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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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流
8月11日，法庭。
“下面宣布調查結果。”
今天潮聲依舊沒來旁聽，海裏孤零零地在原告席坐著，身邊只有一位女律師，對面，是那個混蛋和……不，三個混蛋。
面對海裏萃滿了冰的眼神，秦與做不到直視，輕輕偏開了頭。倒是藺長同依舊回望海裏，讓舉座上下仍有一束投向她的目光。
審判長說：“7月12日，市南分局刑偵支隊因‘無可行使對被害人人身檢查權力的人員’，將被害人海裏送往市南第二醫院，由臨床醫生進行檢查並提取陰·道拭子。結果是，海裏陰·道拭子PSA呈陽性反應，並檢出李雷的DNA分型。7月14日，海裏提起訴訟。法院認為符合起訴條件，並於7月26日予以受理，8月2日立案，8月6日開庭審理。”
他擡眼看了眼海裏，繼續念道：“但該證據與辯方出示的證據相互沖突，法院決定延期審理，並介入調查。因市南第二醫院無備份檢材，8月9日，我們從三橋路醉吳姬酒吧提供的被單上成功提取精斑和毛發。檢驗結果是，精斑不屬於李雷，只有毛發屬於李雷和海裏——同控方提供的證據相沖突。因此，我們認為控方的證據無效，罪名不成立。”
法槌落下，篤，一聲。
秦與也敲下過無數次法槌，也無數次為這沈甸甸一聲公理而震撼。但他今天沒有像往常那樣，心跳隨著一聲淳響沈沈落下，而是看著海裏臉上的憤恨、絕望，心底難過得一疼。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安慰地拍了拍，是藺長同。
藺長同說：“走吧。去簽字了。”
李雷追在兩人身後：“多虧有你們啊秦律師藺律師！多虧有你們多虧有你們！”
……
他們從法院出來的時候沒有見到海裏，找了好一圈，最後一路驅車到了市南刑偵支隊。砰砰兩聲車門關上，秦與大步流星往門衛那走，藺長同緊隨其後。
“您好，”秦與隔著伸縮門朝門衛室招了招手，“海裏回來了嗎？”
“沒吶，”門衛從窗戶探出個頭，“是秦律師吧？”
“是我。”
門衛笑呵呵地：“那辛苦您跑一趟，我呢，就不給您開門了。”
秦與苦澀地咽了口唾沫，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他知道這是潮聲的用意。
藺長同把目光從秦與身上收回來，看向門衛：“勞駕問您一句，潮警官在嗎？”
門衛：“不在，她出任務去了。”
藺長同想了想，也是，不然怎麽會不陪海裏出庭。
梅英路，三輛警車接連呼嘯而過，警燈熄著，也沒拉警笛，先後停靠在路邊，黑色窗玻璃反射出高懸門頭的警徽。車門橫開，潮聲冷著臉跳下，車裏還有個中年人，兩手被反剪了銬住。
“下來！”她厲聲道，踩著車門，左手拽了人後襟就往下拖，甩得人一趔趄。
接著一擡眼——
潮聲眼睛驟然睜大，她盯著那兩抹人影，淩厲又漂亮的眉毛頓時擰緊！
警局門口，秦與一回頭，就見潮聲怒視自己，左手死死擒著犯人，右手瞬間摸向腰側拔出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自己！
千鈞一發，藺長同把他一把護在身後：“潮警官！！”
“潮聲！！”幾個男同事也從紛紛車上跳下來，“把槍放下！”
潮聲握槍的手用力到發抖，她緊抿著唇，魔怔一般死死瞪著二人，眼眶泛紅。
時間無限拉長，她好像終於下定什麽決心，左手一把推開銬住的中年人！
子彈上膛——
“潮聲！！！”
哢吧兩聲！
男警趁保險打開之前劈手把槍奪過，單手擒住她胳膊，“你想要處分嗎！你忘了自己說過什麽話嗎？！你入警的時候是怎麽宣誓的？！！”
