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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chapter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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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chapter 09

片刻後,沈宗良釋然地笑笑,面上仍然冷漠,一股無所謂的態度。

但心跳的確是快了幾分的,因為鐘且惠的這兩句話。

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伸手指一下不遠處,吩咐道:“柏文,來幫鐘小姐挪個車。”

黃柏文從邁巴赫裏下來,接過且惠的鑰匙,很快把車穩當停在位子上。

這麽點小事還要秘書動手,他可真是金貴啊。

且惠再看向他時,目光不由地帶著批判。

沈宗良像能看穿她,不鹹不淡地解釋了句,“我喝了酒,摸不得方向盤。”

曲解了人家,且惠多少有點過意不去,紅著臉低下頭。

她聲如蚊吶,“哦,我也是。”

沈宗良從兜裏拿出支煙,掐在手心裏,“鐘小姐一般喝什麽酒?”

這話怎麽問的,好像她是酒鬼一樣,不過就是兩次碰上他,兩次都......

思緒轉到了這裏,且惠想,這概率很不低了,他這麽想無可厚非。

她說:“幹紅比較多,偶爾也喝一點白蘭地,分場合。”

黃秘書把鑰匙還給她,且惠接了,“謝謝。”

她友好睦鄰的自覺,笑著跟沈宗良道晚安,“今天給您添麻煩了,我下次會註意。”

走了兩步,且惠又想起一樁事,“沈總,我的披肩......”

他說:“在我那裏,要現在上去拿嗎?”

她想了一下,擺擺手,“不了,今天太晚,改天吧。”

大半夜的,穿成這樣去到別人家中,怎麽講都是很沒規矩的,還是下次。

沈宗良極淡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很輕。

黃柏文停好車,也跟著告辭,“沈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交代秘書,“周一我去京西開會,不用接。”

“好的。”

夜晚的空氣被雨水浸潤,青翠的院子裏亮著零星孤燈,引來幾只小蟲飛撲上去。

沈宗良靠在車邊,一只手虛攏著避風,偏頭點燃指間的煙。

一樓的菱花窗沒關攏,鐘且惠在客廳裏來回走動著,纖瘦婀娜的腰肢搖晃在光影裏。

沈宗良緩慢地吸上兩口,想用更為濃重的煙火氣,來驅散飯桌上沾染的俗味。

與其說是世俗,不如說是這個圈層龐大的宗法人情社會。

既然要入世,就無可避免地要到渾水裏去蹚一蹚。

這是每個沈家子孫,到了年紀後躲不掉的功課,是必須要出色完成的任務。

他的疲憊,他的厭倦,他任何一種多餘的、無關的情緒,都不可以表現出來。

披著沈宗良的皮囊活著,他得時刻保持頭腦清醒、情緒穩定,面對各路考驗游刃有餘。

誰也不是完人。但東遠成立以來最年輕的副總,沈老爺子生前極為看重的小兒子,他必須是。

兩分鐘後,沈宗良掐了煙,他走到窗前,輕輕叩響了窗欞。

且惠尋著聲響扭過頭,玻璃水杯緊緊握在手裏,白開水像蕩進了她的眼波,濕漉漉地盯著他看。

她歪了下頭,“怎麽了,沈總?”

沈宗良冷聲提醒她,“睡覺前關緊窗子,這裏治安雖然好,但也別大意。”

沒料到他還這麽熱心。

且惠有些不敢信的,恍惚著點頭,“知道了,謝謝。”

沈宗良因她這樣的懵懂發笑。他問:“怎麽這副表情?”

“哦,沒有。”且惠回過神,不敢再直楞楞地看他,“只是有點意外。”

他刨根問底,“有什麽值得你意外?”

且惠見遮掩不過去,直白地說:“我沒想到沈總還會關心這些小事。”

沈宗良問:“那在你意料中,我應該是什麽樣?”

這叫她怎麽答才好?

