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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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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馬鍋頭步履閑散,醫生站起來讓座,馬鍋頭擺擺手;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著,聽見聲音便睜開一縫眼,見到是他。嚇得立刻閉上。

老頭挺狡猾地笑笑,搬張小凳守在床頭,卻看到裏床破毯子裏像是有東西在動,他便仰手去揭,一揭不要緊,夏明若悲從來。

「老黃!!」他連飯碗都扔了:「你怎麽跑到別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黃抓肝撓心辯解說:「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著頭說:「你別說了,你什麽都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留不住你……」

老黃瞪大貓眼:「喵一一!」

夏明若蹙眉,咬唇,吸鼻子,「我沒事……我想通了……好好跟著程醫生,要懂事,兩口子過日子,平時互相謙讓一點兒,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們!」

夏明若與老黃抱頭鼠竄。

「你們的貓啊?」赤腳醫生收拾碗筷說:「都跟了我兩天了。就在鄉政府的食堂,我說了句要回擁翠山,它便一路跟來了。」

「沒嚇著你吧,這是只貓精。」楚海洋問:「長期以來,老夏家堅持培養了很多上級別的妖怪。」

「有毅力。」醫生表揚。夏明若頓時神采飛揚。

正說話呢,豹子卻突然哼哼起來,醫生連忙去看他,他哀嚎:「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醫生緊張起來:「怎麽了?痛了?癢了?還是有火燒感?!」

豹子說:「長毛。」

「……」醫生說:「廢話。」

「哥們!哥們!」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給我瞧瞧這到底是什麽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這彜族老頭!兩只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

「行行行,」醫生糊弄著。這時又沖進個人來,滿臉大汗珠子,嗚哩哇啦一陣彜話,醫生大驚失色說:「真的?!」

那人跺地跳腳。

「快去!快去!」醫生急急忙忙拿藥箱:「小陳你也幫忙!」

豹子支起半邊身子說:「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醫生翻櫃子找藥品:「布宕家的牛難產!」

豹子眼淚都下來了:「牛難產你就不管我啦?」

醫生莊嚴地說:「一屍兩命啊!……小陳!走!」

「哎!」小陳答應著,走幾步又回頭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兩鄉十七寨唯一的獸醫。」

「看得出來。」楚海洋點頭。

夏明若與老黃又如膠似漆轉回來了,站在馬鍋頭身後。馬鍋頭開始一下一下扔蔔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沈思半天,臉上毫無表情。

豹子越看越驚,不住地那眼睛瞄夏明若,誰知那一人一貓均毫無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倆挖坑的架勢。

「咳咳咳……」馬鍋頭抽煙嗆著了:「翻過來。」

豹子指著自己:「?」

烏鍋頭點頭。

豹子翻過來就給他跪下了:「老爺子!老爺子!我知道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裏您家的祖宗娘娘,我們這些沒天良的想偷她的寶貝!但我也有句實話,毛主席作證!那罐子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你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饒我一命!」

馬鍋頭臉一沈,豹子立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圍著,馬鍋頭示意他們幫忙壓住豹子的手腳。

馬鍋頭說:「莫睜開眼。」

「嗯?」

「莫睜開。睜開了,你就死了。」馬鍋頭站起來,緩緩卷起袖子,將手裏的雞蛋一一看樣子是熟的一一在床沿上輕輕敲破剝了殼。

楚海洋和夏明若對視,然後專註地望著他。

他將雞蛋包在手心中。再將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邊打圈移動,一邊念念有詞。豹子緊張至極。額頭上汗珠大如黃豆,在脖子上匯成小溪。

「怕什麽?又不痛,又不癢。」老頭慢慢說道,手勁也小大,約摸揉了一刻多鐘,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睜眼!」馬鍋頭厲聲呵斥。

豹子立刻又繃直了。

馬鍋頭卻笑了,對著楚海洋他們攤開手掌,掌心裏還是那只雞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全是蟲眼!