潮聲腦子裏嗡嗡響。
宣誓？宣誓……
她戰栗著換了幾輪氣，才把視線從秦與移到藺長同身上，一字一頓：“藺長同。”
藺長同回視她：“是我。”
潮聲咬著牙，恨恨道：“我調查過你，你……”
“潮警官。”
冰涼又稚嫩的聲線。潮聲猛地偏頭望去，什麽恨意都顧不上：“海裏！”
她掙開男警沖過去把人抱在懷裏：“回來了？不委屈，不委屈……”
“嗯。”
海裏並不去看兩位律師，只說：“我們回去吧。”
我們回去吧，你不要生氣。
身後，男警拉了下槍栓，把槍插回到潮聲腰間的槍套，朝身後幾個同事說：“押上黃有為！”然後走過來看著她倆。
海裏素來不叫人，只有理智回籠的潮聲低著頭：“魏隊，對不起。”
“跟我回去寫檢討。”
伸縮門為他們吱啦啦大開。姓魏的支隊長走在幾人後面，臨進去前，回頭對秦與和藺長同說：“二位，抱歉。”
秦與點了下頭，沒說話。
直至目送一行人消失在樓門，藺長同才後知後覺地讓開一步，偏頭看向秦與，“你怎麽了？”
“沒什麽，”秦與斂去些別的思緒，只說：“比較擔心海裏。”
“潮警官會把她保護得很好。況且，我們現在已經無權幹涉了。”藺長同說，“我們也回去吧。”
車上。藺長同開了一縫窗戶，小風溜進來，些微清涼裏藏著呼嘯的架勢。他才恍然想起來，已經過了立秋了。夏天已經走了。
夏天已經走了，秦與望著窗外飛馳的綠樹，卻忽然冒出這麽個想法。
“藺律師。”他忽然說。
藺長同：“怎麽？”
秦與：“被人討厭，是什麽感覺？”
“嗯？”藺長同笑了聲，說：“就是這種感覺。”
秦與：“噢。”
藺長同笑吟吟地：“怎麽著，秦法官第一次被人討厭？”
秦與想了想，“嗯。”
“不應該吧……你自我感覺這麽良好嗎？”藺長同說，“你做法官那會兒，圈子裏好多人都對你有意見。”
“我知道，”秦與說，“很多人覺得我裁決有偏頗，覺得我袒護控方比較多。但不一樣。你之前討厭我不也是因為這個麽？”
“那倒不是。”
“哦？”
“我討厭你只是因為，你看起來特別假正經。把什麽正義公理掛在嘴邊，老古董似的這也管那也管，實際是個看不清全局的蠢材。”
“嘖，”秦與看他一眼，“那我還覺得你是個玩弄律法的奸商呢。”
“好，我是奸商。你繼續說你的。”藺長同笑著。他真的服氣，這人報覆心怎麽這麽強。
“我其實……”
秦與沈默了一會兒，說：“算了。”
我其實是想問你，為什麽要讓自己被討厭。
這滋味實在很難過，明明可以挺直腰板做一個明媚的人，你又為什麽要一遍遍去嘗。
.
青年路商區那家Q蒂律所……不是，杏籬深律所，傍在青年路西側。雖然從規模上看它仍是個小律所，但名氣已經完全打出去了，小秦主任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他坐在辦公椅上，右手撥著鼠標滾輪看臺式電腦上收的簡歷，左手在手機上打字：“寶寶，今天晚飯想吃什麽？”然後還得單拿一筆記本分揀案子——這個是辯方，罪大惡極，給藺律師；那個是控方，絕對正義，給親哥；這一個被告，一看就不是好人，給藺律師；那一個原告，一看就理直氣壯，給親哥……
頭發要掉光了。
那邊財務報表出來了，劉姨印出來擱他桌子上，“曉飛，來簽個字。”
“哎。”秦曉飛掙紮著夠了支圓珠筆，咯噔戳一下把筆頭戳出來，無力地在簽字的位置劃拉幾下，撂下了。
劉姨一看——禾曉飛。
劉姨：“？”
啪！
“嗷！”禾曉飛連忙捂頭頂，“幹嘛打我，本來就要禿了。”
劉姨樂著收回手，“好好簽你的字。”
禾曉飛只好又拿筆給自己畫了五筆頭發，不情不願地變回秦曉飛。
正鬧著，秦曉飛想起什麽：“誒！劉姨，今兒幾號？”
“八月十二，怎麽了？誰生日？”
“不～是，今天評審結果公示！快快快讓我上網站看看。”
秦曉飛把筆記本搬一邊去，拉出鍵盤在臺式電腦上劈裏啪啦打字。
劉姨：“什麽評審結果？”