難不成說,你看起來冷漠又自私,言談舉止一股西方精英式的極端利己主義,根本不會管人死活。

真這麽說了,那以後也不用再見面了。

這不行,她還要在這裏住上好一陣。

且惠換了個委婉的說法,“我是覺得沈總日理萬機,心裏裝的都是民生大計。”

沈宗良的表情冷下來,並沒有被她虛偽的假話取悅,而是丟下一句,“倒也不用給我起這麽高的調子。”

他走了以後,且惠伏在窗前發了一陣呆,果然伴君如伴虎。

且惠忽然有點能和宮鬥劇裏的炮灰npc共情了。

為著這次不愉快的談話,隔天的傍晚,且惠去拿自己的披肩時,給沈宗良捎了件見面禮。

是嫁去了紹城的小姨寄給她的黃酒。不是多貴重,但這個時節喝正好。

她從舞蹈室回來,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去敲門,手裏拎著兩壇子酒。

過了一分鐘,沈宗良才來開門,手機貼面,正在和人講電話。

他打開鞋櫃,拿了一雙米色拖鞋給她,另一只手點了點手機,表示現在有事,讓她自己進來坐。

且惠點頭,用口型輕聲念了句:“您忙。”

沈宗良走到陽臺上,講的是英文,也許是在斯坦福念書的緣故,他有著很濃的加州口音,最後一個單詞的尾調總愛拖得老長。

從讀幼兒園起,鐘清源就請了個加州女外教住在家裏,陪著且惠一桌吃、一道玩。

她曾經一度很愛模仿這種口音,配上又軟又黏的語氣,被幼圓親切地稱呼為加州夾子。

想到這裏,坐在沙發上的且惠側過身,揚了下嘴角。

好像長大以後,她越來越喜歡緬懷過去,一點點小事,都能勾起為數不多的回憶。

但且惠心裏曉得,也不是過去有多麽好,只是如今過得不太好。

她等著沈宗良打完電話,兩只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雙腿並攏。

前幾天他搬來時,樓道裏鬧出天大的動靜,室內重換了套中式家具,價值不菲。

沈總品味亦不俗,單看窗邊那張榆木劍腿頂牙棖香桌,如意勾兌,漆皮渾厚。

滿屋子都彰顯著一種有節制的奢靡。

房中陳設,一定程度上是主人性格的外化,這裏就很符合且惠對他的印象。

穩重、沈郁、矜貴,而不失風雅。

這通電話沒打多久,沈宗良簡明扼要地說完,把手機丟在了窗臺上。

他轉過頭,想要出聲招呼鐘且惠,卻先楞了幾秒鐘。

空曠的客廳內架著一扇三折開的竹屏風,她身穿淡紫色的對襟宋錦長裙,像一朵繡在屏風上的、半含半開的丁香,素凈也艷麗。

最後,還是且惠先發覺他結束通話,自己站了起來。

她輕輕出聲,“沈總,您打完電話了。”

沈宗良回過神,噢了一句,“是來拿披肩的吧?”

他冷靜理智的神情不改,仿佛剛才短暫的失神沒發生過。

且惠點頭,“是啊。順便給您帶了兩壇黃酒。”

沈宗良看了眼茶幾上那兩壇酒,絳紅的罐身,壇頂結著竹葉編的半圓框。

因為身份敏感,他歷來對這類事情是很戒備的,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說:“自己留著吧,我這裏用不上。”

小姑娘沒轉過這個彎,自說自話道:“這是我小姨寄給我的,也不值幾個錢,昨晚擋了沈總的車位,挺不好意思。”

沈宗良說:“不論值多少錢,我都不能收你東西,這是原則問題。”

原來他的顧慮在這裏。

且惠噢了一聲,也實在不想往回收了,她說:“那請問沈總,怎麽樣才不算違反原則呢?”

