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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275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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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275 死亡

從清漪的行為敘述上來看, 應觀辭的確有一種毫不在意的感覺。

更準確一點來說,或許是那種面對久別重逢的自由時反倒不知如何迎接、一片空寂的釋然感。

冷漠、疏離、事不關己。

但他說出的話卻並沒有“佐證”他淡漠的行為。

“窄門?好像是一本書吧?”

在陷入瘋狂前足以被稱為“天才”的盛願整理著“無所不能便利店”的進出貨賬單,做出的評價並不高。

“宗教意味太強了。”

盛願先是用這句話開頭,然後做出解釋:“雖然能大概明白作者想表達的、激烈的矛盾, 但在神神叨叨的氛圍下扭曲得有點不知所雲。不過倒是很符合他們教派那種擠進窄門的病態追求, 人都為此異化了。”

她笑著聳聳肩:“不過對我來說, 只有幾萬字都看得很辛苦。很偉大,但我實在不喜歡。”

盛願看到的是宗教與追求。

“純潔到充滿犧牲意味的愛情故事?”

關星逸停下了整理貨架的動作, 脫口而出的評價顯然是正面的。

“寬門易行, 窄門難找。人總容易沈淪於寬門, 但窄門才能探索靈魂存在的價值。”他或許說的是那個舍棄安逸生活的自己,“可窄門太窄, 或許註定容不下兩人通行。”

他以主角之一的視角做出總結:“如果我的存在影響你通過窄門, 那我將奉上犧牲一切的退讓。”

關星逸看到的是愛情與犧牲。

“上帝只是人類美化犧牲時使用的工具。”

這是死海在釋千要求下的觀後感:“不過不論哪個教派,他們創造出的神最終都不過是人類的工具。歸根結底,人類是不可能無私地供奉神明的。不論是真實存在的神,還是虛構出的神。”

“但這很正常。”所以它一直履行和人類達成的契約。

死海看到的是神明與工具。

千人千面, 百人百性。釋千問了一圈,覺得實在有趣。

因為她看到的不是宗教與追求、不是愛情與犧牲, 也不是神明的工具性, 而是死亡與永生。

更精準來說, 她看到的是應觀辭的死亡。

應觀辭已經死了。

——這是她從那句話裏讀出的臺詞。

他想赴死已不是難事, 他手裏擁有明確被她轉贈的峨嵋刺, 他的身體也早已超負荷運轉。

所以她找不到他的蹤跡,因為在他離開極星之後, 他和這個世界的關聯就僅剩下她,而她的“死亡”徹底切斷了這一關聯。故而他連死亡都悄無聲息。

釋千手中把玩著一枚陶俑。

這裏面圈住了應觀辭的意識, 阻止他在死亡後意識前往死海,這也會是他覆活後的新軀體。

“你要覆活他嗎?”

死海問道:“死在未來的人,卻覆活於現在,可能會出現難以預料的意識奇點。”

釋千此時站在屋頂上,目光落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廳玻璃窗上。玻璃窗微微反光,但仍然能看清那個靠窗而坐的人,是活在舊時代的應觀辭。

他應該是在等人。

攪拌棍勻速攪動著沒有額外放糖的咖啡,一圈一圈地將精致漂亮的拉花破壞殆盡。……簡直是咖啡師最討厭的那種人。

“意識奇點?”聽起來似乎有點意思,但是,“現在不。”

死海沒有問為什麽不覆活,而是拋出另一個問題:“不論如何,‘雙月’的死亡對他來說應該是解脫,可他為什麽會選擇死亡?”

陶俑在她的手中打了個轉,在即將跌落的瞬間又被握住。

“他想用死亡通過那道‘窄門’。”釋千說道,此時應觀辭已經完全把咖啡拉花攪入咖啡液中,“他人生的後四百年,不論是因為恨還是因為愛,都是因我在延續生命。所以他或許沒把延續下來的生命當作真正的生命。”

“所以‘你’的死亡讓他失去了延續生命的意義。”

隨後死海驀地了悟,補充說道:“所以他在賭。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他也真的死了,可是如果你的死亡只是一場把他排除在外的戲碼……”

“如果我接納他,他就遲早能被我覆活,繼續延續生命。”釋千看著手中的那枚陶俑,輕笑出聲,“如果我仍舊把他排除在規劃之外,那他的生命也便真的就此終結。”

短暫的沈默後,死海說了句:“所以你才說,他想用死亡通過那道‘窄門’。”

“我是心甘情願走入窄門的。”

釋千平靜地覆述了這段話,目光仍然落在咖啡廳裏的應觀辭身上。服務生從他背後出現,端上了一枚切角慕斯蛋糕,這證明應觀辭似乎不是在等人,而是一頓隨意的簡餐。

那枚切角慕斯蛋糕自上而下有三層顏色,代表著三個不同的味道,釋千猜測是原味、巧克力與草莓。

蛋糕入獄,應觀辭終於饒過了那可憐的、被破壞了精美拉花的咖啡,朝著那枚蛋糕落叉。

可他卻並沒有將叉子一次性壓到底,而是下壓了三分之一,最後只精準地挑起原味的部分。而這並非偶然,他每一次落叉,都精準無比地只挑起最上層的慕斯。

釋千沒忍住笑出聲。

下一瞬,應觀辭的動作忽地頓住,隨後他擡起頭,無端看向釋千所在的方向。

釋千迅速向後一仰身,轉身離開了屋頂,沒再回頭。

“或許吧,我也只是猜測。”

