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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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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五)·

猗窩座死了。

在四年之前就已經死了。

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夏夜,在一個無人察覺的角落。

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迎接這場該屬於他的命運。

戀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竭力讓自己不要陷入更多覆雜的情緒當中。

這裏是戰場。

她得繼續。

日輪刀熟練地在半空揮出劍技,那是她長年累月修行的成果,那是她為了那場覆仇而積攢的力量。

現在長刀指向的地方已經沒有了那道身影,於是一切都變得格外虛浮,像是蓄力打進空氣裏,讓人找不到一丁點的實感。

吸氣,呼氣。

刀落,刀起。

無數次的練習早就將一切化作身體的本能,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此刻自然而然地調動著。

有那麽一瞬間,戀雪覺得自己的精神像是被從身體當中抽離了一樣。

她感覺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如機械般按部就班地戰鬥。

而在這樣的戰鬥當中,她幾乎沒有什麽實感。

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斷了線的風箏,她找不到自己和世界之間的聯系。

她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

或許她應該覺得欣慰,哪怕並非出自她手,但猗窩座死了,她也算大仇得報,也算如願以償。

又或許她應該覺得悲痛或惋惜,因為她早想要自己來了結這段宿命,她一直在為此而努力,可她隔了這麽多年,才得知這樣一場荒誕的結局。

這太荒誕了,荒誕得像是一場近乎惡劣的造化弄人。

但戀雪知道,讓這一切發生的並非是無端翻弄的命運。

做出選擇的,是猗窩座自己。

戀雪忽然想起了在那個時候,在她剛剛被他帶回那座道場的時候,猗窩座曾經半是恐嚇半是惡劣地問她,若他將她也變成鬼,她又要怎麽樣。

她當時說什麽來著?

她說,就算是鬼,她也仍是個劍士。

她說鬼若想自行了斷,方法多得是。

說那些話的時候,她還沒有恢覆當年的記憶。

她只是想和他嗆聲,卻沒想到他竟真將那些話聽了進去。

於是在那個夏夜,在她想著要怎麽結束這場糾葛的時候,他先一步邁出了那一步。

鬼舞辻無慘能看到所有鬼的一舉一動,但它並不會總是監視著每一只鬼。

也正因如此,猗窩座與戀雪在道場的那段時光才姑且算是相安無事。

但戀雪想,猗窩座大抵也很清楚,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情,不可能容忍他那般對待她這樣一個鬼殺隊的劍士。

那個晚上,他在林邊的村子裏殺了一只作亂的低等階的鬼,童磨也已經找到了她所在的地方,不管哪一項,都可能會招來鬼舞辻無慘的註意。

於是無慘來發難,只是時間的問題。

或許是早有預料,猗窩座才選擇主動出擊。

因為狛治會為戀雪清掃掉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脅,不計任何代價。

如果是狛治的話,一定會那麽做。

在最後的最後,他選擇成為“狛治”。

他選擇作為“狛治”死去,為她換取多一點的生機。

戰鬥持續了一整夜。

晨曦的第一縷曙光灑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無限城轟然垮塌,一切都歸於沈寂。

戰鬥實在慘烈,鬼殺隊的劍士們幾乎每個人都傷痕累累,在垮塌的廢墟上各自喘息。

戀雪擡起頭,環顧著周圍。

她看到蝴蝶姐妹相互攙扶著,去各處詢問參與戰鬥的隊員們的傷勢。

她看到有過幾面之緣的風柱正與一個與他有幾分相似的少年相顧無言。

她看到煉獄杏壽郎被幾個年輕的孩子們圍在中間,她看到杏壽郎舊日的繼子甘露寺蜜璃正與蛇柱伊黑小芭內在墻角絮絮私語。

無一郎在一邊默默地擦拭著自己的劍,富岡義勇將包紮的傷藥遞給地上的錆兔,錆兔笑著接過,似乎又揶揄了他幾句悲鳴嶼行冥雙手合十,像是在進行一場超度。

在不見光的角落裏,那個名叫愈史郎的孩子焦急地圍著珠世打轉,問她是否受傷。

鎹鴉在空中盤旋著統計傷亡情況,有人永遠留在了前一個夜晚,但大多數人都活著看到了新一天的陽光。

忽的,有一只鎹鴉從空中緩緩落了下來,停在了戀雪的肩頭。

它收斂起翅膀,低垂下腦袋,用與其他鎹鴉相比格外溫和的聲音說道:

“戀雪大人,這是主公大人單獨給您的傳言。”

“幸而有你,我們都走到了明天。”

那個瞬間,陽光忽然有一點刺眼。

戀雪緩緩擡起手,微微擋了擋視線,可陽光卻依然順著指縫漏了下來。

很溫暖。

宿命結束了。

她卻沒有被宿命葬送。

她活了下來,她看到了“明天”。

戀雪將日輪刀重新收回了刀鞘裏,默默轉過身。

“戀雪!”

