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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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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周曼儂跪在地板上, 俯身收拾著行李,她的東西很少,在搬出從小住到大的房子的時候就斷舍離過一次, 最重最值錢的可能是她的畫和畫具, 現在……她拍拍手, 決定把畫帶走,其他只能忍痛割愛, 好在她隨時做著離開的準備, 買材料一直買得很克制。

門在這時被打開, 周曼儂沒有聽到換鞋的聲音, 似乎他就直接走了進來,靠在墻邊看她收拾東西。

而她, 居然還有心情想到,這地板看來該拖了, 今天每一個進屋的人都不換鞋, 哪怕其中有人是重度潔癖患者。

明知躲不過去,也不應該躲,但仍痛恨不能走得早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周曼儂從不是軟弱和逃避的人。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若無其事地回頭, 看到男生白皙的半張臉上一個赤紅掌印,仍不免楞了一下。

“她打你幹嘛啊,真是有病。”

許袂低垂眼眸,情緒難辨, 得益於一貫的表情缺失,他看著還是有種泰山崩於面前而不動聲色的冷靜, 和平常無異。可周曼儂只消看他一眼,就明白,他什麽都知道了。

“你要去哪裏?”

周曼儂聳了聳肩,“你沒必要知道這個,你媽已經把錢轉到我卡上了,有錢,在哪裏都不會過得差。”

她頓了頓,說:“你志願報了沒有?如果報了的話,離截止還有一段時間,你最好趕快改。去北京上學吧,許袂。”

說完,她將最後一件物品收進箱子,然後拉上拉鏈,把行李箱立起來,拖著就要走出這個門。

手腕在這時被人牢牢禁錮,周曼儂試著掙開,但全然無用。

她別著臉,避免正視那個抓住她的人,“許袂,別這樣,你沒有損失什麽,你到了大學會談真正的戀愛,之前那些就當是我給你的性啟蒙了。”

許袂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他自顧自地說:“去哪裏,告訴我,我報當地的大學,我們一起走。”

久久聽不見她回應,他要被這死寂般的空氣逼瘋,把她拽過來,兩個人面對面,語氣前所未有的絕望急迫,“對我而言,沒有任何人或事會是我們之間的阻礙,你明白嗎?都按你說的來。”

周曼儂這時才真正與他四目相對,她已經做好準備,會看到受欺騙後的震怒、恨意、憤懣……卻發現他的眼睛完全是空的,徹底的空洞,如果非要說裏面有什麽,那是類似小孩子在鬧市被丟下的恐懼,無限地在瞳孔裏放大。

“許袂。”周曼儂覺得自己此刻應該做點好事,“許袂,你還不明白嗎?我以為你這麽聰明,一知道真相就會懂了,我的目的就是這個,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在一起。”

少年慘淡地笑了一下,“你是想說你沒愛過我?你不喜歡我?你以為我會信這個?”

“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不去當演員真的可惜了。”

周曼儂揚眉,輕勾嘴角,嘲諷的表情。她其實非常擅長做這種事,就像當著小女孩的面毀掉她最心愛的八音盒,就像很久以前對著生命力奄奄一息的母親大喊,我不會打電話給那個人,他不會來見你,你別做夢了,勝利地看著女人的眼逐漸熄滅如枯燈。

“非要我把話說這麽明白嗎?換位思考一下,你是我,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你會愛上我嗎?不可能吧。我沒有喜歡過你,一丁點都沒有,你自可以隨便猜想我接近你的動機,你應該能想到最符合邏輯的那種解釋。”

許袂松開手,身體開始劇烈的顫抖。

周曼儂突然憎恨自己過於豐沛的想象力,那是她天賦的一部分,卻在此刻讓她想到一些不該想的畫面。從她讀過的許袂的日記,還有兩人親密到極處時無心透露的只言片語,勾勒出的那個永遠在被母親拋下的小男孩,正在無聲地哭泣。

她獨獨對這一點有共情力,因為她曾經也是執著於母愛的人。

周曼儂想,真荒謬,她居然開始心疼除自己以外的人,她把這歸結於自己殘存的微末良心,但從今天開始會徹底死掉。

她要走,卻再一次被他鉗制住,少年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兩手紋絲不動地握牢她兩個手腕,他一下比她矮了一頭,矮了很多,從她的視角,可以看見他血紅的眼角,還有無征兆滾落的眼淚。

“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語氣似哀求又似控訴,又重覆了一遍。

“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周曼儂不否認這一點,可是她說:“誰又得到公平了呢?我得到了嗎?”

