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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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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同悲

——吾女白芍,年歲一十又五,吾手刃之。

晏病睢臉色灰白,謝臨風鮮少瞧見他這副孱弱的模樣,他口中艱澀,竟也很難開口。

晏病睢眸光微爍,語氣還算平靜:“巫人族以儺祭除疫聞名,而其中支撐儺祭的主要靈法,源自做成祭臺圍繩的青發。獻發者的命數與巫人一族的氣運相關,於是族規森嚴,尤其對經受了去塵禮剃發的男女,更是多有限制,既是枷鎖,也是保護。因此我這樣的陰煞之人,本不該再同她接觸,更遑論正逢七月十五,鬼門開,而我提劍從鬼門出來,身後厲鬼滔天……”

那夜無星無月,冷風料峭,有場小雨。

眾人只知雜遝堂是藥材鋪,卻鮮有人知道此處是座城隍廟。前門掛牌歇業,後間堂中卻燃著冷燭,小龍不及膝蓋高,圓滾滾地坐在蒲團上,哭唧唧地燒魂燃燈。

風雨都飄進堂內,小龍生怕冷燭上的魂火熄滅,急匆匆跑去關門。門一關,它卻轉身撞上條腿,正要“咚”地倒栽回去,堂內陡然出現一個黑影,又聽“哐啷”一聲,那只手扔了劍,將小龍提到懷裏。

小龍還沒看清臉,先趴在人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師、師父……鬼!!”

晏病睢道:“我成鬼了?”

小龍不敢擡頭,嗚咽道:“身後……你身後跟著好大的鬼……”

晏病睢疲憊不堪,輕輕“啊”了聲:“今日十五,陰煞之氣很重,人、鬼兩界的結界咒力弱,自然會帶出來些。”說完他又笑,被小龍掛在身上動彈不得,“鬼再大也大不過你,蛋生,我不過出去幾日,你怎麽又胖了十斤?”

蛋生抽抽噎噎:“師父胡說!”

晏病睢道:“不是十斤?”

“不是幾日。”蛋生說,“師父出去好些月了,留置在縫魂袋中的魂魄險些就不夠,四樓之上的冷燭早就熄了,餘下三層的魂燈全靠伯伯嬸嬸們撐著,否則根本開不了城隍廟中的門。”

這裏的“門”自然指的就是生死界之門。

晏病睢平日裏去忘川總會算著時辰,通常去個幾日便回。不知怎的,此次竟去了兩月有餘,它一介幼龍,爬一階樓梯都要手腳並用,也難為它日日夜夜爬上爬下,用魂魄點燃整座樓閣的冷燭,為晏病睢返陽間開路。

晏病睢道:“祂們魂魄養了千年,日常願意為我燃作魂燈已是很感激,你不要總是勞煩祂們,叫祂們動了怒,一時魂飛魄散了。”

蛋生屁股一撅,頭一埋,悶悶不樂:“又說我又說我又說我……分明是祂們拜托我今日務必要將師父接回陽間,因此自然願意燒得旺些,況且師父今日又忘啦,是……”

它只說了個“是”,晏病睢卻驀然身形一頓,蛋生心思敏感,頓時魂飛天外,大喊:“邪祟入門,師傅中邪啦!!”

“入的不是這道門,島上的結界破了。”晏病睢將它放下,蹲身叮囑,“你好好看門,有人來問診就按照方子抓藥,倘若看不懂病癥,便與我通靈。”

蛋生追著黑衣角跑,臉上卻“砰”地扇來一扇門。它“啊”地叫著撞開門,卻見遮天的黑浪正劈頭蓋臉卷來,一時瞿然大驚:“不妙不妙,師父剛從鬼界回來,又恰逢七月十五,還沾帶了別的東西,更比往常虛弱!這一開門穿梭這麽遠,豈不是耗光了咒力?!”

它這頭仍在兀自驚詫,那頭晏病睢的身影早已迅疾地湮滅入浪中,不過瞬移之間便已融身上了島。

因晏病睢時常往返於鬼界,因此此處結界上附有的並非是攻擊性咒力,而是為了阻隔跟隨他回到陽間的惡鬼。

但晏病睢一落地,便發現了不對。精怪洞外有一名佝僂的老婦人,正朝著裏頭張望,聽聞身後動靜,老婦立時往身後甩了一條粗壯的鐵鏈,鐵鏈那頭拴著碩大的棱刺球。

晏病睢甫一念咒,彈指擋開,逼身而至。怎料老婦早有察覺,她非但不躲,握著鐵鏈的手忽地一甩,騰空跳躍,大吼:“殺、殺光!!”

晏病睢仰身避過,劍露兇光:“你不好好呆在棺材,膽敢亂闖!”

他話沒說完,驀地一呆。

原來是這老婦雙目流下數行血漬,竟是個淒慘的瞎子。不僅如此,她雖五官俱全,卻瞧著面目全非,很是醜陋。

老婦四肢伏地,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爬行兩步,忽瞅見機會,猛然撲食而來,咬上晏病睢的胳膊。

晏病睢劍一脫手,摸出白羽刃削掉了老婦半張臉。老婦淒厲慘叫,仰頭嘶吼:“殺光!!殺——”

晏病睢手臂垂血,以血在老婦額頭上畫了道血符,喝令道:“出相!”