背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她的腳步稍頓,回顧頭,便看到煉獄杏壽郎在向她的方向跑來。

他還是舊時的樣子,只是頰側也生出了一塊宛如火焰一般的斑紋。

一對焰色的眼瞳當中,此刻也寫著些許溫柔。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們剛還在商談接下來的打算。”

他頓了頓,視線竟有一絲猶疑:

“戀雪,你……”

是啊,未來要怎麽辦呢?

戀雪其實從來沒有想過關於以後的事情,因為她從沒想過,自己在這一切結束之後還能活下去。

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想的,從記起了一切之後,從離開道場之後,從重新拿起指向他的劍那刻開始,她就沒有想過要活下去。

她的存在早就與這段糾纏不休的恩怨捆綁在了一起,她因為他而存在,找到他,殺了他,這是她此生的全部意義。

在了卻了心願之後,在完成了一切之後,她想,她願意以此身為引,為這段過往殉葬。

她該在昨夜死去。

她該在過往死去。

這樣一切的一切才算徹底落幕。

至少在無限城的戰火燃起之前,她都是這樣想的。

可她為什麽活了下來呢?

在一夜慘烈的鏖戰之後,在得知自己所執著的仇人已經死去之後,在宿命該終結的時刻,她卻還是活著。

那麽便不是真正的結束吧。

她選擇了宿命,選擇為宿命付出一切。

可她存於世,而這世間除了宿命之外,還有新的因果。

因果纏繞,綿綿密密,竟在她自己也無知覺的時候為她織成了一張巨網。

那張網托起的,是她的一線生機。

曾經與她並肩同行的少年們說:活下去吧。

與她有著相似宿命的青年說:活下去吧。

被她拯救過的隊士們,因她而得以存活下去的一般人們,所有一切的人似乎都在對她說:活下去吧。

最後,她仿佛看到了他離開時的背影。

他什麽也沒說,但她聽到了。

“活下去。”

那麽就活下去吧。

死亡是所有人的歸宿,但活著不是。

她的生命是由她的所有因果共同托舉起來的,那麽在死亡到來那一天之前,她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隨意舍棄。

“我想去各處走走,好生散散心。”

她說著,輕閉上眼睛。

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讓人無法控制地產生些許淚意。

“一切都結束了,難得現在的時間只屬於我自己。”