他再一次松開手,她得到了徹底的自由。

-

高考出成績,幾家歡喜幾家愁。

徐凱就是愁的那一家,他果不其然輕微發揮失常了,也許不能這麽說,心態本就是實力的一部分。總之他的分數,在省內已上不了最好的大學,家裏為此吵了好幾天,最後花八千找了個高考志願填報的專家來幫他報志願。

徐凱哪敢說話啊,就讓那專家隨意操作自己的人生了,結果錄取結果出來,他被Y大錄取了。

當天得知這個消息,徐凱一臉不可置信,“什麽?我也能上Y大?”

竟然真的就是給他撿漏了,Y大今年錄取線創新低,雖然是冷門到不知幹什麽的專業。不過能在省內上大學,徐凱爸媽就心滿意足眉開眼笑,他自己本身沒有什麽志向,也覺得在家旁邊上大學挺好的。

到了八月,一切塵埃落定,徐凱出門參加一班組織的同學聚會,他可能是一班考得最差的人,因此更不肯缺席,讓人覺得他意志消沈。

可缺席的另有其人。

聚會地點約在一家自助烤肉餐廳,徐凱一來,就聽人在說班裏這幾天的重磅消息。

“餵,你聽說了嗎?許袂報了Y大。”

“什麽?他不是省第三嗎?”

“據說是為了Y大今年的獎學金,這人真的悶聲幹大事,他之前交上的預填表完全不是這樣,不然學校肯定要找他談話的,結果自己不聲不響就把志願改了。”

“欸你說這叫什麽?‘事以密成,語以洩敗’,不愧是我們班考得最好的人。為這事副校長都氣死了,誰能想得到啊,他好端端的,讓學校今年少了一個清北名額,本來狀元都不是我們學校了。”

“文老頭好像是知道的……”

徐凱楞楞地在旁邊聽著,忽然想到自己和許袂最近都沒聯絡過,他因為考砸了,也的確不想在這時跟考得好的朋友交流,畢竟一整個七月的話題都難免是那些,估分,出分,報志願,他真的根本再也不想聽人聊高考了。

“餵,徐凱,你平時不是跟許袂比較好?這事你提前知道嗎?”

徐凱啞然,“我,我不知道,我回頭問問他……”

話題是一輪一輪的,再是風雲人物也不能占據一晚上的話題,徐凱食不知味地熬過了晚餐,拒絕了和其他人一起去KTV續攤,但也並不想回家,最後溜達溜達,竟然回到了三中附近。

徐凱從小到大家境優裕朋友眾多,高中三年,對其他人來說都是美好青春,卻可以說是他最不開心的三年,在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級當墊底,沒人會喜歡這樣的滋味。

如果不是因為在一班當鳳尾的痛苦日子,他未必會和許袂成為朋友,這真是一個很神秘的朋友。在過去一年裏,徐凱得到過許多來自許袂無償無私的幫助,會在最寶貴的高三覆習階段把時間花在別人身上的人也很罕見,至少在一班是挺罕見的,太聰明的人,往往都有一種專註自身的冷漠。

可是,徐凱卻突然發覺,自己從不曾真正認識這個朋友,雖然以前也有這種感受,但從未如此清晰過。徐凱想,他了解自己每一個親近的朋友,但了解許袂的什麽呢?好像什麽都沒有。

許袂很冷淡,總是游離於人群之外,因為長得帥成績也好,他的沈默寡言反而是酷的象征,偶像劇少女漫的男主角一般不都是這樣的嗎?其實徐凱知道,這種性格沒什麽了不起,從小到大每個班級裏都有這種沈默如陰影的同學,不起眼的叫內向怪咖,優秀的才叫高冷罷了。

許袂沒來今晚所有人都來的聚會,他會在哪裏呢?徐凱覺得自己好像有一個答案。

-

門後傳來三步並兩步的腳步聲,再猛地被打開,人好像要從裏面撞出來似的。

徐凱很難不楞住,因為許袂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是以一種前所未見的狼狽形象。

他瘦了很多,是暴瘦的那種瘦。黑發濕漉漉地覆在額上,有點長了,快遮住眼睛,似乎好些時候沒有理過,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膚色從冷白變成真正的蒼白,但面部又不正常的緋紅著。

最奇怪的也許是他的表情,開門出來的時候,眼裏有種仿佛絕望中萌生的熱情和希望,像在沙漠裏快死的人目睹海市蜃樓,但在看清是誰後迅速冷卻下來,變成死灰覆燃過又熄滅的樣子。

徐凱有點被他這副模樣嚇到,訥訥道:“你今晚沒來參加聚餐,我路過這裏,就想著上來看看……沒想到你真的在。”

許袂垂下頭,肩膀也無力地垂落下去,“謝謝你,要進來嗎?”