“我哥和藺律師的職稱評審啊！哎哎出來了，一級律師3名、二級律師12名、三級律師99名……名單在哪呢？哦哦在附件裏，我看看我看看……”秦曉飛趴在屏幕上，只見附件裏彈出一溜名字，藺長同、秦與赫然在列。
……等等！
“我草……長鶯飛二月天！！”秦曉飛舌頭打了個結，“我哥怎麽直接評上二級了？！啊啊啊我哥好牛！”
“瞧給你高興的，去吧報喜去吧。”劉姨說。
“沖！”秦曉飛一個助跑加速往樓下沖了。
秦與辦公室裏，陶杏坐在隔斷櫃那邊，小兔子似的捧著手機思考了一會兒，打字回覆：“想試試ShoppingMall三樓那家新開的餐廳。”
秦與瞥了她一眼，看她又是臉紅又是笑，就忍不住欣慰，開始琢磨外甥成人禮送什麽好。再送房子就沒新意了吧？要不……
“哥——！”
秦曉飛那二貨的聲音由遠及近。砰！地一聲門被推開，那聲連綿不斷的“哥——”直接灌了進來。
秦與：“……”
他說：“什麽事？”
秦曉飛挺胸擡頭，一本正經道：“恭喜您，秦與先生，您已成功通過二級律師評審！請註意，是二級！二級律師！”
“害，”秦與偏頭笑一聲，“原來是這事兒。”
“所以為什麽是二級？”
“博士學歷能直接評三級，我之前交材料的時候公示期過了，所以一直在四級壓著。”秦與帶了點笑，“可能，組織看我辛苦工作三年良心發現，想起來我早就三級了？”
“Yes！太好了！！”秦曉飛歡呼。
“不是我說，你怎麽比我還高興？”
“三～年～辛～酸～淚啊哥，你說，你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在律師界從萌新做起。這些年你遭了多少白眼，弟弟我都看在眼裏，你……”
秦與：“你閉嘴吧。”
他嫌棄地擺擺手，“我正好要讓陶杏給你送文件，趕緊把人帶走，下班之前都不用回來了。”
“好嘞！”秦曉飛正要帶著女朋友跑路，“哦不過我要先去找一下藺律師，他也……”
藺長同：“怎麽？”
“？！”秦曉飛一回頭，藺長同正插兜靠在門邊，眼裏噙著笑。
秦曉飛：“藺律師你怎麽過來了？”
藺長同朝後邊一擡下巴，“你動靜太大，我們過來看熱鬧。”
我們……們……
秦與坐在辦公桌前預感不是很好。
門口，他親弟弟怔楞片刻，偏開身往邊上讓了讓，然後——
進來一個鄭巖：“恭喜秦律師！”
又進來一個王坤儀：“恭喜秦律師！”
還有吳助理：“恭喜秦律師！”
周助理：“恭喜秦律師！”
陳助理：“恭喜秦律師！”
齊助理：“恭喜秦律師！”
楊童：“恭喜秦律師！”
魚、貫、而、入。
跟他媽開追悼會一樣。
藺長同在後邊笑了好幾聲，朝屋裏一片眾星拱月也來了一句：“恭喜，秦法官。”
秦法官扶額偏頭，不再看這一屋子來上供的。
真是丟人到家。
“對了，”秦曉飛想起什麽，打破僵局，“藺律師，我剛找你是因為，也有個好消息！你通過一級律師評審了！！”
“！”秦與一聽，帶頭來了一嗓子：“恭喜藺律師！”
鄭巖第一個會意，轉身出門拍了拍藺長同的肩：“恭喜藺律師！”
王坤儀有樣學樣跟了出去，拍拍藺長同的肩膀：“恭喜藺律師！”
吳助理也拍一拍：“恭喜藺律師！”
陳助理也：“恭喜藺律師！”
齊助理：“恭喜藺律師！”
楊童：“恭喜藺老師！”
有、序、退、場。
像他媽送殯的。
藺長同被拍了十多下，能言善辯的一個人給拍無語了，恨恨指著秦與說不出話。
這也報覆！
秦與滿意了，揮揮手把那對小情侶也驅跑，真心實意說了句：“你是真年輕有為，31歲，一級律師。”
藺長同走過來往他桌邊一靠，“你也年輕有為。你31那年，不是四級高級法官麽？”
“那不一樣。我到現在都沒算明白你怎麽評的職稱。”秦與給藺長同拉了張椅子讓他坐下，“你想，我22讀碩，在法院實習；24讀博，考二級法官；28工作年限滿四年，考一級法官；這麽著，31才評上四高。你呢？你怎麽做到大學畢業十年直接一級律師的？跳步了？”
