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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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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深意

而且姜星火說這個話的時間點,是有很大講究的。

如果這個話放在建文四年的時候說,那麽不管是洪武勳臣還是靖難勳臣,肯定都要嚷嚷著砍了姜星火的腦袋;如果是在永樂元年,那麽嚷嚷著砍腦袋的估計只有一半了;而到了如今的永樂二年接近年中的時候,哪個勳臣敢嚷嚷怕是要被同僚砍腦袋。

原因也很簡單,一方面是姜星火關於節制勳貴及地方豪強的土地政策,並不是一刀切地要把勳貴的土地全部退還,而是只針對額外霸占的土地,以及恃強不納差糧的莊戶人員,如果是通過正常手段獲得以及正常納糧的土地,是不在此列的;另一方面,則是現在幾乎所有勳貴都看到了海貿的利益所在。

在建文四年中秋大宴上,朱棣提議皇室、宗室、勳貴進行集資第一次下西洋的時候,海貿這件事情還處於畫餅狀態,勳貴們只是為了照顧皇帝的臉面,才各家都出了錢,這個錢,其實就是抱著“當是打水漂不打算要回來了”的心態投出去的。

但在勳貴們眼中的“奇跡”很快就發生了,鄭和的艦隊,竟然真的賺到了錢!

而且隨著江南手工工場區的建立,以及對安南的戰爭,大明商品的海外市場迅速擴大,再加上鄭和艦隊主導的皇室貿易,與之相伴的,就是財富源源不斷地流回國內,其中一部分,就被這些持有“原始股”的勳貴們所瓜分。

勳貴們很快就發現,從海外貿易上能獲得的利益,開始遠遠超過傳統的土地實物稅收。

當然了,如果姜星火是把主意打到了他們的土地上,那麽勳貴集團依舊會進行抵制,畢竟土地作為財富傳承的載體還是讓人踏實的,而且勳貴通常養一個大家族,這就意味著整個大家庭需要很多的農畜產品來維持日常消耗,這一點從姜星火前世的《紅樓夢》中可以窺探出一二,賈府每年都會從田莊裏獲取包括農產品、畜類產品、各種手工品在內的租子,正是這些租子,才讓消耗龐大的賈府能夠補貼一大部分日常生活的消費。

但正如剛才所說,姜星火要動的,僅僅是他們非法占有的部分而已,而且也不單獨針對勳貴,而是包括勳貴在內的所有勢力,甚至大頭不在勳貴,而在地方豪強。

實際上,非法占有額外田產這種情況,在大明廣袤的國土上其實是很普遍的,大明自從洪武開國開始就一直存在這樣的弊端。

從大明的農村基層來看,現在的土地基本上就是大戶人家,也就是地主和當地豪強擁有大量田莊,每年都可以通過收取租子來增添穩定的收益,而農田的農產品一部分進了公中,一部分歸底層胥吏衙役稅官(辦法便是姜星火之前所述),剩下的部分才能分配到普通佃農的口袋裏。

這樣的制度固然讓大戶人家擁有了極強的壟斷性,而普通佃農卻在災年被擠壓得連一份餬口的收入都沒有,眼下是明初,人地矛盾尚且沒有到不可調和的地步,因此並不明顯,而這個問題,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明朝的中後期,變得極為嚴重。

而這個問題,如果想要到那時候再去解決,恐怕就晚了。

因為利益關系會變得盤根錯節,而且在沒有姜星火幹預的歷史線,註定海貿不會大規模興起,這也就意味著都要在農田這個存量盤子裏爭吃食,到時候甚至包括宗室王爺和世襲的勳戚這些人的利益,與大明朝廷的利益已經完全不可調和了,所以即使宗室和勳貴再有錢,朝廷也沒有能力去從中獲得稅收,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賺得盆滿缽盈、揮霍無度,甚至寧願被李自成拷打出來,也不願意捐給朝廷。

