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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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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雙魂

“是嗎?”謝臨風嗤笑道,“那讓我看看你的長進。”

洞風洶洶,那人從飛揚的沙霧中走出來,卻是個俊美的青年模樣。青年左耳的耳飾泛著月銀色的流光,他眉眼間都是盈盈笑意,跟從前那個冷俊公子判若兩人。

——夏逢春。

準確來說,應該是借了夏逢春身體的遇歸。

“你?你犯糊塗,不明白如今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嗎?”遇歸聽聞了這話,心下犯疑,卻並沒有頓住步子:“低階鬼體,魂靈離散,你那雙能看透天下、看穿古今的靈眼早瞎了吧?”

“一句話三個問。”謝臨風處之泰然,聞言先笑,好像這話很滑稽,“不確定就不要來耍威風了。你若是很有把握——你的武器呢?遇歸,來殺我啊。”

遇歸說得不錯,他眼下的確勢窮力蹙,什麽魂靈,什麽靈眼,他全然不明白。謝臨風沒領教過遇歸的本事,或有懸殊,但他獨獨可以肯定,遇歸這種級別,無論是做神祇還是墮成了鬼怪,殺人都易如拾芥,但此刻卻還有心情和他敘舊,想必取他性命不是目的。

果然,遇歸臉上那虛張聲勢的假笑面坍塌得很快,沒了笑意,反倒很貼合夏逢春的性格。

謝臨風嘲弄道:“很好,順眼多了。”

遇歸問:“你忌憚我?”祂忽然毫無征兆地大笑起來,仿若狂猘的瘋狗,“你忌憚我?你竟然忌憚我?!化鶴,看到你將自己折騰成這副狼狽樣,我實在很歡喜。不過你示弱得太晚了,該殺的都已經被我殺了。”

祂說完這話,謝臨風卻忽覺雙目刺痛,他垂眼醒神,卻發現目光裏彌蒙上了更加黏稠的血霧。

晏病睢扶著他的腕,說:“怎麽樣?”

謝臨風隱有所感,知道自己這雙眼睛變成了先前的怪異模樣。他偏過頭,道:“別看……祂對我施了咒。”

遇歸“咦”了聲:“我可沒動,好事不傳我,壞事就全算在我頭上了?好不公平!”

祂訝然又新奇,正要湊近好好觀察。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長嘯。一團明火騰空飛來,遇歸反應奇快,頃刻間已閃身至謝臨風的跟前。

黑劍聞聲出鞘,晏病睢率先召劍而上!

遇歸正要徒手接下,怎料劍身抖動,銘文驟現!遇歸見狀,立時收手,仰身退開。

“看來你果真殺了很多鬼,知道我這具身體該怎麽殺!”祂緊盯著晏病睢,憎惡道,“好惡毒的咒!”

原來適才那劍刃如閃電般逼近的同時,其劍身上的咒文忽然脫離,如同紛飛的餘燼之火,先一步向他飛來。

遇歸此刻用的是夏逢春的身體,若挨上這咒法,不僅鬼體被束縛,連帶祂的魂魄也極有可能被困在身體裏。

殺祂不是目的,困住祂才是!

然而銘文只能用一次,它們脫離劍身後就消散了。黑劍懸滯在半空,晏病睢冷笑道:“那你太弱了。”

“是有些吃力。”遇歸表現得悵然無趣,“畢竟孤身活了許久,退步也是難免。太子殿下最懂這種滋味吧?”

“你什麽滋味,你自己明白就行。”謝臨風籠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動,“說出來怪叫人惡心。夏家人丁寥寥,被你附了爹又附了兒子,對你這種下三濫的曱甴來說,這種偷來偷去的滋味才是最愉快的吧?”

“你說我偷?不錯,我的確偷了很多人的命格。不過想要激怒我之前,請先調查清楚。”遇歸顯露出些許的耐心,糾正道,“夏清風這個渣滓、雜種,命格下賤,又爛又臭,誰會想要?你嗎?”

一提到夏清風,遇歸的情緒驟變。

“是了。”謝臨風察言觀色,忽然道,“所以你才墮成了鬼怪。”

“嗯?”遇歸懷疑自己聽錯了,祂笑起來,“墮鬼的是你,化鶴。你不僅力量沒了,記憶也沒了,如今腦子也沒了嗎?”

謝臨風很駭異:“哦?你竟不是鬼,我以為只有做鬼才會滿存怨煞氣,你為一個凡人斤斤計較半天,看來你做神之時心眼就很小。母神舍棄你,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謝臨風刻意拿話刺激祂,因為他知曉這是遇歸耿耿於懷的往事,也是遇歸最大的心結。遇歸作為神祇,心中雜念至多至深,要讓祂露出弱點,就必須先讓祂不清醒。

果真,遇歸被戳中痛處,驟然揮袖,空中劍氣反轉,朝著晏病睢回刺而去:“你太放肆了!”