她只是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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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虞配合釋初劫下了第一批送到的營養液,但是她並沒有用在釋千身上。

但這倒也符合邏輯,畢竟全研究中心都在找這批營養液,無頭蒼蠅一樣亂成一團。此時此刻,不論是在容靈體內的釋初,還是處於囚禁狀態的時虞,拿出營養液救治“編號4000”都是不打自招,沒法收場。

時虞對釋初說,這批營養液一部分要用做成分研究,另一部分則在“登陸計劃”前夕用於“編號4000”身上,看是否能短暫地喚醒她。

但她口中的登陸計劃卻一直只停留在準備階段,直到第二批營養液送達。

營養液一點點註入“編號4000”體內,盤踞已久的毒素一層層地被消解。時虞一個人坐在核心監控室內,神色平靜,可是目光卻控制不住地在各個指標上跳躍。

她的手指不禁微微蜷起,又像是發現自己流露出了緊張,又迅速伸直、佯作舒緩。

心跳恢覆正常速率,呼吸恢覆正常頻率,體溫也在慢慢攀升。一切都在有序恢覆正常,或許意識沒有波動只是因為神經毒素阻隔,當一切體征恢覆正常,這具軀體就不再是一具空殼。

可意識監測卻遲遲沒有動靜。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時虞坐在監控室內,盯著眼前已經不再有明顯變化的各類數據與圖像,近乎一動不動,就像是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30、29、28……”

啟明的播報聲在研究中心的工作區域內響起。

每當倒計時響起,就意味著時間接近零點。時虞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靜坐超過六個小時。

一天結束了。

什麽事也沒發生。

編號4000沒有如她所料清醒過來,她的意識或許真的死在了雙月那具軀體裏面。——但是為什麽?

活動著有些僵硬的四肢,腦中早已無數次閃過最糟的情況,可此時此刻,時虞的大腦反而被空寂填滿,甚至連思考解決辦法的精力都分不出一點。

她的目光垂落,落在桌面上那個本子上。

是她裝模做樣寫詩用的本子,實際上她對詩歌創造一竅不通。展示給編號4000看的那些詩不過是做“裁縫”的證明,挑著她看著順眼的字句左拼右湊。

本子是攤開的。

那一頁上只有兩行字。

“靈魂被困於名為肉/體的監牢中

“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這不是她做裁縫抄來的,而是“雙月”最後的唇語,她看了無數遍最後的影像,解讀出了這句話。

在“雙月”死前,她遙遠而精準無比地直視著記錄儀,說出了這句話。

雀芙說,“雙月”在她的場域中展現出的願望不是前往地表,而是超脫物質定義的虛空;冀忱說,“雙月”問的問題都超乎她意料之外,看起來是真的對降明興趣不大,還說要給財團聯盟一個驚喜。

所以“編號4000”是故意赴死的。

她利用潛伏在人類中的異種、利用人類尚未解析出能力來源的香舒,把財團聯盟針對她的計劃攪得一團糟,然後轉頭就去追尋她口中“自由的死亡”,輕而易舉地玩弄了所有人。

自始至終,“編號4000”都沒打算和她一起前往地表。

時虞空寂一片的大腦中再次出現編號4000的臉,那張臉帶著毫無惡意的笑,卻擡頭對她說——

“好可憐。”

時虞用力將那個本子合上,手掌震得直發麻。

她被騙了。

依賴是假的,交朋友也是假的。好在她沒信,好在她完全沒信,好在她一點都沒信。

時虞知道問題所在。

她的“戲臺”搭得太晚了,還是被迫搭建的。那時候的“編號4000”其實已經擁有著一個多月的記憶,這足夠支撐她形成自己的思維模式,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產生自己的判斷。

她早就防著這一點,所以才沒輕舉妄動。

“編號4000”可以不遵守餐桌禮儀,想做什麽做什麽,而她只需要順著“編號4000”的習慣走,也能編織出一套新的禮儀來。但她沒料到的是,“想做什麽做什麽”——是直接把桌子掀了。

現在好了,所有人都得在地上吃飯。

時虞看著那本詩詞本驀地笑出聲,冷不丁說了句:“……好可憐。”

“14、13、12……”

時間不斷趨近於零點。

“好可憐。”

時虞攥住那已經寫了大半的詩詞本,竭力克制著自己想把它丟出去、砸向屏幕的沖動。她一遍遍通過呼吸平覆自己的情緒,甚至嘗試調動大腦中那道“思想鋼印”來制約自己的不理智。

“好可憐、好可憐。”