而姜星火要做的,就是防微杜漸。

趁著現在宗室和勳貴還沒有非法占有多少田產,直接從源頭上絕了這個風氣,而且有海洋貿易廣闊的利潤前景擺在那裏,不愁勳貴們想不開。

第一點,用稅卒衛下鄉來盡量杜絕夏、秋稅收中的中飽私囊現象;第二點,用海貿前景來換取勳貴們對於非法占田的退還,地方豪強反而不難處理;第三點,就是內部的拆解了。

今天為什麽把這些部寺的長官都叫在一起?當然不是為了看他們為了本部門的利益而互相推諉扯皮。

說白了,就是協調他們出錢來的。

而朱高熾在第一輪的協調,顯然是碰壁了。

姜星火提出了兩點如何減少浪費多征稅的改進意見,無疑是很有價值的,畢竟姜星火提的辦法,是能夠在接下來的征稅中進行實操。

但這還是沒改變問題的根本所在,也就是從各部寺之間,先協調出一筆錢來,維持今年的朝廷浩繁開支,讓朝廷不至於停擺。

“諸位的意見呢?還是維持原來的看法?”

這時兵部尚書茹瑺站了起來,說道:“國師打算從接下來的稅收著手,這當然是一條好路子,不管是用什麽方法,朝廷都要盡快緩解財政困難,使各部寺維持運轉。我認為,只要朝廷的錢財能迅速增加,這些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可是.”

茹瑺面色為難道:“戶部的錢是戶部的錢,而兵部的錢是兵部的錢,不能隨便挪用,這樣不妥,國朝沒這個先例。”

“那大家夥就看著中樞停止運轉,然後等陛下聖裁吧。”

工部右侍郎金忠身體往座椅一靠,如是說道。

金忠作為朱棣的親信,其實他今天種種反常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若是一次也就罷了,還可以理解為他和工部左侍郎陳壽不對付,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因此,在這種表態下,茹瑺也表現出了一些遲疑之色。

“不過如今既然國朝財政吃緊,這個先例倒也不是不可以破一次。”

茹瑺成功變臉,但這時候沒人有心情欣賞他的變臉戲法,而是茹瑺代表兵部的態度改變,給會議的走勢,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大明這個操蛋的財政機制,姜星火現在想要改變是挺費勁的,因為這玩意直接涉及到財權,還不僅僅是之前的間接涉及到財權的采購權,想要動人家的蛋糕,沒有合適的理由很難。

所以,現在雖然船在漏水,船上的人心思各異,也只能嘗試著風雨同舟一下了,東邊拆塊板子補船艙的漏水,西面拿條繩子系緊船帆。

而朱高熾在某些方面優柔寡斷的性子,還是沒有改過來,或者說他的顧慮實在是太多,面對既得利益群體,很難進行任何大刀闊斧的改革。

因此,這件事只能姜星火來辦。

而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你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那麽你就能收獲別人無法獲得的威望,啃硬骨頭固然費勁,但啃開了,那就能吃到骨髓了。

姜星火不打算跟他們磨嘰了,直接開始了自己的分配方案。

“光祿寺借戶部2/3的寺內儲蓄,戶部分三年劃撥回來,行不行?”

黃子威的神色有些躊躇,2/3確實不少,但光祿寺還是撐得起的。

除了他自己是姜星火提拔上來的以外,光祿寺的少卿李偉,光祿寺丞高致,都是姜星火親手提拔的,因此寺內本身還算是鐵板一塊,沒有什麽太多的異議。

國師提拔了你,現在需要伱給國朝出錢渡過難關,又不是不還,你能拒絕嗎?

反正黃子威是拒絕不了。

而且這裏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原因,那就是光祿寺在中樞的各部寺中,本來就是油水最大的幾個部門之一,而且不僅油水大,能走帳本的“合理損耗”也非常的大,因為光祿寺是負責朝廷各種宴席的,有任何損耗,或是采購成本高昂,都非常合理,況且光祿寺的經費除了朝廷劃撥的一部分以外,還有一部分是各布政使司的專款解送,因此可謂是富得流油,那怕拿出來2/3,其實剩餘的還很多。

“行!”