煉獄杏壽郎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沒能再說些什麽。

但即使他不說,戀雪也知道,他大抵也是想要邀請她回煉獄家,在鬼殺隊解散之後,以平常人的身份安度餘生。

那樣也很好,只要活著,怎麽樣都很好。

只是這一次,只在餘下的為數不多的歲月裏,戀雪想,她果然還是想去好好看看這世界——

【狛治先生,謝謝你總是把外面的風景講給我聽。】

【等稍微好一點了,真想想,和狛治先生一起去看看啊。】

去好好看那些風景,去好好感受活著的時光。

那是她兩世裏一直的願望。

覺醒了斑紋的劍士們大都會早夭,鮮少有人能活過二十五歲。

她餘下的時光或許並不很多,但也足夠觀覽許多風景。

極北的冰湖,中部的雪山,還有南國湛藍的海浪。

與修行時的心情不同,這一次,她終於沒有任何的負累,也終於有機會好好欣賞周圍的一切。

這世界很遼闊,風景也的確很好,但很偶爾的時候,她還是會夢到舊日的庭院。

夢到春櫻,夢到冬雪,夢到夏日的螢火蟲,還有那個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少年。

他想給她看的風景,她都已經看到了。

在路過那些陌生而瑰麗的風景時,戀雪偶爾會想,身為猗窩座的他是否也曾乘著夜色走過這樣的地方。

或許她看過的風景有許多是他也未曾看到的,那麽等再見面的時候,該換她將那些見聞講給他聽了。

雪花再次飄落的時候,戀雪感受到了命運的感召。

斑紋終於將她的生命燃燒殆盡,她能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即將走到盡頭了。

於是她回到了那座近乎腐朽的道館。

時隔這樣多年月,它比當時更加破敗,甚至於一些邊角的木料已經破爛得不像樣。

戀雪從附近的農戶借來了工具,又去山裏找了木料。

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她一點點地將這座充滿了舊日回憶的道場一點點地修整完整。

同樣的事情他似乎曾經也做過,戀雪不知道他當時懷著的是怎樣的心情。

此刻的她只覺得非常平靜。

去村落歸還農具的時候,戀雪偶遇了那時帶她去祭典的農戶一家。

昔日的男孩已經長高了許多,眉宇間也多少有了一些大人的樣子。

他臉上透著喜氣,據說是要在年後結婚,迎娶自己心儀的姑娘。

他如父親一樣健談,在認出戀雪之後,興沖沖地說要給她拿喜糖。

但在提及婚事的時,他又提起了當年在林間被猗窩座救下的舊事。

“結果自那之後,那個人到底還是沒再來過,那件浴衣也沒人來取。”

“現在想想,或許那時的大哥哥並非人類,他不再出現也是因為被我看到了真正的一面,可我總覺得那也無所謂,就算他不是人類也無所謂。”

“他有那樣好的心腸。”

時隔多年,再聽到那時的舊事,戀雪竟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回憶在腦內翻湧,現在她也終於可以坦然地在舊日的記憶當中細數那個人的好。

拋開鬼的身份不談,他其實一直都很好。

戀雪看著那個比她高處一個頭的少年,想了許久,問道:

“既然沒有人來取,那可以將那件浴衣賣給我嗎?”

農人也知道沒有等待下去的必要,既然戀雪主動提出,那麽他們自然也就順水推舟地把東西拿給了她。

在戀雪想要付錢的時候,他們怎麽也不肯收,說是衣服已經很舊了,並不值幾個錢。

衣服的確已經很舊了,但他們將衣服保存得很好,似乎是一直在等人回來取。

哪怕明知道那個人不會回來了。

現在正是冬日,並非可以穿浴衣的時節。

所以即使將衣服拿回去,也只是放在箱子底。

戀雪知道,自己或許等不到下一個夏日的祭典了,但她還是想將這件衣服,連同他當年絲絲縷縷的心意好好珍藏。

冬日將近的時候,道場已經被修覆得足夠好了。

戀雪也覺得身體愈發懶怠,一天裏竟有大半天時間在睡著。

她不再有力氣穿過樹林,去到附近的村落,於是絕大多數的時光,她就只是靠著存糧在道場裏度過一天又一天。

有時天氣好一些,外面的風也不很大,她就會獨自來到眼下,守著火爐曬曬太陽。

林間的葉子幾乎已經落盡,雪花鋪在地上,閃著耀眼的光。

院裏的雪景很好,和那個時候一樣。

每當這個時候,戀雪總會想起一些江戶時的事。

那時她身體才剛好轉了些,躍躍欲試地想要去外面看遠離的雪。

她是覺著自己沒什麽大礙,可狛治卻分外緊張,用厚實的大衣給她裹了一層又一層,又給她備了暖爐,才陪著她來到院裏。

偏趕上那時一陣風起,卷起了地上的雪花。

狛治頓時警覺了起來,非要將自己身上的那件衣裳也給她添上。

到頭來,戀雪這邊倒是一點風也沒受,反而是狛治罕見地病了一場。

他也曾是個那樣的人類。

戀雪坐在廊下,倚靠著廊柱,看了一會兒風景。

身邊的暖爐烘烤出的熱意讓她並不必受寒冷的侵蝕,熱氣上來,熏得人昏昏沈沈,於是她也又開始覺得眼皮有些發沈了。

恰在此刻,院外忽的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戀雪有些費力地擡起眼皮,看向聲音的來源。

道場周圍早已荒蕪,平素一向沒有人會來這種地方。

但是在這個被暖爐烘烤得有些溫暖的冬日裏,戀雪竟在廊下迎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

已經長成青年模樣的獅子色頭發的男人站在廊下,隔著一小段距離看著戀雪。

“我猜你或許會在這裏,所以想著來這裏碰碰運氣。”

戀雪緩緩地垂下眼皮,輕輕地笑了。

聲音輕得像是在呼吸。

“錆兔。”

“沒想到在最後,還能再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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