連夏明若這種傻大膽都被嚇退了一步。

馬鍋頭把雞蛋扔進屋子中間的火竈裏,只聽輕輕一聲悶響,火裏騰起一蓬白灰。

好了,馬鍋頭笑瞇瞇對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卻不知道好了,仍然挺著屍。

楚海洋沈吟著開口:「嶺大爺……」

嶺大爺說:「噓一一」出去說。

察子裏雞犬相聞。鄉民們的屋子都是依著山勢而建,擡眼望去,綠樹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頂連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時分,青壯年勞力大多都在田頭,只有上了年紀的彜族老婦佝僂著翻曬牛幹巴,還有光著屁股的娃娃追逐著嬉笑打鬧。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個抱起來:「你怎麽這麽黑你為什麽這麽黑?」

那小小朋友眨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變態哥哥。

正義使者楚海洋說:「不許猥褻男童。」說著便要拿手來接,夏明若笑著躲,楚海洋說:「你把孩子給我,別把藥水蹭沒了。」

夏明若這才醒悟過來把孩子放下。這孩子看起來還小滿三歲,歪歪扭扭幾步後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卻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後的一根木樁。

木樁是楔型,上面用黑炭寥寥幾筆勾勒出猙獰的獸面。

夏明若一楞,吐了吐舌頭,楚海洋眼疾手快將木樁插回原處,又在夏明若頭腦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著頭看馬鍋頭,只見那老人毫無察覺扔在前方不緊不慢地走,這才縮著脖子跟上去。

這一路走了好遠,出了寨子又是兩三裏,直到一條大河邊。這條河是瀾滄江的支流。水流寬闊平緩,兩岸全是茂密的叢林,山風清冽,撲面而來。

馬鍋頭並未止步,原來他兒子正站在河灘上,手裏捧著的,不就是那只青玉骨罐。

老人接過罐子,對兒子說,走吧。

他兒子對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農具,沿著林間小徑漸漸走遠。

老人長嘆口氣蹲下,在腳邊攤開一塊幹凈白布,然後竟將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揀出一根灰白的骨頭,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來。

夏明若屏息靜氣地望著,楚海洋耳語:「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各個民族操作起來有所不同。

以史書上有記錄的苗族支系六額子苗為例,往往是人死後兩年內,家人親屬祭墓。掘墓開棺,把骨頭取出來洗刷。幹凈後用白布裹著再下葬。三年後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體這種洗骨的儀式要重覆多少遍,有書說是三次,有書說是七次,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們便會認定這是祖先的骨殖不凈所造成,於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這個稱呼就是這麽來的。

彜族與苗族一樣來歷神秘,支系眾多,有的稱「阿細」,有的稱「納蘇」,有的稱「撒尼」。還有「他留」、「花腰」等等,老鍋頭這一系,根據發音猜測應該叫「濮蘇」。

馬鍋頭十分專心,每一根刷洗完畢,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開口,馬鍋頭倒主動說了:「洗了三千年,還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著他。

馬鍋頭舉起一根長骨說:「都在裏頭,洗不掉,不能燒。」

楚海洋點了點頭,這是說某種毒一一蠱的可能性比較大——深藏在這些骨殖的內部,導致骨殖數千年不碎不爛。水洗等許多方法都不能將其驅逐,唯有用火燒,但火燒祖先的屍骨又是這些人絕對做不到的。

有個詞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體會其可怕。

夏明若說:「豹子並沒有碰娘娘的遺骨罐。」

馬鍋頭擡頭說:「洞裏不止娘娘。」

兩人立刻明白了:洞裏還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腳,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麽可能沒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為什麽僅僅是豹子中了招?