黃子威一咬牙,這時候不能打國師的臉,他必須得支棱起來。

你看,小黃這人能處,有事他是真上。

搞定了黃子威,姜星火看向列席的幾位大太監們。

“宮裏的內帑支援點?劃撥到戶部的太倉銀一部分。”

之前便說過,同樣是內帑,明初和明末是不一樣的,明初內帑的所有權雖然在內廷,但管理權實際上在戶部,只不過這個錢沒皇帝發話,戶部自己是不能輕易動的。

內廷的大太監們明顯是得了皇帝的旨意,這時候都很好說話,很大方地答應了姜星火的請求。

如此一來,光祿寺和內廷方面,算是都搞定了。

“今年是海外貿易規模持續擴大的一年,海上的秩序已經基本肅清了,從南洋到大明沿海算是暢通無阻,但陸上的商道建設一定是不能停的,不然血脈不通,淤堵自生工部承擔2/3的修路費用,剩下1/3發專門的築路國債,主要面向江浙商人發放,先把寧波府到松江府的商路修通,如何?”

工部尚書黃福看了看朱高熾,朱高熾面無表情。

“黃尚書,我覺得可以依國師之言。”

金忠第三次開口了。

黃福也知道討價還價大約討不出什麽,反而小家子氣,這時候也幹脆代表工部同意了姜星火的計劃。

最後只剩下兵部和太仆寺了。

“不多要,除了這些,今年剩下的支出缺口,兵部和太仆寺補上,也是三年劃撥回來,如何?”

對於光祿寺和內廷答應的數額,眾人是大概心裏有數的,再比較一下今年的預計開支,這個缺口窟窿顯然是不算太大,因此,最後這部分,兵部的茹瑺和太仆寺的虞謙,商量商量也就認了下來。

看起來非常覆雜的一件事,在姜星火的協調下,各部門進行了利益交換後,基本上算是圓滿完成了。

至於支出,則是沒什麽說的,其實主要是因為京營三大營二十多萬人北征的軍費支出太大,不然不打仗的話,其實正常的財政預算是夠的。

但北面的戰爭,顯然是要打的。

不是所有事情的利害都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有些國土安全問題,花多少軍費都要處理好,永樂二年處理好了,就不用以後的人付出巨大代價了。

總之,日子湊合湊合還能過下去,而且是越來越有盼頭的那種。

其餘的大臣們又交談了一會兒,也紛紛告辭離開了。

黃子威則跟著姜星火步行走回了總裁變法事務衙門。

“國師,您剛才是怎麽想的?”進了屋門,黃子威忍不住問道。

“相忍為國唄。”

姜星火的氣度越來越大了,頗有種“宰相肚裏能撐船”的意味。

他似乎對眼前的這些派系得失,並沒有放在心裏。

姜星火給黃子威倒了杯茶,遞到他身前,自己也倒了一杯。

“可未見諸公有這般心胸。”

“那是因為他們把門戶之見看的太深。”

吹了吹漂浮在茶杯上的茶葉,姜星火笑了笑:“既然要做事,你不能要求別人有跟你一樣的視角,這種互相交換,反倒是常見的事情,要是非要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不但做不到,而且活的會很累.我的學生於謙在這一點上其實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他是個小孩子,但他從來都是嚴於律己、寬以待人,有時候說來慚愧,我們這些成人,在一些事情上反倒不如孩童。”

“能做一件是一件。”

姜星火拉開遮在墻上的一面簾子,後面不是窗戶,而是一塊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關於政治、軍事、思想、科技等方面的內容,以及這些方面所對應的具體措施。

