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天, 似乎比之前每一個春天來得都更熱烈明媚一些。

未名湖畔的文學系活動室裏, 一片忙碌景象。幾個男生擡著道具, 來回擺放, 幾個女生擠在一起對臺詞, 改編劇本且身兼導演職能的韓曉軍指著臺上的布景在喊：“這是什麽？不是說找了個水平很高的同學幫忙畫的嗎？這畫的還不如我八歲時候的塗鴉！”

負責整體統籌的女生李瞿從舞臺旁邊沖過來：“那你給我塗鴉一幅啊！”

韓曉軍似乎也習慣了她這種態度, 聳了聳肩膀：“我去做布景的話，你來當導演？”

李瞿毫不客氣：“既然你不做布景，就別瞎比劃！我這是請了藝術系的老師幫忙畫的, 你看這線條，這色彩, 象征了舊社會的黑暗終究會被日出驅散，新的時代必將……”

韓曉軍被她說的頭暈腦脹, 只能對著她拱手表示投降, 轉去幾個演員對臺詞的地方, 擡眼一看就發現了問題：“怎麽回事？女主角還沒來？”

拿著臺詞本的女生一下子就哄笑起來：“大導演，你記性可不怎麽好啊。”

“可不是, 人家又不是第一次遲到，你用得著這麽驚訝憤怒嗎？”

“對呀, 你都應該習慣了才對嘛。”

韓曉軍板著臉：“你們話這麽多，所有的臺詞都背下來了嗎？感情都到位了嗎？有沒有到舞臺上走位試試？”

“哈, 光讓我們練有什麽用呢？女主角一來，什麽都要重新開始，我們都要配合她重新調整，背了練了不也是浪費時間？”

一個男生看不下去了：“行了你們, 別老是拿著童檬遲到做文章。童檬是醫學系的，課程繁忙，實驗課也多，時間緊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互相體諒一下不就好了？”

“瞧你說的，就好像我們每天都無所事事一樣。她忙她就別接受邀請啊，既然接受了邀請，約定好了每周排練兩次，那就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好，不要總是讓所有人等著她一個。”

“對啊，難道只有她的時間寶貴，我們的時間都可以隨便浪費嗎？”

“也只有你們男生，看著她的臉就把什麽都忘了。”一個女生酸溜溜地說，“人家歷史系的趙麗芳，不比她好看？不比她更適合這個角色？但是人家就知道自己學習沒時間，直接就拒絕了。哪像她，明明答應了，卻每次都遲到。”

“對啊，韓曉軍和李瞿當初看上的都是趙麗芳，可惜人家沒空，他們兩個親自上門邀請，都被拒絕了。”

“趙麗芳的容貌和氣質比童檬合適多了，真是可惜。”

“人家知道時間安排不過來就拒絕了，哪像有的人，明知道自己課程緊張，拖著大家浪費時間也要來當女主角，還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男生反駁：“你說出這樣的話，正說明你自己心裏，參加這次表演是為了虛榮心。可不要用你的想法去揣測別人。”

他的話一下子把幾個女生給激怒了，有人冷笑起來：“童檬給你什麽好處了，你就這麽急切地要替她說好話？”

“給他什麽好處？不就是多給了他幾個笑臉，多跟他說幾句話，多在他面前裝幾次可愛嗎？我跟你說，你別覺得這樣就是她對你有什麽意思，醫學系有兩個男生都為她打起來了，都說她喜歡對自己笑，覺得她對自己有意思，結果童檬說了，她只是把他們當成同學，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你們瞎扯什麽？”男生被幾個女生嘰嘰呱呱地搶白，臉上掛不住，起身去了另一邊，幾個女生看了看時間，心中更是怨氣叢生。

“都四十分鐘了還沒來！”

“哼，真是太過分了！每次都讓這麽多人等著她一個。”

活動室的門被人推開，一個穿著白色毛衣紅色背帶褲的女孩子快步走了進來：“對不起大家，我又遲到了。”

正是剛才他們爭論的女主角，醫學系77級新生童檬。

童檬如今已經不是當初在前山村那個黑黑瘦瘦的樣子，而是皮膚白凈，滿臉陽光笑容。她剪著齊耳短發，發梢被她用鉗子燙了向內的弧度，看起來溫柔乖巧，和那種劉胡蘭式的女英雄感覺完全不同。加上顏色鮮亮的白毛衣紅色背帶褲，整個人都顯得分外自信活潑。