馬鍋頭洗骨完畢,將骨殖用白布紮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個回去的手勢。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著,心裏都知道今天看見的,可能就是濮蘇一族的絕密。

馬鍋頭倒健談起來,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饒有興趣的問東問西:「你們的科學院在哪裏?」

「在北京。」楚海洋笑著回答。

「哦~」馬鍋頭恍然大悟:「毛主席派來的!」

楚海洋含糊著說:「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嗎?」

楚海洋連咯噔都不打:「好,精神著呢。」

「嗬!」馬鍋頭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的人好!」

「嶺大爺,」夏明若笑著問:「你為啥覺得我倆好?」

馬鍋頭憋了半天表達不出,只報出個人名:「李長生!」

「啊?!」夏明若張大了嘴下巴要脫臼。

李長生是誰?李長生不就是那個吃螺螄吃壞了想來來不了的拉肚子老頭!

楚海洋一拍腦袋說:「哦!我跟他提過!」

夏明若問:「提到咱家老頭?」

「路上,」楚海洋說:「他問我們為什麽要來,我告訴他是來考古的;他就問誰讓我們來考古的,我就說,是我們老師,叫李長生:他又問李長生長什麽樣,我說矮胖胖的,沒什麽頭發。」

「對,就是他。」馬鍋頭在屋裏翻了一圈,竟拿了張舊照片來。

照片早已泛黃,邊角都被老鼠啃爛了,看日期,一九三九年五月。照片上有並排的五六名男子,馬鍋頭站在中間。夏明若一個個看過去,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運竟然會對一個男人殘忍到這個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恩師他,居然從二十歲就開始謝頂了。」

年輕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貫的表情站在最右邊,挺胸凸肚,正氣凜然。

「我踩了獸夾,李長生救了我,給我打了一針。」馬鍋頭說。

楚海洋點點頭,想必是傷口感染,李老先生給註射了一劑抗生素。

「三九年,三九年他在雲南做什麽?」夏明若問。

「西南聯大,」楚海洋回答:「忘記了?他是清華的,三七年北平淪陷後學校就大轉移了。」

他對馬鍋頭笑道:「您老運氣不錯,我們李老師倒不算什麽,其他幾人可都是考古學界泰山北鬥的人物。」

馬鍋頭似懂非懂地抽起煙來。

姓程的赤腳醫生這時一身狼狽地蹩了進來:「一場惡戰啊!考古的同志。你們有肥皂麽?」

「有,」夏明若站起來:「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腳醫生濕漉漉地爬上岸,問夏明若:「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

夏明若說:「還有稍許牛味。」

「呃~~」醫生又轉身往河裏跳。

夏明若大笑說:「這麽愛幹凈做醫生幹什麽?你來這兒多久了?」

「這條河的彜語名字翻譯過來便是桃花江……」醫生瞇著眼睛介紹說:「六六年我還是一個心思纖細的文藝少年。結果就被名字騙了。」

「又因為好吃懶做,七〇年被嶺老先生用柴刀逼著去縣上的衛生學校上了一個月課,回來就成了赤腳醫生。」醫生說:「但是在山裏有一個好處,清靜,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證全雲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從我這兒流出去的。」

「還是個作家。」夏明若問:「寫什麽的?黨特?少女之心?」

醫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許講!」

桃花江上水霧揉和著樹香彌漫,兩岸青山夾江對峙,上游有大樹,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輕的彜族青年,黝黑矮壯,也不穿衣服,赤條條在腰間圍一塊兜檔布。

醫生見狀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見,!」

那群人沖醫生揮著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彎處,便嗬嗬嘿嘿喊起號子來。

醫生上岸,長舒口氣說:「我就愛這片山川風物。走!去嶺老爺子家要飯去!」

夏明若讚道:「好氣魄!」

「男人麽。」程醫生邊走邊說:「我家裏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灘上的小開,一天到晚西裝白皮鞋的。六六年武鬥,我十四歲,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蓋廠了,自己則被關在學校私設的囚室裏,後來曉得父母親都沒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無牽掛,半夜便裏逃出來,偷偷爬上了運煤的火車。」