而這塊黑板雖然很大,上面的內容雖然很多,但卻肉眼可見地,很多事情都用各種其他顏色進行了標識,用來展示進度。

“內容呢,就是年初做匯報時候講的那些,除了那些,還有一些思想、科技上的事情,但你別看事情多,可一件件事情做起來,還真就沒多少了。”

黃子威細細觀摩片刻,發現確實如此。

譬如內陸貿易下面,就有重農抑商國策、商稅、點對點商道、郵局這四項,而這裏面重農抑商國策,顯然已經在輿論和實際上,向著四民皆本演變了,而商稅處於持續推進中,點對點商道處於剛剛開始推進,郵局則是待推進。

同樣的道理,也能體現在海洋貿易等事務方面。

看著這塊黑板,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站在永樂二年的這個時候,回首來時的路,發現已經走了很長、很長。

一開始,所有人都在質疑要不要變法,後來是姜星火等人用一路的行動,打破了這種質疑,然而接下來的事情並不是一帆風順,那些日夜裏遇到的挑戰一點都不少,數次論戰,以及無數工坊、工場拔地而起,大片的海外市場被開拓.這些事情都經歷過了,才知道今日的艱難。

換句話說,今天的變法再難,還能難得過一開始全是敵人,支持者寥寥無幾的時候嗎?

不可能的。

所以,既然經歷過了這麽多大風大浪,那麽眼下的財政危機,又算得了什麽呢?

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朱高熾優柔寡斷,不肯操刀分配,那姜星火自己上就行了,割點自己的肉算什麽,眼光放長遠點,現在大明的整體經濟做的是增量而不是存量,把時間線延長到三年、五年,這些根本算不得多大的數字。

而且,姜星火還有一重深意,隱藏了下來。

“可還是覺得”

“肉疼?”

黃子威搖搖頭,只道:“這些尚書、侍郎,有些自私。”

姜星火淡淡道:“我覺得他們的主張沒毛病,按慣例確實不能隨便挪用工部、兵部的錢,這樣做不利於朝廷穩定,而且我們不是強盜,不能幹那種事,至於現在的財政制度合不合理,以後怎麽改,那是以後的事情。”

黃子威遲疑道:“可是……我還是擔心戶部的問題,會影響朝堂上的政局,畢竟大明的總收入是有數的,無非就是田稅和專營商品稅以及商稅這三大塊,雖然已經改革許久了,可新政畢竟不可能完全取代舊制,戶部的財政問題,很難徹底解決,若是再拖延下去,明年財政也困難,將來還是會出事。”

“哈哈哈哈!你啊,著相了。”

姜星火喝完茶,點著他笑了笑,只說道:“你說就算是戶部還不起,會怎麽樣?”

黃子威怔了怔,這個問題,他倒是還真沒考慮過。

在黃子威的潛意識裏,只覺得今年的這種各部寺之間的財政拆解,屬於拆東墻補西墻,要是還不起,那肯定會出問題,但具體出什麽問題,他並沒有進行深思。

順著這個思路,黃子威思考了下去。

是啊,如果明年真的還不起,會怎麽樣?

戶部會賴帳?不不不。

電光火石之間,黃子威忽然想通了迷霧後的真相。

——反而要加大變法力度!

是的,聽起來邏輯不太通順,為什麽戶部為了維持變法向其他各部寺拆解資金,還不起反而會促進變法的進程呢?

原因很簡單,如果還不起錢,那戶部不僅成了大爺,而且其他各部為了讓戶部還錢,就得支持戶部的搞錢計劃。

戶部能怎麽搞錢?無非就是黃子威說的那三塊,加大對夏秋兩稅征收中間環節的清理力度,加大國內貿易和海洋貿易的規模用來收更多的商稅,加大對於鹽等專營商品的厘清和追溯。

無論是那一條,都是在正向促進變法!

想通了這些,黃子威驚訝地看向正在喝茶的姜星火。

他終於明白,這位國師為什麽在今天的財政會議上這般隱忍退讓了,不僅僅是相忍為國,更是所圖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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