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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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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

帳外的守衛聽到動靜,立時舉劍沖了進來。

“退下。”閔煜卻喝令道。

將士們見此情形,不由面面相覷。

襄世子又道:“退下吧,都是自己人,不過是場誤會。”

眾將士方才猶疑著,慢慢退下。

華氏族長卻冷笑:“誤會?還能怎麽誤會?當年就是這個靖國女人,使毒計害我襄國,世子難道都忘了嗎?”

閔煜緊握手中未出鞘的劍,穩穩擋住他:“當年如何,煜記得比誰都牢。”

華氏族長手上猛然用力,格開了他,劍尖重新指向戚言:“那這又是怎麽回事?莫非世子是被這副皮相蠱惑嗎?”

“此次救襄之計,是戚姑娘一力促成。”閔煜又重覆一遍。

“救襄?我呸,”華氏族長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看她是心懷詭計,還要再害我襄國!”

閔煜忽地嘆了口氣:“襄國還有什麽可害的?當年,戚姑娘不出營帳,便可一計滅國。而今襄國敗亡,還有什麽陰謀是需要親身涉險,先幫襄人覆國,再害襄國覆滅的?”

華氏族長想了想,還是冷哼一聲:“說不定是聽聞我四族起義,怕我襄國光覆,才先暗中埋線,預備動什麽手腳。”

禾女開口了:“世兄,早在四族起兵前,戚姑娘就已在四處奔走,為襄國籌謀了。”

“你還說!”華氏族長的怒火被一下子點燃,“你們兩個倒是替她百般辯白,她若真的問心無愧,怎的自己卻一言不發?”

順著劍鋒望去,戚言仍安安穩穩地坐在原處,分明是議論的中心,卻好似置身事外一般,連神情都未改分毫。

襄世子憶起剛不久才做下的允諾,想是戚姑娘早有預料,當下不言,看來是真打算把這事全交給他來擺平了。

這究竟算是信任,還是對他的考校呢?

便這是心緒一晃的剎那,他還待繼續勸慰,華氏族長卻早已等不下去。

他朝戚言舉劍砍去:“多說無益,今日我就替襄國斬除這妖女!”

金戈碰撞。

襄世子仍是一把未出鞘的劍,只手牢牢擋住他砍來的鋒刃。

“戚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若華族長執意取她性命,待襄國事了,煜願以身代之。”

華氏族長使出的渾身力氣都被他穩穩壓制,掙紮不得,此刻梗著脖子,一字一句從齒縫裏蹦出:“以身代之?世子說這話,是要逼迫我等不做追究嗎?”

誰都知道,如今襄國公族只剩下世子一人,襄國覆辟後,再無旁人可繼任國君。

國主要以命相替,做臣子的難道還真能逼宮不成?

“華族長誤會了,煜只是道,我與戚姑娘彼此性命相托,倘若戚姑娘想要不利襄國,世上早無襄國覆辟一說。既然戚姑娘已改換門庭,何不彼此言和,共謀大業?”

華氏族長覆又擋開世子,再次舉劍指向戚言。

他大喘著氣,滿眼血絲:

“此女背棄靖國,是為不忠,毒計滅襄,是為不義,我等陶孟四族世代義勇為先,豈能與這等不忠不義的妖女為伍!”

“世兄!”禾女上前拉住他,放低了聲音,哀切說道,“靖王滅了戚姓全族,她總不能再當個不孝之人。”

靖王……滅了戚姓全族?

聽到這裏,華氏族長很是楞怔了一會兒,而後他咬咬牙:“與虎謀皮,是她活該!”

禾女含著淚:“戚姑娘是靖國人,輔佐靖公子,何錯之有?”

於襄人而言,戚言是出計滅國的毒士,是與虎共謀的倀鬼,可之於她自己,不過是在襄助本國,開疆拓土罷了。

何錯之有?

何錯之有。

“她沒錯,她沒錯……”華氏族長有些疲憊地念叨,“過去她是靖人,現在她與靖王有仇,那襄國曾經死去的兄弟,我們的族人,這些仇又該找誰去算呢?”

“四娘,你就算不再記得你那些族兄弟,不再記得那些死在戰場上的襄國人了,難道你連孟將軍都忘了嗎?”

禾女拉著他的衣袖,止不住地落淚:“赤水河畔皆是紅土,水至清而照見河底,狀似水色殷紅,故得赤水之名。昔年一戰,屍山血海,生生將它從一條清河染成了一條血河,成了名副其實的赤水。”

“我踩著滿地血泥,想要找回將軍,可睜眼一望,到處、到處都是同胞的屍首。我想我怎麽能只找將軍,我要把他們都帶回去。”

“血海深仇,我怎能忘?我怎會忘?世兄國恨難消,我又何嘗不是?”

“恨靖國吧,我們在這裏的,哪一個不是恨著靖國?”

“若將軍還在,他也定會感謝戚姑娘,棄靖而助襄。”

華氏族長聽罷,頹然地松開了劍。

利劍掉落在地,發出沈悶的“當啷”幾聲。

他仰起頭,似要透過營帳看看此刻的天光。

口中喃喃道:“若將軍還在。”

“若他還在……”他忽地嗤笑一聲,低低地說,“又豈容得靖人放肆?”

