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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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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不知我襄國何罪之有?”

閔煜終於從棋局難勝的悲痛中回神過來,和聲問道。

宮人道:“襄公理當心知肚明,若非國君暗中傳令,襄國的華將軍為何突然率兵強闖宮闕?”

華將軍?強闖宮闕?

閔煜眼眸微垂,深思不過轉瞬之間,很快又擡眼,語含寬慰道:“興許是聽了些無端流言的教唆,擅闖王宮的確是莫大的錯處,待回襄後,孤必定對他嚴加懲處。”

宮人揚聲:“襄公意圖包庇重犯,不怕自己的罪責更加一等嗎?”

“大膽!”戚言冷聲呵斥道,“襄君乃是一國諸侯,豈容你一介傳令宮人放肆?”

宮人立時緩了聲:“不敢,只傳輔政令,以謀逆罪收押襄國一行,無論公卿。”

無論公卿,那就是連國君與上卿都要收押起來。

閔煜收起一貫而來的溫和,那溫雅如玉的面龐難得顯出幾分鋒銳之意:“所謂刑不上大夫,此事尚未論斷,輔政竟敢擅自關押諸侯?”

宮人:“襄公可是要抗命麽?”

周遭侍衛隨此言一出,齊齊抽出一截刀刃。

閔煜一哂,眼鋒如劍,掃視過去是一片噤若寒蟬:“天子之上卿位同諸侯,孤與輔政之位次並無高下區分,哪怕有罪,按律也不該由輔政下令收押。”

宮人與左右互視幾眼,而後問道:“那依襄公之見?”

他袖起手來,道:“當覲見天子,以求聖裁。”

此言一出,宮人愈加為難。

任誰都知曉,王室雕敝,先王去後,承繼天子之位的幼主尚是一介嬰孩。

這要如何為襄君決斷?

正在閑一旁看熱鬧的邵奕只是翹起嘴角,頗覺有趣似的。

“輔政……正是輔佐天子朝政之意,”宮人遲疑道,“襄公既言天子聖裁,輔政的意思,便是當今天子的意思。”

閔煜:“當今天子有共計五位輔政大臣,只晏君一人便可為一國諸侯定罪?”

“這……”

襄君忽然笑:“先王新喪,諸侯吊唁,恰巧都停留在王宮裏,孤與襄國既有這麽大的罪狀,不若將各國諸侯都請來,做個見證?”

“若閔襄真有重罪,依照禮法判決,也好警示諸國。若是輔政冤枉了孤,冤枉了襄國……”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一眾持刀禁衛。

“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也該給諸侯一個說法,免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平白擾了先王安寢。”

傳令的宮人擡起袖子,擦了擦汗。

袍袖遮掩下不住地瞥向一旁的邵奕,滿眼都是求救的意思。

可邵大人卻袖著手,悠悠然鑒賞著殿中陳設,半個眼神也未曾分給他。

宮人無法,只得著人去稟告晏君。

襄君坐回案前,望著那副下了一半的六博棋,心中的那點不甘又死灰覆燃。

他將半身微微向前傾,示意戚言靠過來,然後在她耳邊輕悄悄地問:“戚相與我再下兩手嗎?我這驍都能入水了。”

戚言本還以為他有什麽要事想說,不料聽得這樣一句,沒好氣地睨他。

“國君可想好了,我離六博只差兩籌,君上手裏可是連一籌也未有,此時不比方才,人多眼雜,大庭廣眾,國君是真想輸到這麽多人眼前?”

襄君神色肉眼可見的消沈下來,還隱隱有些委屈的意思:“常人與主君對弈,哪有敢贏的?”

也就他家上卿,從來不與他客氣。

襄國君生了一副極好的樣貌,一身氣質亦是溫文爾雅,頗有君子之風,乍然示弱,配上一襲素白孝衣,又顯出幾分乖巧可欺。

戚言望著他,忽然有些手癢,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臉頰,可又似乎不止是想要撫摸他的臉頰。

襄君的那雙眼睛也是清潤明亮,她曾在夜空下見過,仿佛天上有星子落入一汪深潭,又隨粼粼水波揉散開來。

她有些不著邊際地想,國君服斬衰也能在身上磨出大片的紅痕,倘若用指尖輾磨他的眼尾,是否也能輕易地擦出一道紅暈來?

這就顯得越發可憐。

戚言的思緒只是略一停留。

這沖動實在莫名而來,遑論此時人多眼雜,大庭廣眾,面前的人又偏偏是她的主君。

於是,她只屈起指節,狀似無意地將手收在袖中。

“君上若是想贏,大可以直言,臣擔保國君,想贏幾籌都行。”

閔煜聽著這話,總覺得更被嘲笑了。

何等懸殊的差距,才能讓他在戚言面前“想贏幾籌都行”?

他這棋下的……也沒那麽差吧?

戚言見他堵心,眼中笑意促狹。

而此刻最為堵心的卻另有其人。

邵奕倚在門前,姿態好似仍是隨性而為,神情卻不見原本東看西看的悠然自得,反而沈凝至極。

一雙鳳眸黑沈沈的,仿佛一汪深潭,看不到底。

他的阿言向來寡言少語,是極冷清的性子,可她同襄君的悄悄話,怎麽好似說也說不完?