「一個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後來聽說被整的很厲害。」醫生說:「我這條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連長相都不太記得了。」

兩個人走走聊聊,進了寨子,卻聽到好大一陣喧嘩,像是有個高嗓門的女人在急促地嚷著什麽。

兩人趕忙去看,結果卻看到了豹子與一名彜族農婦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麽?!」

豹子被人揪著頭發疼得直喘氣:「小夏!小夏!你快來救救我!這婆娘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突然就跳出來打人!」

夏明若快走幾步又停住:「豹子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豹子挨了兩個耳刮子慘叫:「拿的什麽?拿了根木棒棒唄!」

夏明若對農婦說:「打死他!」

農婦心想還用你說,舉起了柴刀就沖上來。

楚海洋正在陪馬鍋頭說話,聽見了聲音便出來,一看這情形不攔也不行了。誰知農村婦女天長日久幹粗活的,力氣極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個醫生也沒能拉住。

倒是農婦見一時半會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醫生卻說:「不好了,上地裏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蘇彜族民風彪悍,到現在打冤家砍頭的風俗還沒有完全革除,這種情況怕是要動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點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豹子還楞著。楚海洋把他手裏的楔形木樁接過來。嘆口氣說:「聽不懂麽?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說:「這……」

楚海洋望著馬鍋頭的屋子,自始至終老人都沒有露面,只有咳嗽聲隱約傳來。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這是嶺大爺放你走呢。快去,到醫生家把我們的包裹也順帶拿上,在寨子東面江邊等著,我們和他道個別就來。」

豹子仍然不明白,歪著頭走了,其餘三人在他身後同時做了個無語問青天的動作。

這個人,大病初愈,不在醫生家乖乖躺著,非要出來遛達。

一遛達踩了一腳泥,順手就拔了塊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緊,刮出只母老虎卷著罡風呼嘯而來。

豹子想那塊木牌:長長的,尖尖的,上面有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沒什麽呀。

他在江邊等了幾分鐘,就看到夏明若他們跑來了,後面還跟著那個醫生。

醫生說:「我反正要去鄉裏開會,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個呼哨,江上有人聽見了,便撐著木排靠過來,醫生抓住竹篙一躍而上:「這樣最快了,順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鄉裏,只是走回來要兩天。」

老黃淒厲地慘叫起來。

醫生問:「怎麽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貓精也怕水?」

「因為它不是單純的貓精,」楚海洋說:「它也屬於五毒的範疇。」

「好曲折的身世。」醫生讚嘆。

豹子一個人蹲在排筏前端。這時終於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木棒棒有問題?」

楚海洋點頭:「嗯。」

「有什麽問題?」

醫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個標志,提醒旁人下面有屍體。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剛去世,現在就埋在下面呢。」

豹子嚇得往後一跌:「你、你是說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醫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這家人憑什麽就把死人埋在屋後頭!我們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這麽埋,也不是長久埋。是埋了等她爛。」醫生說。

「還真是拾骨葬?」楚海洋問。

「你們的專有名詞我不太懂,」醫生說:「我觀察來,一般是家人過世後,不論男女,都埋在屋後背陰地方,每天拿滾水澆三次,等到完全腐爛了,就把骨頭揀出來一一肉不要了一一洗幹凈後用白布包著,拿到族長家裏去做一番儀式,然後裝進瓦罐子埋到山裏去。」

「山裏哪裏?」

醫生湊近了,壓低聲音:「其實這種事情外人是不能參與的,但六八年寨子裏老族長去世,出殯時我偷偷跟著了,是一個大山洞。族長的屍骨是用棺材盛著的,小夥子們用粗麻繩系著腰掛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懸下來放進洞裏。」

夏明若拍著老黃說哦~~原來是那個洞,難怪,難怪。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夏明若說:「關於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麽嗎?」