藺長同笑了兩聲，“算是吧。我準備考研那會，一個導師勸我說，如果有考博的想法試試直接考博。我想了想，就考了。然後就過了。25歲博士畢業，通過考核直接三級律師；再工作三年到28歲，考二級律師；今年，正好在二級呆滿五年，一級律師。”
“噢……”秦與算了算，“說起來，你今年快過生日了。”
“是啊，”藺長同笑著看他，“打算送我什麽禮物？”
秦與挑眉：“實話實說，還沒想好，關鍵你也沒什麽缺的。你想要什麽？”
藺長同：“我還真不知道。”
秦與：“我送你箱螺螄粉？”
“？”藺長同說：“秦法官，就算是忌日也不能這麽幹。”
秦與笑了一會兒，又說：“我送你個老婆？”
藺長同剛要懟回去，手機響了，是一陣風鈴。他看眼來電顯示，哂笑說：“用不著。送老婆的來了。”然後左手輕擡，示意秦與稍等，自己直接接起電話。
藺長同：“餵？”
電話裏藺薇：“兒子啊，孫叔叔他們公司有個新來的小李挺漂亮的，聽說也學過法，出來相個親不？明天七夕了，約出來見一見。”
藺長同聽到後面默默把音量越調越小，說：“不相親，不約，不見。”
藺薇：“哎喲……就這一次嘛，湊個整，相親失敗五十次成就。”
藺長同：“……我不是很想要這個成就。”
藺薇：“那就努力相親成功！”
秦與看見他打電話打著打著噎了一下：“我，我不想相親。掛了吧，我在談工作。馬上要見當事人了。嗯嗯。是個姑娘，三……不是，二十八。嗯嗯。”
然後就掛了。
秦與笑了好一會兒，問：“伯母？”
藺長同無奈地：“嗯。”
秦與：“相親？”
藺長同：“嗯。”
秦與饒有興趣：“幹嘛不去？”
“相親沒意思，”藺長同說，“想給自己放天假出去玩，慶祝慶祝晉升一級律師。”他看著秦與：
“要不要一起，這位……秦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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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1日，法庭。
“下面宣布調查結果。”
今天潮聲依舊沒來旁聽，海裏孤零零地在原告席坐著，身邊只有一位女律師，對面，是那個混蛋和……不，三個混蛋。
面對海裏萃滿了冰的眼神，秦與做不到直視，輕輕偏開了頭。倒是藺長同依舊回望海裏，讓舉座上下仍有一束投向她的目光。
審判長說：“7月12日，市南分局刑偵支隊因‘無可行使對被害人人身檢查權力的人員’，將被害人海裏送往市南第二醫院，由臨床醫生進行檢查並提取陰·道拭子。結果是，海裏陰·道拭子PSA呈陽性反應，並檢出李雷的DNA分型。7月14日，海裏提起訴訟。法院認為符合起訴條件，並於7月26日予以受理，8月2日立案，8月6日開庭審理。”
他擡眼看了眼海裏，繼續念道：“但該證據與辯方出示的證據相互沖突，法院決定延期審理，並介入調查。因市南第二醫院無備份檢材，8月9日，我們從三橋路醉吳姬酒吧提供的被單上成功提取精斑和毛發。檢驗結果是，精斑不屬於李雷，只有毛發屬於李雷和海裏——同控方提供的證據相沖突。因此，我們認為控方的證據無效，罪名不成立。”
法槌落下，篤，一聲。
秦與也敲下過無數次法槌，也無數次為這沈甸甸一聲公理而震撼。但他今天沒有像往常那樣，心跳隨著一聲淳響沈沈落下，而是看著海裏臉上的憤恨、絕望，心底難過得一疼。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安慰地拍了拍，是藺長同。
藺長同說：“走吧。去簽字了。”
李雷追在兩人身後：“多虧有你們啊秦律師藺律師！多虧有你們多虧有你們！”
……
他們從法院出來的時候沒有見到海裏，找了好一圈，最後一路驅車到了市南刑偵支隊。砰砰兩聲車門關上，秦與大步流星往門衛那走，藺長同緊隨其後。
“您好，”秦與隔著伸縮門朝門衛室招了招手，“海裏回來了嗎？”