究竟什麽話,能讓她笑得這麽高興?

算日子,她已經多久沒有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神采?

或許久到早在兩人決裂之前。

他將手掩在袖間,用力揉撚自己的指尖,試圖喚回些神智。

可又難以做到。

他知道自己正在嫉妒,他又明知道自己不該嫉妒。

區區閔煜,哪怕能讓她一展笑靨又如何?

不過是些膚淺的歡悅。

哪及他與阿言……才是真知己!

他怎麽能嫉妒閔煜?

一個閔煜也配、也值得他嫉妒?

外人罷了。

邵奕冷眼看著兩人親密情態,恨不能上前去,不顧體面地將他們分開,乃至陰陽兩隔才好。

直至報信的宮人疾步進殿。

“晏大人有言,此事起承未明,興許有些誤會,誠邀襄公一敘,還請襄君移步前殿。”

閔煜卻笑:“既然是誤會,不該晏君前來向孤致歉?怎麽倒要請孤再去見他?晏君輔政,是要諸侯以天子之禮待他嗎?”

報信的宮人許是一路走得急,此時有汗自額頭沁出,一滴滴落下,打在玉石磨出的地面上,發出極輕微的響動。

殿中悄無聲息,這落汗之聲竟是清清楚楚地傳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罷了,”襄君是一向隨和,“只是有這一問,並非想要為難於你,孤心有疑慮,自向晏君問明。”

話畢,閔煜站起身來,卻是先走到戚言面前,將手伸到她的眼下,目中含笑,征詢道:“戚相與孤同往?”

閔煜面容生得好,手也是很漂亮的,骨肉勻停,指節分明,修長端麗,又因常年的習武與執筆,帶了幾處薄繭。

仿若一件塑造極好的陶器,紋路曲線處處優美,卻又不漆陶釉,顯出幾分天然質樸,越發有種純然的美。

一如閔煜本人。

戚言將手搭上他的掌心:“臣與君上同黨同謀,若是有罪,必定同罪,自然與君同往。”

一聲冷哼突兀響起,卻是邵奕聽不下去。

這話於他實在刺耳無比。

同黨同謀,同罪同往。

這也同,那也同。

卻與襄君同。

他面上的陰沈之色已是遮也遮不住,渾身上下皆是森冷寒氣。

渾然不覺自己此刻的模樣將一旁侍立的傳令宮人嚇得不清。

可從頭至尾,戚言都不再看向他,連閔煜都不曾因他這聲冷哼多瞥來一眼。

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待襄君與上卿聯袂離去。

宮人才戰戰兢兢地上前,恭敬問道:“不知邵大人有何示下?”

邵奕也並不看他,只冷冷地牽起嘴角:“無有。”

話罷,他拂袖而去。

全不顧身後宮人惶恐。

有何示下?

他冷冷地牽起嘴角。

他要襄君死。

姓閔的多活一天,他都如鯁在喉,渾身上下不舒坦。

晏君是位年邁老臣,素來為先王倚重。

如若不論這些年晏國假借王命,四處征伐,侵吞了不少小國土地,晏國君看起來還真似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

他見了閔煜和戚言,立時揚起仁厚的笑:“嘗聞襄君年輕有為,今日一見,果真儀表堂堂。而戚上卿,亦是奇女子啊。”

既然見了笑面,襄國兩人互視一眼,便向他行禮,口稱“晏君”,尊他一聲長輩。

低頭彎腰的一刻,晏君那雙將要埋沒在褶皺堆疊裏的眼睛中閃過精芒。

覆又極快地斂下,仿佛無事發生。

人精會面,自是一場虛與委蛇。

既然還不算全然的撕破臉皮,兩邊試探交鋒,各自都沒占著什麽便宜。

晏君沒能將襄國拉下水,襄君也沒能要回麾下的華將軍。

最終,晏君笑意吟吟地將兩人一路送出殿外,轉身剎那,笑意消失全無。

“晏大人,出師不利?”邵奕卻不知從何處繞行出來。

晏君臉上又再次掛起一個敦厚誠摯的假笑,仿佛從來仁善:“邵大人……真是神出鬼沒。”

“晏君過獎。”邵奕仍是那副不陰不陽的笑,看得晏君心中暗自唾罵。

一個失勢出奔的先國君,倒是慣會裝神弄鬼。

邵奕下頷微揚,目光垂斂,帶著一種無端的矜貴傲慢,好似看破世俗紛擾卻又不屑於一一計較。

他只高深莫測道:“我有一計,或可解晏君煩憂。”

晏君卻朗聲一笑,全無憂色的模樣:“不必勞煩邵大人。”

他一頓,笑意愈深:“算日子,靖國的使臣也該到了,還不知是不是邵大人您的舊識呢?”

邵奕嘴角仍噙著笑,眸光沈沈:“晏君說笑了,也不是誰都能算我舊識的。”

什麽阿貓阿狗,他何必熟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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