「我也覺得挺奇怪。」醫生支著頭說:「明明是濮蘇彜族的遺傳病,他怎麽就患上了?」

「啥?!」另兩人同時站起來,木排很是晃了一晃,醫生緊張說:「別亂動,要翻的!」

「遺傳病?」

醫生點頭:「嗯,濮蘇寨子的成年人,其實背後都長有簇狀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們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與外界通婚,所以種族退化萎縮得厲害。六六年我來的時候寨子裏有一百十戶人家,現在只剩八十一戶了。七五年疾病普查時我還為這個打過報告。不過一直沒有回音。唉~到底什麽毛病呢?」

另兩人心裏想程同志啊,這不是毛病啊。

「明若來,」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邊:「把你爸捏造的養蠱理論再對我說一遍。」

「混賬!」夏明若怒目而視:「家父治學嚴謹,每一字一句。均經嚴格考證!」

「行,」楚海洋說:「你將他嚴格考證後捏造的理論對我說一遍。」

「家父是這樣捏造的,」夏明若湊到他跟前:「蠱蟲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嗽~~!不會吧!」

「你說呢?」楚海洋反問。

「不管會不會,我先去嚇了人再說。」夏明若奸笑著往木筏前方走去,不一會兒豹子的嚎叫夾雜著老黃的慘聲,淒厲地回蕩在平靜的江面上。

水流轉了個彎,桃花江兩岸的青山連綿,山巒間遍布梯田,在夕陽下亮晃晃如明鏡一般。再走三四裏就是擁翠鄉,靠了岸豹子卻死活不肯下來,夏明若越勸他越不肯,於是只好就此分別,楚海洋和夏明若跟著醫生去鄉政府投宿。

夜幕降臨,草叢裏的蛐蛐輕輕叫,所謂的鄉也不過是個稍大的村莊。

三個人慢慢地走著。楚海洋低聲與夏明若說話:「我們假設,附骨之蛆,只在他一個民族支系裏傳承,外人也必需接觸骨殖才能被傳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膚還在。就不會影響到旁人對不對?」

夏明若點頭。

「那同樣是接觸了骨殖,為什麽我們倆沒出現豹子那種狀況?」

夏明若撇頭想了想:「難道是我被老黃咬過?」

「……這麽說來我也被它咬過,」楚海洋說:「但是……餵!明若!」

夏明若已經抱著老黃呼天搶地去了:「老黃~~~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只是一只普通貓啊啊啊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黃啊啊啊~~~~~」

道德明顯有點偏差的醫生竟然還勸:「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開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終於有天籟般的聲音阻止了這一切,電線桿上的高音大喇叭響了起來。先是一段激趁的進行曲,而後是鄉廣播站播音員不知所雲的本地普通話:說是承包到產啦,小麥產了多少斤,土豆產了多少斤;還有越南鬼子的一次進攻又被我們解放軍打退了,人民解放軍萬歲!

再然後還要報點本地新聞:

「程靜鈞!」播音員扯著嗓子喊:「程靜鈞!林少湖同志今天給你打電話!說!寫了幾百封信都不回!你沒有良心!又說!你再不回去他就來雲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醫生捂著臉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後面追。醫生貼著墻根溜進了鄉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進去,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孫老師!」

孫明來拍著桌子站起來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進來,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你們兩個小同志啊!」孫明來嘆口氣:「做事情這麽急,等我一兩天又何妨呢?」

兩個人低著頭不說話。

這時大喇叭又響了起來:「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電報!快點到廣播站來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去了,回來手裏的確拿著封電報,可惜上面只有一個字:「回」!

李長生說:「回!」

發電報,一個字七分錢,兩個字一毛四,老頭精打細算決定前因後果一概不講,將一個字的效能發揮到最大化。

於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醫生站在江邊送他們。

夏明若問他:「你什麽時候走?」

醫生含糊說:「再等等。」

夏明若說:「林少湖要來了。」

醫生終於暴走了:「去他媽的林少湖!」

夏明若發足狂奔,然後扶著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絕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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