從來沒有一個人膽敢把問題拋給他來解決。

那些送上門的東西,被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後,他只會聽到賠罪的聲音。

有求於他的人,會譴責自己的無知和莽撞,誠惶誠恐的模樣。

但小姑娘不同,可能從小到大很少被人拒絕,問出口的話裏有賭氣的成分。

再聽得仔細一點,還有幾分嗔怪和怨懟在,無端像撒嬌。

仿佛就是這意思:她鐘小姐送出的東西從不往回收,你快點想個辦法吧。

沈宗良存了心要逗她,“或許,你可以和我一起喝了它。”

這麽一聽,且惠有點不情願,“就這麽幹喝呀?”

他拿下巴點了點廚房,說:“裏面有三四簍子大螃蟹,蒸了下酒?”

正好她剛下課,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又乍起秋風,正是蟹肥黃鮮的季節。

因此且惠沒拒絕,她仰頭,笑得坦蕩明媚,“好啊,那就蒸來吃掉。”

剛才的電話並不輕松,東遠的香港分部出了一點岔子,亟需進行人事調整。

周一要開大會,完事了還得趕回集團,和上面幾位匯報、商議。

這件不大不小的公務壓在他心頭,雖然還遠不到焦頭爛額的地步,但總歸不適意。

可瞧她這麽一笑,沈宗良也跟著笑出來,薄薄的陰郁一掃而空。

他略微點頭,“那你稍坐一下。”

在把黃油蟹清洗過後,一只只碼在蒸盤上,沈宗良都沒想明白,他怎麽就被個姑娘架著,自發地下起廚來了?

早上他母親差人送來的時候,他也只是瞥了一眼,說還是拿走吧,最近沒閑心弄這個。

且惠在客廳裏轉了一圈,珍奇的字畫看了好幾幅,就是沒敢上手摸。

掛在這裏的極有可能是真跡。

他沈總可以不愛惜,連框都不裱,任由它們成年累月地被風幹,但她不行。

且惠每天像陀螺一樣轉不停,忽然閑下來,還是等著沈宗良親自給她做飯,多少不適應。

她總不見得跟人說,我先去樓下看一套厚大的理論卷,蒸好了你叫我上來吃。

剛才冒冒失失地答應喝酒,已經夠讓鐘且惠後悔的了。

總覺得在他那裏,好像坐實了女酒鬼這個名頭,聽見酒就走不動路。

且惠溜達到廚房門口,她扶著島臺問:“沈總,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沈宗良微微躬著身,乳白的圓領薄線衫配淺灰長褲,低了頭,一手扶了塊生姜,配合著落刀,將它們切成小而薄的一片。

沈宗良停下動作,看著她說:“有。”

“什麽?”

且惠停下胡思亂想,豎起耳朵等著他指令。

幾秒後,卻聽見他說了句:“能不能別總是叫我沈總?你是我下屬嗎?”

她低了低眉,好像是有點禮貌過頭了,這個稱呼也不大恰當。

且惠不敢看他,蔥根似的手指在臺面上劃拉:“那我該叫什麽?”

難道要跟著沈棠因的輩分,喊他一句小叔叔?

這是不是落了刻意,已經有攀關系的嫌疑了?他們還沒那麽熟吧。

對面切姜的人,確定又納悶的口吻:“難道我沒有名字嗎?”

她的頭垂得更低,在心裏默默演練了一遍,臉也悄默聲地紅了,細聲道:“我可不敢。”

沈宗良想起那天在陳老家中,忽然問:“那怎麽就敢管唐納言叫哥哥,之前認識?”

她解釋道:“我和莊齊是同學,小時候感情還蠻好,跟著她叫的。”

沈宗良在心裏估了估年紀,“那這麽說,你和棠因也該是同歲。”

“嗯,我和沈小姐她們幾個都是一屆的。”

沈宗良為她續上一段結論,“但是,你們兩個關系不怎麽好。”

且惠被說中心事,擡眸怔怔看他,“怎麽這麽講?”

他眼神清明,講話也一針見血,“說起唐莊齊的時候,你連姓都沒加。也把她的哥哥當哥哥。”

到了他這裏就沈總沈總的。

沈宗良心頭有一絲的煩躁和心不在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莫名奇妙的,胡亂計較些什麽。

且惠沒再避了,名字取出來就是讓人叫的,有什麽好扭捏?