“沒吶，”門衛從窗戶探出個頭，“是秦律師吧？”
“是我。”
門衛笑呵呵地：“那辛苦您跑一趟，我呢，就不給您開門了。”
秦與苦澀地咽了口唾沫，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他知道這是潮聲的用意。
藺長同把目光從秦與身上收回來，看向門衛：“勞駕問您一句，潮警官在嗎？”
門衛：“不在，她出任務去了。”
藺長同想了想，也是，不然怎麽會不陪海裏出庭。
梅英路，三輛警車接連呼嘯而過，警燈熄著，也沒拉警笛，先後停靠在路邊，黑色窗玻璃反射出高懸門頭的警徽。車門橫開，潮聲冷著臉跳下，車裏還有個中年人，兩手被反剪了銬住。
“下來！”她厲聲道，踩著車門，左手拽了人後襟就往下拖，甩得人一趔趄。
接著一擡眼——
潮聲眼睛驟然睜大，她盯著那兩抹人影，淩厲又漂亮的眉毛頓時擰緊！
警局門口，秦與一回頭，就見潮聲怒視自己，左手死死擒著犯人，右手瞬間摸向腰側拔出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自己！
千鈞一發，藺長同把他一把護在身後：“潮警官！！”
“潮聲！！”幾個男同事也從紛紛車上跳下來，“把槍放下！”
潮聲握槍的手用力到發抖，她緊抿著唇，魔怔一般死死瞪著二人，眼眶泛紅。
時間無限拉長，她好像終於下定什麽決心，左手一把推開銬住的中年人！
子彈上膛——
“潮聲！！！”
哢吧兩聲！
男警趁保險打開之前劈手把槍奪過，單手擒住她胳膊，“你想要處分嗎！你忘了自己說過什麽話嗎？！你入警的時候是怎麽宣誓的？！！”
潮聲腦子裏嗡嗡響。
宣誓？宣誓……
她戰栗著換了幾輪氣，才把視線從秦與移到藺長同身上，一字一頓：“藺長同。”
藺長同回視她：“是我。”
潮聲咬著牙，恨恨道：“我調查過你，你……”
“潮警官。”
冰涼又稚嫩的聲線。潮聲猛地偏頭望去，什麽恨意都顧不上：“海裏！”
她掙開男警沖過去把人抱在懷裏：“回來了？不委屈，不委屈……”
“嗯。”
海裏並不去看兩位律師，只說：“我們回去吧。”
我們回去吧，你不要生氣。
身後，男警拉了下槍栓，把槍插回到潮聲腰間的槍套，朝身後幾個同事說：“押上黃有為！”然後走過來看著她倆。
海裏素來不叫人，只有理智回籠的潮聲低著頭：“魏隊，對不起。”
“跟我回去寫檢討。”
伸縮門為他們吱啦啦大開。姓魏的支隊長走在幾人後面，臨進去前，回頭對秦與和藺長同說：“二位，抱歉。”
秦與點了下頭，沒說話。
直至目送一行人消失在樓門，藺長同才後知後覺地讓開一步，偏頭看向秦與，“你怎麽了？”
“沒什麽，”秦與斂去些別的思緒，只說：“比較擔心海裏。”
“潮警官會把她保護得很好。況且，我們現在已經無權幹涉了。”藺長同說，“我們也回去吧。”
車上。藺長同開了一縫窗戶，小風溜進來，些微清涼裏藏著呼嘯的架勢。他才恍然想起來，已經過了立秋了。夏天已經走了。
夏天已經走了，秦與望著窗外飛馳的綠樹，卻忽然冒出這麽個想法。
“藺律師。”他忽然說。
藺長同：“怎麽？”
秦與：“被人討厭，是什麽感覺？”
“嗯？”藺長同笑了聲，說：“就是這種感覺。”
秦與：“噢。”
藺長同笑吟吟地：“怎麽著，秦法官第一次被人討厭？”
秦與想了想，“嗯。”
“不應該吧……你自我感覺這麽良好嗎？”藺長同說，“你做法官那會兒，圈子裏好多人都對你有意見。”
“我知道，”秦與說，“很多人覺得我裁決有偏頗，覺得我袒護控方比較多。但不一樣。你之前討厭我不也是因為這個麽？”
“那倒不是。”
“哦？”
“我討厭你只是因為，你看起來特別假正經。把什麽正義公理掛在嘴邊，老古董似的這也管那也管，實際是個看不清全局的蠢材。”
“嘖，”秦與看他一眼，“那我還覺得你是個玩弄律法的奸商呢。”
“好，我是奸商。你繼續說你的。”藺長同笑著。他真的服氣，這人報覆心怎麽這麽強。