“出相”是一類召靈術,是逼迫附在他人體內的惡靈現出原相。然而晏病睢此令一下,老婦非但沒有現形,反而模樣吊詭,朝著他咧開唇角,桀桀笑起來:“殺!殺我!”

晏病睢將她定在原處:“是你驚動了我的結界?”

正當這時,老婦忽然怒睜雙眼,裏面是爬滿黑絲,她瞪向晏病睢,卻不像是眼盲的樣子,漫出兩行血淚來:“我……我要活……”

晏病睢覺得有意思,便俯下身來:“你一會兒要活,一會兒又要我殺你。身上陽氣散盡,該是個死人,卻又強行魂回肉身,獨行至此處,可是有難言之隱,要求我幫忙?”

老婦聲音嘶啞,正要開口,卻不防喉間忽地反嘔一下,竟吐出顆眼珠來。那眼珠滾到地上,一時變得生龍活虎,又笑又跳:“好吃!好吃!”

晏病睢驚覺不妙,封住她喉口:“鬼眼以七情六欲為食,你既能吐出它來,說明尚有神智存留,請快些……”

話未說完,老婦身體再次痙攣,一口氣連嘔八下,吐出七顆歡喜雀躍的鬼眼來。

竟是口吐八眼!

“鬼眼雖貪食,卻口味刁鉆,向來只認定一人而食!鬼眼吃了你,便自會成為你。”晏病睢掐高她的雙頰,聲色俱厲,“你如今還能認清我,說明腹腔內還殘有一眼!吐出來!”

老婦啞聲嚎叫,餘下八顆鬼眼皆跳到晏病睢身側,晏病睢正在逼問,忽聽身側有個聲音道了聲:“太子殿下。”

晏病睢猝然一怔。

一時間,鬼眼密密麻麻圍了過來,開始七嘴八舌,其中有哭有笑——

“阿婆忘了嗎,今年的冬天很冷,我們活不過去的。”

“國庫空虛,可瞧今日都城東邊倒是很熱鬧。”

“國中洪災泛濫,疫病肆虐,怎麽只有我們這方餓殍遍野?!”

“郎中……安郎中……我家姑娘從前的病都是您治好的,這次呢?再試試吧,安郎中!”

“皇室之中淫逸驕奢!怎麽天災偏偏、獨獨落在我們頭上!”

“江兄……你妙手回春……求你——你、你不是安兄!不,你不姓安,你……你是太子!”

“你不是最痛恨皇室嗎?啊?太子殿下,你不是要懸壺濟世嗎,你殺啊!殺昏君,殺奸吝,將你們皇室的人都殺幹凈啊!”

這番繁雜的言論猶如一盆冷水潑下,凍得晏病睢又是清醒又是糊塗。他不自覺松了手,顫聲道:“你……你們……”

鬼眼嘖嘖奇道:“咦?殿下不認得我們了嗎?”

晏病睢心中大震,他怎麽可能不認得?只是他們原本該待在他的體內,卻不知如何破封跑了出來,一時叫鬼眼給吞吃融合了,如今鬼眼成了他們,卻不是他們,只是在模仿他們的語調言行罷了。

雖知如此,但晏病睢卻仍止不住動容:“各位……各位如今還好?”

鬼眼又笑又跳,圍著他天真地說:“殿下自己都救不了,還妄圖救天下。”

說完這話,地上那老婦突然掙脫,反手抓住晏病睢的胳膊,嘶啞道:“你蒙了心!不可信!”

鬼眼咯咯桀桀地笑起來,如同稚子吟誦吟誦歌謠——

“你瞧這世間吶。

東方之城百姓骨累,西邊王朝燈火明輝。

不知天子式微。

有人高樓登月萬民同喜,有人跪死龍袍亂葬成鬼。

要問這世間誰最可憐,父母之愛,兄友之情,昨日視如敝履,今朝悟徹追悔,卻是白燭垂淚,枯骨成灰。

若我等苦者有罪,拿紅白雙囍做賠。

長盛王都內,遙祝太子生辰安康。

萬民同慶,萬古同悲。”

晏病睢喃喃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鬼眼最懂他的情緒,知曉這話是潑進火裏的油,非但不收斂,反而越叫越歡,興致勃勃地重覆著方才那首歌謠。

“閉嘴……”晏病睢閉目忍耐,“閉嘴,閉嘴,閉嘴!”

他仿若走火入魔,揮劍亂砍。豈料他此時越是糊塗,越是急火攻心,就越是讓鬼眼們稱心如意。

鬼眼一時間全爬至他的身上,歡欣雀躍,似乎想要將他吸幹。這時,地上那老婦突然變得清醒,幾下抓撓,就將晏病睢身上的鬼眼全部抓破,擲到地上。

晏病睢極少情緒用事,見她此番行事,不禁幡然醒悟,冷靜下來。他緊盯著身下那老婦,陡然升起一股熟悉感,追問道:“我適才如此發瘋,你若是貪吃的鬼物,應當高興還來不及,可你忽然清醒幫我,說明你原本受鬼眼操控,才如同傀儡一樣行事。這老副皮囊並非你的真面目,你究竟是誰?”

老婦盯著他,遲遲未語,目光淒惻,竟一時令晏病睢有些於心不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讓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緊接著便聽那老婦哽咽道。

“義父,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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