林鹿咬牙應道。

“真是個好孩子,莫怕,”老太監繞至林鹿身前,在他敞開的胯.間塗抹起來,飽經風霜的粗掌磨得細嫩皮膚有些刺癢,主刀老人放緩了語氣安慰:“老朽的刀快得很,保準讓你小子沒覺出疼呢,就結束了!”

先前撕心裂肺的叫喊猶在耳邊,林鹿簡直不敢茍同。

高度緊張中,少年將身子繃得僵直,也就沒能發現:動刀前塗的是辣椒水,作消毒、麻痹之用,理應“重點照顧”那處,可老太監的手卻每每都避開了關鍵部位。

“按住了。”老太監持刀湊近燭火,將刀刃燒得通紅。

兩雙大手發力分按在腰腹大腿上,林鹿不設防悶哼出聲,助手卻是見慣這一場面的,毫不猶豫地施勁壓得更狠。

林鹿死咬後牙,絲毫不敢放松,只覺全身血液一齊朝下.身湧去……

鋒利的刃口劃穿皮肉,難以忍受的疼痛瞬間傳回大腦。

慘叫聲再次響徹這間腥臭難當的凈身房。

可……

直到包紮完畢,林鹿松綁後被人攙著下地,強烈的驚疑不定之感仍刺激得他渾渾不能語。

走出數步,林鹿掙紮著回頭去看,果然望見那老太監躲在門後。

——眼神幽暗不清,幹癟的嘴唇左右咧開,露出稀疏排布的幾顆黃牙。

“哎哎,留神前邊兒!”攙他出來的是個面善的青年太監,“別看了,等在宮裏賺夠了錢,就能把‘寶貝’贖回來了!”

林鹿收回視線,面色煞白不似活人,涔涔冷汗凝聚成股順背脊滴滑而下,沾濕衣衫黏在背上又冷又難受,初秋涼風一吹,立時激得他無法抑制地抖個不停。

旁人見怪不怪,以為是剜肉刀割之痛太過難耐,可林鹿心裏那是再清楚不過。

——老太監並沒有割掉他的陽.具,只不過在周圍不深不淺地劃了幾刀,手法確實嫻熟,刀口足以讓林鹿痛呼出聲,又不至於真傷了他生育的能力。

這是何故?

涉世未深的林鹿百思不解,但潛意識覺知此事萬不可對人提起。

新人凈身後,須禁食禁水整三日,期間擡出侍童院的屍體占了半數之多,林鹿從一開始的膽寒心驚,到現在基本能做到熟視無睹。

最後一夜,除了林鹿傷勢較淺佯裝虛弱,其餘同住的侍童均只剩下一口氣,橫七豎八躺在通鋪上一動不動,胸口起伏甚微。

纖細的少年蜷在榻上,胃裏燒灼難眠,瓦縫不嚴漏下月光,林鹿盯著屋梁上一處蟲蛀游思蹁躚。

白天時候,林鹿趁人進屋擡屍的空當,曾叫住一位青年太監問出心中疑慮:“您說凈身這麽疼,會不會……有人能…僥幸逃過此劫?”

“可不敢胡說!”那人嚇得直接去捂林鹿的嘴,“此乃宮中大忌,被人發現可是要殺頭的,說不定還會誅九族!”

“你別是沒割幹凈,害怕覆割吧?”臨走前,那人狐疑地掃了林鹿一眼。

“沒,沒有,小的只是無聊時突生好奇。”林鹿輕道,轉而哼哼唧唧哀呼出聲,面上痛色與其他侍童無異,青年太監不再與他搭話,自顧自運屍出去了。

為保存體力,林鹿不敢再動,靜靜闔眸淺眠。

——老太監意味深長的笑容始終在腦海盤旋不去。

瞞是肯定要瞞的,可若能知道得更多些……死亡的恐懼懸於頭頂,逼迫林鹿不得不有所行動。

糾結再三,林鹿決計去問個究竟,死也要死個明白。

於是,待到夜靜更深,林鹿悄悄離開侍童院,沿著宮道墻根往凈身房方向而去。

兩處地方離得不遠,林鹿天生方向感極佳,不一會兒就讓他摸進了院。

四下一片漆黑,遠處房影憧憧。

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礙於身上有傷,林鹿盡可能放輕腳步往裏慢走,布鞋踏在地上沙沙作響,成為寂靜夜裏唯一的聲音來源。

突然,宮道拐角轉過來一隊巡邏的衛士,火光一下照亮了院外空地。

“什麽人?”領頭的侍衛箭步上前,“砰”一聲推開院門,高舉火把照向院內。

“喵——”

一只野貓自庭院輕盈掠過,借力踩磚抓瓦上了房,所到之處發出窸窣輕蹭聲。

侍衛打消顧慮退了出去,不忘帶上院門。

小院恢覆沈寂,無人知曉,兩道喘息正極盡壓抑地交織在一起。

昏暗無光的臥房內,林鹿無聲跌坐地上,險些嚇暈過去——整個人被誰緊緊錮在懷中,口鼻也讓人嚴絲合縫地捂著,呼吸間盡是那人身上的淡淡檀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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