.

山清水秀之地。

三間小屋,一片梯田,幾只母雞在地上啄食,側旁溪流上浮游著三三兩兩的麻鴨和大鵝。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柱著根竹竿從屋內走出。

離他最近的一只母雞用烏溜溜的眼睛看了看他,撲棱翅膀飛開兩步,繼續吃地上散落的谷糠。

突然的動靜並沒有引起男人的註意,他只望著眼前的田地,那裏有一個身影正在晃動,分外牽動他的心神。

那身影處在田野間,興許該說是窈窕的,可她舉手投足間皆是肆意揮灑的力量,收割的動作利落極了,見不到半點拖沓。

每每見之,都令他感到有萬般柔情湧上心頭,頭腦中似乎有什麽前塵,將要破土而出。

只是——

“惹惡——嘿!”農田裏的人咬著牙猛一使勁,把一大籮筐的作物硬生生甩了上來,姣好面容因為過於用力,硬是扭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

“呼……”她擡起衣袖隨意抹了把汗,叉著腰,喘了兩口氣,擡頭就看見某個男人正面色覆雜的看著她。

火從心頭起,當即叉起腰怒罵:“看什麽看?你個死跛子又不是斷了手,閑在一旁看看看,不能來幫我搭把手?”

“……”萬般柔情皆散盡,前塵往事似乎覺得哪裏不太對,又縮回土裏,隱約還在上面斜斜地插了個碑。

見對方不答,那女子手往地上一撐,從田埂間跳了上來,三兩步走到跟前,毫不客氣地伸手揪住他的耳朵。

“不說話是吧?裝什麽聾子!我這麽辛苦是為的誰啊?現在山下這麽亂,上回去集市前我跟你怎麽說的?啊?怎麽說的?”

男人生得高大,女子站在他面前還不及他的肩,奈何氣勢洶洶,尋常難以招架,此時揪住他的耳朵,他只得被迫彎下腰,俊朗的臉疼得皺成一團,嘴上老老實實地說:

“賣完菜就拿錢去買藥……嘶——疼、疼,時秋,阿秋,秋娘,求你松松手,放過我吧!疼!”

見他喊得可憐,時秋方才松了手,猶自恨鐵不成鋼地繼續數落:

“我交代了什麽,你自己心裏門兒清啊!那你再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麽?賣完菜剛到手的錢,捂都還沒捂熱,一眼沒看住,就換了堆屁用沒有的竹簡!”

“你現在還認字嗎你?要那玩意兒有什麽用?啊?是能吃還是能治你的腿?你倒是說說!”

見她滿目殺氣騰騰,簡直像是要生吞活剝了他,男子忍不住後退半步:“他說、他說看我有緣……”

“看你有緣?他是看你好騙!”時秋咬牙切齒,“跛子的藥錢都敢騙,什麽喪良心的東西!下回見了他,看我不扒他一層皮!”

她罵完騙子,又拿手指往他胸膛上直戳:“至於你,你更是個傻子!蠢貨!笨驢!跟誰都能掏心窩子掏家底!”

“我、”男子人高馬大,此刻在她面前卻瑟瑟縮縮,柱著竹杖東躲西躲,“我也是看那老人家可憐……”

“可憐?”時秋一下就給他氣笑了,“你個死跛子不可憐你自己,倒還有閑心可憐別人?那死老頭跑的時候,腿腳可比你的利索多了!”

男人自知理虧,只得軟下聲音:“秋娘,恩人,是我錯了,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時秋瞪他:“你最好是。當年我就多餘救你,給自己撿回這麽個麻煩來。再敢有下次,你也甭跟著我回來了,我這兒屋小地薄,養不起你這大貴人,左右你也有手有腳,雖說不怎麽利落,養活個自己總沒問題。”

男人於是低垂著頭,十分羞愧的樣子:“是我拖累恩人良多。”

不得不說,這男人真是生了副好樣貌,眉眼都似刀削斧刻出來的,肅容時見之英武不凡,天神一般。而如此時,做示弱討好,又如幼犬般教人心生不忍。

縱使心裏有再大的氣,看他一眼便也歇了。

“……罷了罷了,看在你平日勞作也算殷勤的份上,下不為例。”

時秋擺擺手,嘆口氣,轉身去拖地上的籮筐。

男人見了立時跟上去幫她。

時秋也不要他幫,叫他退開,兀自背起籮筐,輕顛了顛:

“山下的醫館雖治不好你的腿腳,也不指望能治好你的腦子,其餘幾處舊傷還是可以做點調理。你當年傷得重,命都幾乎沒了,如今雖然相隔已久,但這藥還不能停。”

“明日我們再下趟山,但願戰亂還沒有蔓延過來。”

“倘若戰亂來了……”男人見她面露憂慮,不由問道。

她駐足想了一會兒,卻搖頭:“那也沒什麽大不了,如今的世道,動蕩總是有的。”

男人疑惑地看向她,她卻不再作答。

只見她的神情散漫起來,再不見什麽喜怒憂容,她慢悠悠地邁著步子,斷斷續續地哼唱起不成調的小曲:

“青麥漸黃,覆我隴上,何見聖王,饔飧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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