“我其實……”
秦與沈默了一會兒，說：“算了。”
我其實是想問你，為什麽要讓自己被討厭。
這滋味實在很難過，明明可以挺直腰板做一個明媚的人，你又為什麽要一遍遍去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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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路商區那家Q蒂律所……不是，杏籬深律所，傍在青年路西側。雖然從規模上看它仍是個小律所，但名氣已經完全打出去了，小秦主任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他坐在辦公椅上，右手撥著鼠標滾輪看臺式電腦上收的簡歷，左手在手機上打字：“寶寶，今天晚飯想吃什麽？”然後還得單拿一筆記本分揀案子——這個是辯方，罪大惡極，給藺律師；那個是控方，絕對正義，給親哥；這一個被告，一看就不是好人，給藺律師；那一個原告，一看就理直氣壯，給親哥……
頭發要掉光了。
那邊財務報表出來了，劉姨印出來擱他桌子上，“曉飛，來簽個字。”
“哎。”秦曉飛掙紮著夠了支圓珠筆，咯噔戳一下把筆頭戳出來，無力地在簽字的位置劃拉幾下，撂下了。
劉姨一看——禾曉飛。
劉姨：“？”
啪！
“嗷！”禾曉飛連忙捂頭頂，“幹嘛打我，本來就要禿了。”
劉姨樂著收回手，“好好簽你的字。”
禾曉飛只好又拿筆給自己畫了五筆頭發，不情不願地變回秦曉飛。
正鬧著，秦曉飛想起什麽：“誒！劉姨，今兒幾號？”
“八月十二，怎麽了？誰生日？”
“不～是，今天評審結果公示！快快快讓我上網站看看。”
秦曉飛把筆記本搬一邊去，拉出鍵盤在臺式電腦上劈裏啪啦打字。
劉姨：“什麽評審結果？”
“我哥和藺律師的職稱評審啊！哎哎出來了，一級律師3名、二級律師12名、三級律師99名……名單在哪呢？哦哦在附件裏，我看看我看看……”秦曉飛趴在屏幕上，只見附件裏彈出一溜名字，藺長同、秦與赫然在列。
……等等！
“我草……長鶯飛二月天！！”秦曉飛舌頭打了個結，“我哥怎麽直接評上二級了？！啊啊啊我哥好牛！”
“瞧給你高興的，去吧報喜去吧。”劉姨說。
“沖！”秦曉飛一個助跑加速往樓下沖了。
秦與辦公室裏，陶杏坐在隔斷櫃那邊，小兔子似的捧著手機思考了一會兒，打字回覆：“想試試ShoppingMall三樓那家新開的餐廳。”
秦與瞥了她一眼，看她又是臉紅又是笑，就忍不住欣慰，開始琢磨外甥成人禮送什麽好。再送房子就沒新意了吧？要不……
“哥——！”
秦曉飛那二貨的聲音由遠及近。砰！地一聲門被推開，那聲連綿不斷的“哥——”直接灌了進來。
秦與：“……”
他說：“什麽事？”
秦曉飛挺胸擡頭，一本正經道：“恭喜您，秦與先生，您已成功通過二級律師評審！請註意，是二級！二級律師！”
“害，”秦與偏頭笑一聲，“原來是這事兒。”
“所以為什麽是二級？”
“博士學歷能直接評三級，我之前交材料的時候公示期過了，所以一直在四級壓著。”秦與帶了點笑，“可能，組織看我辛苦工作三年良心發現，想起來我早就三級了？”
“Yes！太好了！！”秦曉飛歡呼。
“不是我說，你怎麽比我還高興？”
“三～年～辛～酸～淚啊哥，你說，你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在律師界從萌新做起。這些年你遭了多少白眼，弟弟我都看在眼裏，你……”
秦與：“你閉嘴吧。”
他嫌棄地擺擺手，“我正好要讓陶杏給你送文件，趕緊把人帶走，下班之前都不用回來了。”
“好嘞！”秦曉飛正要帶著女朋友跑路，“哦不過我要先去找一下藺律師，他也……”
藺長同：“怎麽？”