不過幾息間,遇歸已閃身逼至謝臨風跟前,祂並其二指,劃向謝臨風的雙眼,然而祂指間空空如也,卻像夾著一張詭異的符咒,削出一道薄刃似的紅光。

“錚!”

火龍游弋,天下鞭剎那間橫在他們和遇歸之間,向來柔軟靈活的鞭身一時變得剛硬非凡,盾牌一樣擋開了遇歸的手指。

遇歸被反力彈回,他握著自己的手腕,目光森寒,卻聽“噠噠”兩聲,再一低頭,地上已經掉了兩根手指。

鮮血從斷指處冒出來,瀑布一般,眨眼就流滿了遇歸的手背。遇歸微微皺眉,還來不及想,一條火龍砍上天幕,再次朝祂鞭打而來。

別的都傷不了祂命門,獨獨這條羅剎鞭,能穿透夏逢春的身體,打在祂的魂魄上!

遇歸不再大意,當即擡手生出結界。祂滿目發紅,怒聲道:“荒唐、荒唐!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麽!都是你的錯!你該死!”

祂如今是凡體,十指連心,那斷指的痛楚顯然,攛掇著祂的憤怒:“你將我封印在天水池下,讓我力量大大削弱!母親、母親焚燒了我肉身,叫我不僅無法突破你的封印,還要依靠一個凡人而活!”

晏病睢醒悟道:“水下那嬰屍。”

“不錯。那具嬰屍正是我的口。”遇歸負手,似乎又想起了那些時日的狼狽樣,“可笑,凡人進獻神祇,本就是他們該做的!我竟然要哄騙著他才能拿到吃食!”

晏病睢譏諷道:“還挺要面子。”

“是了。”謝臨風也失笑,直言不諱道,“當兒子就當兒子,說那麽好聽做什麽?”

“是,我給一個凡人當了兒子!這都是拜你們所賜!”遇歸焦躁地踱步,“你知道夏清風起初為什麽要偷盜墓穴嗎?那是因為你,晏氏太子!你千年前吸食死魂,借死人力量屠戮了滿城的疫鬼!夏清風這個骯臟的雜種,他受他老子的打壓,催生了邪念,想要得到毀世的力量,於是他效仿你,開始偷盜墓穴!可他淩辱了那麽多屍骨和亡魂,最後竟妄圖只身入天水,打開神祇的棺材!誰知這腌臜的蠢貨還來不及吸食力量,便先遇上了我!化鶴,我阻止了他的冒犯,讓你得以安息。”

祂邀功似的講述著,每說一句,晏病睢握拳的手便緊一寸。謝臨風指尖微點,哄著他松開了拳。

謝臨風道:“這麽說,我該感謝你了?”

“當然!你、母神、全天下都該感謝我!”遇歸道,“若他開了你的棺,所有符咒陣法將全數失效!你真是個廢物,我替你阻止了疫鬼破封,卻要承受這樣的淩辱!”

祂自以為姣子的那道冰棺是一切鎮壓住疫鬼符法的命脈,可實際上姣子的棺木已經被人開過了,即便這樣,萬千法咒也只是松動了些微,疫鬼仍舊被強制囚在封印之下。

因而能淩辱祂的只有夏清風了。

謝臨風若有所思:“你不是神祇嗎?”

怎麽成了這幅模樣?

謝臨風話未盡,嘲諷之意卻昭彰。

遇歸最不堪忍受謝臨風的鄙薄,當即怒上心頭,發了狂:“你見過這樣吃人吃屍吃魂的神祇嗎?!我早不做什麽神了,夏清風拿他兒子的命要挾我,我若想吃東西,便要教他換命的方法!這個雜種、孽畜!我不過受業火焚燒,沒了肉身,他竟將我當做受他把控的野鬼!”

遇歸和姣子一樣,高高在上慣了。當年母神的確損毀了祂修化的肉身,但祂的神根還在,這不僅代表了祂的力量,還代表了祂的身份和血脈。

夏清風於祂而言不過蕓蕓眾蟻的一只,只不過這只螞蟻要卑鄙得多。

遇歸受這種無恥之徒的威脅,更是屈辱:“他累了半生冤孽,最後得了個兒子竟想金盆洗手,開始做起慈善人了?!天下哪有這種好事,冤業世代累積,他既然渴求長生,甘願自墮成疫邪,冤業便會找上他的兒子、孫子,千秋後代都逃不過!不過這畜生沒有福氣見到那一步,因為他那兒子還沒出生就死在了娘胎裏!哈哈哈!真是報應,從肚子裏挖出來了又怎麽樣?!這根本不是什麽疫病,是冤業之癥,這世界最無解的病癥!!兒子死了,老婆也瘋了,就算殺光府上所有人,那幾百條命都換不回他兒子的賤命!蒼天有眼,有眼!”