徐凱也不知道這人在謝他什麽,但是覺得不能就這麽走了。

徐凱進了屋,發現沒開空調,比外面更加悶熱,而且房間很亂,有一股養了貓似的氣味,出租屋經常會有這種味道,可許袂的住處總是非常整潔幹凈的。

“為什麽不開空調啊。”順口問了一句,徐凱就打住,他看出許袂應該是發了高燒,這麽熱天,他甚至還蓋被子。

“你要開嗎?”

許袂聽他這麽說,拿起空調遙控器,徐凱趕緊奪下來。

“你生病了對吧,生病了就說,不用遷就別人。”

許袂聞言遲緩地應了一聲,又走回床上,“不好意思,招待不了你,你要不先走吧。”

徐凱不放心地跟過去,“你病成這樣,怎麽不回家啊?”

他說完又很想甩自己一個嘴巴,不回家肯定有不回家的理由,同學兩三年了還沒看出來嗎?

“我聽他們說,你為了獎學金報Y大,是有這麽回事嗎?”

“嗯。”

徐凱雖知道許袂家境不好,但還是有點五味雜陳,五十萬從清北降級到Y大……這是他,以及三中大部分學生,都不會做的選擇。從小到大砸在教育上的錢何止五十萬,如果五十萬能讓徐凱保送清北,想必他的父母絕不會有一點猶豫。

許袂眼皮沈沈墜著,還不忘禮尚往來地問他:“你呢?被哪所學校錄取了。”

徐凱有點不太好意思,支支吾吾說了志願撿漏的事。他也覺得很玄幻,他和許袂的名次前後差了九千多,最後卻能上同一所大學。不同省的學生都可能因為這種現象破防,何況他們是同省同校,許袂和他一直不是一個檔次的學生。

“真好啊。”許袂揚眉,像是真為他感到開心,“你的目標不就是這個嗎?”

見他表情無異,徐凱也敢說了,其實兩人能上同一所大學真是值得高興的事,“我被那什麽土地資源管理專業錄取了,畢業說不定要去種地。你呢?報了什麽專業?”

“計算機科學與技術。”

“這是幹嘛的啊?”

“我自己本來想報金融,是文老師的建議。他聽說我要報Y大後,見勸我沒用,就說如果我這麽在乎錢,那就報這個專業,將來幾年會很好找高薪工作。”

文老師是一班的物理老師,人稱文老頭,也是最欣賞許袂的一個老師,果然,許袂改志願的事只和文老頭說了。

之後有一會,許袂倒在床上再沒出聲,徐凱走過來摸他額頭,燒得滾燙,感覺放他自己這樣會出人命。想了想,先出去買了礦泉水和布洛芬,許袂倒是生病也很省心,吃完藥就睡了。

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徐凱卻不敢走,留這麽一個病人在無人關照的出租房,很容易就真的出事了。

他不知道怎麽聯系許袂的親人,想來聯系也無用,徐凱這輩子從來是被人照顧,沒有過照顧人的經驗,於是最後還是打給了自己父母。

許袂這一覺,睡了約莫有一世紀那麽長,夢裏他因為迷戀一個女孩子,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一個人,規則全盤打亂,連前途和人生都可輕擲。即使如此,仍然感到幸福快樂,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的鮮活顏色,人身上的色彩,第一次那麽清晰地覺得自己是在活著。

所以連痛和絕望都清晰至此。

他走在此生唯一可能通往幸福的路徑上,卻在美夢正酣時一腳踏入無底黑洞。

半邊面頰仍然辛辣突兀的疼痛,一貫聰明反應快的他,要花很久才能理解這個耳光的意義,大抵一生都無法承受。

“她姓趙你知道嗎?!”

夢醒,許袂茫然支撐坐起,手背上黏著針頭,周遭環境陌生慘白,連他自己也是慘白的一個人。

他才意識到,原來那些都是真的啊,他愛上她,他又失去她。

周曼儂徹底蒸發在這個城市,手機號也註銷了,就好像她從未存在過,她離開他的生活,居然只是一瞬間的事,留下的影響卻那麽深遠綿長。

最後的吻,氣息猶在唇畔,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種感覺,可結局若永恒不變是失去,倒不如從未給過他妄想的機會。

忽然他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讓多人病房裏來往的人都不由側目,看這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哭得蜷縮成一團,像是這喧囂人間唯獨將他遺忘了,棄置於時間之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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