剛才還在議論她的幾個文學系女生臉上有點尷尬，誰也沒有說話。韓曉軍過來問童檬臺詞背得怎麽樣了，童檬語氣自信地回答全都背下來了，韓曉軍的臉色好了很多，開始指揮大家準備排練。

童檬站在舞臺中央，和幾個配角開始搭戲演出。如她所言，她確實已經將所有的臺詞都記住了，只是在情感方面還不是很到位。韓曉軍把她叫到一邊，跟她討論人物感情變化和表達的方式，其他幾個女生在一邊冷眼旁觀。

不用猜，童檬就知道她們心裏在想什麽。剛才她們所說的話，她在門外都聽得一清二楚，那話語中酸溜溜的味道直沖天際，無非是嫉妒她一個醫學系的外來者居然能在文學系排練的話劇裏擔任女主角。

敗犬的哀嚎，who care？

倒是她們提起來的那個名字，趙麗芳，讓童檬有些好奇。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了，這些天關於歷史系的趙麗芳的議論到處都是。

大家說趙麗芳漂亮有氣質，非常熱愛學習，前些天《RM日報》上還刊登了她的高考作文。正是這篇作文，讓童檬想起了自己當初在H省紅旗鄉認識的那個後山村小媳婦兒，也叫趙麗芳，老公也是軍人，家裏也是三個孩子——這麽多相同之處，應該不是巧合吧。

但是一個連小學都沒有上過的農村婦女，在家帶著孩子自學，竟然能夠考入京大這樣的頂尖學府，這種可能性也太小了。童檬想起自己見過的那個小媳婦兒，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是對方的容貌氣質確實非常出眾，根本不像是那種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當時站在人家身邊，童檬都覺得自己快被比成黑炭了。

如果是她的話，也許也不是那麽奇怪？或者說，童檬猜想，她也和自己一樣，有著奇特的來歷？這樣的話，就能完美解釋為什麽她從來沒有上過學，卻能考出這麽好的成績了。

韓曉軍跟她一點點分析著女主角的性格，卻發現童檬正在走神，禁不住惱怒起來。他把手中的劇本一摔：“童檬，你這樣下去，整個節目的進度都會被拖慢的！”

“這是五一勞動節要在全校公演的節目，你要是不想幹，趁早提出來，讓我再去找想幹的人！”

童檬聽見旁邊那幾個女生幸災樂禍的笑聲，臉上漲得通紅，咬著牙向韓曉軍道歉。

她的課程很忙，卻還是接受了這次演出的邀請，就是想要打出自己的知名度，尋找一個合適的合作夥伴，在即將到來的改革開放中，搶到最早的機遇，邁上致富的道路。

五一勞動節的表演，會有很多領導和已經畢業的校友回來觀看，她絕對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只憑著手術刀，當然能夠衣食無憂，甚至成為某些領導的座上貴客，但是童檬想要的卻是身家千萬，暢享人生。

改開之初，遍地黃金，她有無數想法，但只靠自己只能小打小鬧，只有找到財力雄厚、身份特殊的合作夥伴，才能乘著好風直上青雲。

童檬集中精神，聽著韓曉軍的分析，不停嘗試著調整著自己的表演，直到兩個小時的排練時間結束，韓曉軍才放她離開。

童檬身心疲憊，口幹舌燥，喝了杯水，上了個廁所，回來卻聽見幾個女生又在背後嘲笑她，說她演技太差，沒有悟性，一個醫學系的為了虛榮非要硬著頭皮上文學系的節目，拖累大家。

她踩著皮鞋噠噠噠地從樓道拐彎處走了出來，正對著幾個因為她的突然出現而呆滯的臉，冷笑著說：“就是因為文學系都是你們這樣只會在背後說三道四的小人，你們系的節目才不得不去請我這個醫學系的來當主角。”

童檬提著書包，把幾個呆若木雞的女生丟在身後，大步走出了樓外。

她想去歷史系找趙麗芳，看看趙麗芳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是不是和她一樣，同樣來自未來。如果是的話，她就有了一個天然的夥伴，她們能夠聯手做出一番大事業！

童檬去了歷史系，向門口的老大爺詢問了77級的教室，上到二樓找到了地方，聽了聽沒有老師上課，就輕輕推開了門往裏望去。

幾乎是第一眼，童檬就看見了趙麗芳。

盡管趙麗芳正低著頭在本子上寫著什麽，但是三個女生中，她依舊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趙麗芳……”童檬在門口對著擡起頭來的趙麗芳招手，真的是那個後山村的小媳婦兒！

趙麗芳皺著眉頭看了看門口站著的女生，過了幾秒鐘才把筆蓋好，把書合了起來，輕輕走到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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