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是因為重大決策失誤而痛苦,但時虞心裏一清二楚,她並不因此痛苦。

而是——就算她有朝一日能夠越過那道“思想鋼印”,走出這個名為“研究中心”的屏幕框,可那個對她說“好可憐”、定論她“你真的離不開這裏”的人已經不覆存在了。

那她做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沒有任何意義。

“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

她明明可以在研究中心裏當說一不二的主宰者,在研究中心範圍內,哪怕是那群財團高層也得供她驅使。如果不是“編號4000”,她根本沒有離開這裏的必要。

她只是想證明,只是想給“編號4000”證明,她不是不能離開,而是不想離開。僅此而已。

“不是我不能離開……是你困住了我。”

時虞撐在桌面上,盯著手中因捏攥而變形的詩詞本:“是你困住了我。”

好可憐。

時虞看到詩詞本的紙質書皮上暈開一滴水痕。她覺得自己正在同“編號4000”對話。

“活著的時候,你的軀體困住了我。”

“9、8、7……”

啟明的播報實在太吵了,她真想把它拆了丟進廢品站裏壓成鐵片、抽成鐵絲,然後再融成鐵水,最後倒入下水道中。

“死了,又用思想繼續困住我。”

時虞覺得自己又開始笑,笑得幾乎停不下來:“是你困住了我,不是我不能離開,而是你困住了我。你又憑什麽說我可憐?”

“3、2……”

某種滯澀於胸腔的情緒幾乎要把她逼瘋,岌岌可危的理智一戳就破,時虞驀地直起身,像她腦海中預演過無數次一樣,朝著播放著圖像信息的主屏幕狠狠砸出手中的詩詞本,長期壓抑著的情緒因為這用力一擲而徹底決堤。

她聽到了一句:“既然要死,為什麽不把這破地方直接毀了啊?”

這是她絕對不可能說出的話,甚至她的思維都不可能去想這種事,這是禁令、她無法突破的禁令。可是她確信聽到了這句話,也清晰感受到了自己聲帶的震動,近乎撕心裂肺。

——為什麽不把這破地方直接毀了啊?

毀掉,全部毀掉,連同她一起毀掉。

生在這裏,死也在這裏。

因為“編號4000”出生,也因為“編號4000”死亡。這才是最完美的結局,是每一任“X”的人生閉環。

用力過猛,時虞向後踉蹌兩步,擡起頭時,看到詩詞本展開砸向屏幕,卻正好落在“編號4000”的臉上。她又開始笑,用笑來抑制自己幾乎要控制不住發瘋的四肢。

“我沒法毀掉這裏,可是你能啊!”

她發瘋的四肢並不是想要掀翻一切、摔砸一切,而是幾乎想要跪在這面屏幕前,將那些已經無法控制的言語盡訴衷腸。

“是啊……”沒有受到任何攻擊,可時虞仍然跌倒在地。

投擲詩詞本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她全部力氣,她雖然沒有真的跪倒在地,但也無力爬起:“你能啊……”

“我沒法毀掉這裏。”她又一次說,“可是你能啊。”

為什麽呢?既然要死,為什麽不把這裏直接摧毀殆盡呢?把她留在這裏算什麽呢?侮辱嗎?

她垂著頭,聲音是通過空氣傳入她的耳朵中的,聲帶的震動遠比思維要快。

時虞聽到自己的問題又變成了:“釋千,釋千,你為什麽要把我留在這裏呢?釋千、釋千……”

她沒叫那不具備人格的編號,而是呼喚著她為自己起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後、呼叫這個名字似乎就像是呼吸一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釋千、釋千……”

似乎是過了幾分鐘,又似乎是過了幾小時,時虞終於停止了呼喚,就像人類停止了呼吸。

自己應該是死了。

時虞沈默地趴在地上,她似乎聽到地板因為某人說話而震動,經由骨傳導傳遞至她的大腦時,她才發覺說話的那個人還是她自己。

“救救我。”

那個還活著的自己說。

“我真的好可憐,所以救救我吧。”

時虞聽著一聲又一聲的求救,允許自己壓制的情緒被盡數發洩。但只限一次,自此往後,她仍然是研究中心內掌控著絕對權力的“X”,生殺予奪、不容置疑,她將享受她擁有的一切,哪怕她終其一生只是被困在屏幕裏的、假裝自由的飛鳥。

電影裏的人的確永遠跑不出屏幕的範圍,但她依舊是主角。

“醒過來吧,救救我吧。”

時虞放松了全身,任由緊繃的身體仰躺在地,她面上帶著笑,視線向上看去,落在那持續運轉的屏幕之上。旋即,她便聽到自己的聲音戛然而止,連同笑意都凝滯於臉上。

因為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睜開的眼睛,一雙遠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清澈、茫然而無暇的眼睛。那雙眼睛就這麽毫無雜質地看著躺在地上、猶如困獸的她,盡管那只是一個屏幕。

“滴……”

“滴……滴……”

時虞這才聽到早就響起的警報聲,一聲連著一聲。屬於“編號4000”的意識再次波動。

——她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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