說來也是令人唏噓。遇歸本和姣子一樣,是母神的血脈,是萬靈之主,如今卻淪落到細數因果,寄托蒼天的地步。

正這時,謝臨風手指一點,算是提醒,接著他順勢與晏病睢交握,傳了道密語:“神婆不是祂。”

夏清風若是將遇歸當做受他操控的傀儡,又怎麽會聽神婆的話?雖然那神婆自言是被夏清風創造的,但以同樣方式出身的邪師,卻受夏清風差遣,而並非恭敬。

晏病睢“嗯”了聲,心下了然:“他得了別的指點。是神,至少是個能騙得過他的假神,更關鍵的是,這個‘神’興許正在垂危之際。”

這樣才有說得通。若遇歸說得都是真的,夏清風垂涎神力,他必然要先信奉神祇。因此神祇告訴他:我將隕散,有個方法能重塑我的身體,這個方法能讓神祇經你之手創造出來。

再告訴他:鬼才能造鬼,神才能創神。創神之者,自然為神。

原本這話不假,夏清風做了疫邪,已經嘗到了造鬼的甜頭,自然抵不住成神的誘惑。因此他創了神婆,作為創神之人,夏清風欲要淩駕於神祇之上,卻又存著顆敬畏之心,因此便有了“創神之人再跪神”這滑稽的一幕。

世間之神到底還有誰?是母神未隕落,還是偽神太逼真?

遇歸對夏清風驅使祂這一事銘心鏤骨,這是祂此生受過的奇恥大辱。

“他這樣羞辱你,”謝臨風裝作了然於胸的模樣,“所以你就殺了他?”

遇歸羞憤地說:“不是我!我……”祂驀然回想起什麽,連帶那點憤怒都瞬間煙消雲散,“好玩!好玩!被我輕飄飄就殺了,哪有死在手足相殘上好玩!”

——這就對了。

遇歸雖然手段狠辣,但祂自視清高,不屑用低階咒術。就算夏清風的下場庶幾正合祂意,祂也絕不會親自動手。

果不其然,遇歸道:“夏清風殺光了府上的人,發現換命之法根本沒有用,沒有一條人命能讓他的兒子活過來。為什麽?自然因為人命最低賤,毫無價值,當然不配當獻祭的材料!於是夏清風劍走偏鋒,想了另一個方法!”

話至此,已經很明顯了。

夏清風殺人換命,救子無果,便將歪心思動到了隔壁蕭家身上——其理由便是因為蕭家人有神脈。

天生有神根者為主神,而如當世七族這類由神祇血肉演化而來的後人,只繼承了神祇的部分血脈,因而只能稱為“靈”。

而神脈的傳承和神祇差別很大,神根難成,需神血肉。神脈卻可憑借修行生成。

蕭家世代修行木客族術法,因而到了蕭拓這一代,早就形成了神脈,已經算得上是真正的七族後人了。

晏病睢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腳!”

“自然。”遇歸不以為恥,“我被他當狗驅使了那麽久,若是輕易就讓他救了兒子,我要如何出來呢?他殺的人,都被我養的東西吃了,它吃了,便是我吃了。夏清風救不回兒子,自然會去殺蕭拓!”

那個“它”,指的就是化骨鬼。

夏清風發現尋常凡人的性命根本不奏效,於是他一個筆桿子,竟為了殺蕭拓,一路輾轉到了軍營裏。

他為做齷齪事,演了一輩子的好人。什麽同窗,什麽手足,全然是他為今後鋪的路,等到了某個時機,夏清風就會原形畢露,那兇神惡煞的一面將成為咬住命脈的一口!

這一口,便是要將蕭拓引至終南海,取魂換命!

只是當然,這其中遇歸也出了不少力。

那夜黑雲兜雨,悶雷滾滾。

夏清風召集邪師躲在暗處,想要暗奪蕭拓的命。疫邪拔出肋骨,從背後貫穿蕭拓的胸口!誰知就在此時,變數發生,疫器穿過的地方空無一物,蕭拓竟遽然散作了一團黑霧!

原來這只是蕭拓的傀影,而並非蕭拓的真身!