她擡起頭,鄭重看進他的眼底,輕輕擦出三個字,“沈宗良。”

濃濃暮色裏,她纖瘦單薄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墻面上,聲音是那麽清亮。

像個剛認生字的小學生,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咬斷生菜一樣的爽脆。

沈宗良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點了一下頭,西方紳士般的溫柔,“認識你很高興,鐘且惠。”

且惠笑,那點朱紅向下延伸到脖頸上,她迅速扭過身子。

正對廚房的餐廳裏,擺著一張滿工雲紋紫檀桌,上面是一副未竟的書法。

顯然,沈宗良是寫到一半,忽然被那通電話打斷了。

眼睛掃上去,讀了沒頭沒尾的兩三行,且惠便猜到是趙孟頫的《妙嚴寺記》。

她坐下來,想在“安素受知趙忠惠公維持翊助,給部符為甲乙流傳”的後面,寫上“朱殿院應元實為之記,中更世故,劫火洞然”一句。

小的時候練楷書,莊嚴規整的趙氏書寫是最好的臨摹範本,虧了教她書法的老師嚴格,且惠幾乎能背得出。

但長遠不練了,即便手裏拿的是玉質溫潤的和田筆桿,蘸上墨也還是覺得生疏。

到寫這個“應”字時,且惠的手微微有點抖,無論如何不敢下筆了。

她剛要擱筆,身後圈過來一道潔凈冷質的氣味,像冬日清晨無人踏足過的霜雪。

頭頂傳來沈宗良的聲音,“會寫?”

她點頭,發絲刮在他胸口的衣料上,發出窸窣的聲響。

且惠聽見自己顫巍巍的音色,似乎比她的手抖得還要厲害。

她說:“皮毛而已,底下就不會了。”

“沒事,我教你。”

沈宗良一手撐住桌子,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極自然地蘸了蘸筆。

他一副專心授業的樣子,把穩了且惠的手,利落地揮毫下去。

沈宗良一筆一劃流暢寫著,醇厚的嗓音落在她的耳邊,“這個應的寫法很典型,點下去之後,一道逆筆,稍微帶一點側鋒,收住。再露鋒一接,這裏可以出個尖。”

且惠一句都沒有聽進去,耳旁只有自己不爭氣的心跳聲,咚咚的。

他掌心內一層薄薄的繭,蹭著她柔軟的手背,隱約一股柑橘調的清香,應該是剛洗過手。

很慶幸。她很慶幸臉上灼熱的溫度沒有傳導到頭皮,暴露她的面紅耳赤。

很多年不弄這些,鐘且惠已經不大懂什麽叫側鋒,家裏落魄以後,唯一保留下來的興趣是芭蕾。

這不是且惠自己要求的,它來自董玉書的堅持。

媽媽寧肯自己省得要死,也從工資裏拿出一部分來供她跳舞。

很多個周末的早晨,吃過粢飯糕以後,董玉書領著她走過飄著炊煙的狹窄弄堂,臉上是一種來路不明的滿足,而且惠面無表情。

端著臉盆出來倒水的鄰居見了,總要問:“董老師,送女兒去跳芭蕾啊?”

董玉書笑著點頭,“是啊,女孩子嘛,多跳跳舞,總歸沒壞處的。”

還沒等她們轉過拐角,就聽見鄰居夾雜著江城話編排,“捏節都顧成搿個樣子了,還搞這樣的花頭。”

且惠立刻就去看董玉書。但她還是那副表情,牽著她的手仍然溫熱。

她說:“小囡,你只管走自己的路,不是句句話要聽的。聽多了不該聽的,你就走不遠,也走不快了。”

這句話且惠始終都記在心裏。

沒等這個“應”字寫完,門口傳來一道智能女聲——“鎖已打開”。

緊接著是一句“小叔”,且惠擡頭,看見沈棠因端了個箱子,嬌俏站在長桌前。

她的身邊,是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的楊雨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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