“？！”秦曉飛一回頭，藺長同正插兜靠在門邊，眼裏噙著笑。
秦曉飛：“藺律師你怎麽過來了？”
藺長同朝後邊一擡下巴，“你動靜太大，我們過來看熱鬧。”
我們……們……
秦與坐在辦公桌前預感不是很好。
門口，他親弟弟怔楞片刻，偏開身往邊上讓了讓，然後——
進來一個鄭巖：“恭喜秦律師！”
又進來一個王坤儀：“恭喜秦律師！”
還有吳助理：“恭喜秦律師！”
周助理：“恭喜秦律師！”
陳助理：“恭喜秦律師！”
齊助理：“恭喜秦律師！”
楊童：“恭喜秦律師！”
魚、貫、而、入。
跟他媽開追悼會一樣。
藺長同在後邊笑了好幾聲，朝屋裏一片眾星拱月也來了一句：“恭喜，秦法官。”
秦法官扶額偏頭，不再看這一屋子來上供的。
真是丟人到家。
“對了，”秦曉飛想起什麽，打破僵局，“藺律師，我剛找你是因為，也有個好消息！你通過一級律師評審了！！”
“！”秦與一聽，帶頭來了一嗓子：“恭喜藺律師！”
鄭巖第一個會意，轉身出門拍了拍藺長同的肩：“恭喜藺律師！”
王坤儀有樣學樣跟了出去，拍拍藺長同的肩膀：“恭喜藺律師！”
吳助理也拍一拍：“恭喜藺律師！”
陳助理也：“恭喜藺律師！”
齊助理：“恭喜藺律師！”
楊童：“恭喜藺老師！”
有、序、退、場。
像他媽送殯的。
藺長同被拍了十多下，能言善辯的一個人給拍無語了，恨恨指著秦與說不出話。
這也報覆！
秦與滿意了，揮揮手把那對小情侶也驅跑，真心實意說了句：“你是真年輕有為，31歲，一級律師。”
藺長同走過來往他桌邊一靠，“你也年輕有為。你31那年，不是四級高級法官麽？”
“那不一樣。我到現在都沒算明白你怎麽評的職稱。”秦與給藺長同拉了張椅子讓他坐下，“你想，我22讀碩，在法院實習；24讀博，考二級法官；28工作年限滿四年，考一級法官；這麽著，31才評上四高。你呢？你怎麽做到大學畢業十年直接一級律師的？跳步了？”
藺長同笑了兩聲，“算是吧。我準備考研那會，一個導師勸我說，如果有考博的想法試試直接考博。我想了想，就考了。然後就過了。25歲博士畢業，通過考核直接三級律師；再工作三年到28歲，考二級律師；今年，正好在二級呆滿五年，一級律師。”
“噢……”秦與算了算，“說起來，你今年快過生日了。”
“是啊，”藺長同笑著看他，“打算送我什麽禮物？”
秦與挑眉：“實話實說，還沒想好，關鍵你也沒什麽缺的。你想要什麽？”
藺長同：“我還真不知道。”
秦與：“我送你箱螺螄粉？”
“？”藺長同說：“秦法官，就算是忌日也不能這麽幹。”
秦與笑了一會兒，又說：“我送你個老婆？”
藺長同剛要懟回去，手機響了，是一陣風鈴。他看眼來電顯示，哂笑說：“用不著。送老婆的來了。”然後左手輕擡，示意秦與稍等，自己直接接起電話。
藺長同：“餵？”
電話裏藺薇：“兒子啊，孫叔叔他們公司有個新來的小李挺漂亮的，聽說也學過法，出來相個親不？明天七夕了，約出來見一見。”
藺長同聽到後面默默把音量越調越小，說：“不相親，不約，不見。”
藺薇：“哎喲……就這一次嘛，湊個整，相親失敗五十次成就。”
藺長同：“……我不是很想要這個成就。”
藺薇：“那就努力相親成功！”
秦與看見他打電話打著打著噎了一下：“我，我不想相親。掛了吧，我在談工作。馬上要見當事人了。嗯嗯。是個姑娘，三……不是，二十八。嗯嗯。”
然後就掛了。
秦與笑了好一會兒，問：“伯母？”
藺長同無奈地：“嗯。”
秦與：“相親？”
藺長同：“嗯。”
秦與饒有興趣：“幹嘛不去？”
“相親沒意思，”藺長同說，“想給自己放天假出去玩，慶祝慶祝晉升一級律師。”他看著秦與：
“要不要一起，這位……秦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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