夏清風得知中計,他出於某種隱晦的心理,不願在蕭拓面前露面,正準備撤退,卻瞧見那竹林間立滿了黑影,將退路圍斷得幹幹凈凈!

更吊詭的是,這裏的每一張面孔都是蕭拓的模樣。

——蕭拓先前便懷疑上了夏清風。

夏家世代都是文生,夏清風更是膽小懦弱,怎麽敢沖進戰場,橫沖直撞便將他救了出來?刀劍無眼,戰場上兵荒馬亂,敵我不分的,夏清風又是如何做到毫發無損,還能在一眾橫屍之中精準找到他的位置的?

再進一步,他是如何算到自己沒死的?

黑影齊聲悶嗷,如同梵唱唄音:“你當日救我,果然是為了殺我。”

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日的蕭拓於夏清風而言,還不能死,至少不能戰死。

兩個人就此撕破臉皮,夏清風召喚疫邪與蕭拓的傀影交戰,夏清風趁機從體內拔出疫器砍殺,然而蕭拓作為木客族的弟子,傀影術已經爐火純青。不僅模樣和蕭拓完全相同,連身手、力量也能完全覆刻。

夏清風徒勞地砍殺半晌,露出些被逗弄的惱怒來。

蕭拓等的就是這個表情,他嘆說:“很好,交與數十載,終於得見你的真面目了。”他問,“我給你一次機會,夏清風……”

話及此,那正在交戰的重重傀影瞥然消散,唯餘蕭拓的真身立在夏清風的跟前。

——他胸口處的盔甲已碎,疫器穿胸的窟窿觸目驚心。

疫器果真傷到了他!

蕭拓道:“我只問一句,你已經殺了那麽多人,如今我要攔你,你要不要收手?”

“好啊。”夏清風思考片刻,有些為難道,“不過蕭兄……你已經是強弩之末,哪來的底氣和我談條件呢?”他笑瞇瞇的,對著疫邪發號施令,“他骨血中有神脈,你們不是最愛吃嗎?現在殺了他!”

蕭拓聞言,身形不動,只說:“好。”

頃刻間,紫電劈天,驚雷炸響。

疫邪得他指令,蜂擁上前,卻撲了個空,蕭拓再次在他跟前消散了!

夏清風驚覺不妙,然而卻為時已晚。一道黑影急劇閃過,他蹶然一僵,半個身體已經騰空,蕭拓猝然出現在他跟前!

他單手掐著夏清風的脖子,將夏清風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夏清風蹙怖作色,他驚恐地垂眸,卻瞧見蕭拓胸口的血洞倏忽愈合了,他分明毫發無傷!

夏清風幡然醒悟,明白蕭拓適才只是在試探,而他不出意料地選錯了!

“我認錯,蕭兄……我鬼迷了心竅,現在就收——”他誠懇地說著,正要扔掉手中的疫器,卻被蕭拓箍住手腕,刃口一轉,反插回腹中!

蟻蟲從那柄彎刀似的肋骨狂湧而出,夏清風渾身發顫,被蕭拓扔在地上,他猝然大笑:“糊塗、糊塗啊!哈哈哈!蕭兄,這是我的骨作的兵器,如何能殺得了我啊!”

蕭拓冷聲道:“不錯,只是殺不了你。”

夏清風臉色驟變:“你什麽意思?你要——”

他話沒說完,已被重重傀影包圍。

夏清風節節後退,滿面疑懼地看著蕭拓:“你胸口當真被我插了一刀,必然活不久……你要、要和我換魂!”

蕭拓亮出胸口的傷痕,那裏果然有道流血的傷口,雖不至於留下窟窿,但疫器之中貯藏著綠蟻,此刻已經全部爬至他心口,開始啃咬化水了。

若放任下去,蕭拓是斷然活不成的。

但夏清風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蕭拓是木客族人,木客族有一術名叫“空魂補影”。能讓傀影代替魂魄,留存在肉|體中,但此術還有一項能力——用魂魄代替魂魄!

此處只有夏、蕭二人,蕭拓會如何選擇不言而喻。

蕭拓十指引出傀絲,這些傀絲如同萬箭齊發,霎時間鉆入了夏清風的肌膚與臟器:“你既選擇與疫鬼為伍,那便讓你體會一番被疫器折磨的滋味!”

傀絲激蕩劇顫,雙魂交替,萬千琴弦齊奏。雷雨爆烈,紫電橫空,一曲震魂奏畢,兩人同時睜眼——看見了自己。

於是從此刻開始,夏清風不再是夏清風,蕭拓也不再是蕭拓。

夏清風已枯竭垂熄,那蝕骨化水之苦將滲透過蕭拓的皮囊,日日、夜夜折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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