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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敏感度低下的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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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敏感度低下的傻男人

每個人似都應有過自己的熱戀,或者是自己的同學、同事,或者是不期而遇一見鐘情,不管其是終成眷屬也好,還是無言的結局也好,總之有過情感的交融,心靈的碰撞,體驗過相見時的顫栗,離別時的痛苦。這就是被社會學家神秘化、又被文學家美化了的所謂愛情。

如今賈茂已近不惑之年,這一切感覺卻都不曾經歷過,是個沒有戀愛過,或者叫做愛情敏感度低下的男人。他上學很早,在班級永遠是小弟弟,班裏的女生永遠是大姐姐。中學時學生之間也偶爾出現一些緋聞,說某男和某女如何如何,某女和某男又如何如何,可賈茂卻怎麽也看不出某男某女如何,更不明白某男和某女為什麽不好好學習非要如何不可。當他背著個小行禮卷,第一次坐上火車,第一次來到省城進了高等學府,特別是第一次看到像電影上的女人一樣漂亮的城裏姑娘的時候,才明白世界原來是由男人和女人兩種不同的人類夠成的,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個男人。

因通訊不便,他接到通知書的時候已開學一周多了。到了大學又恰逢半夜,無法找到宿舍,只好在收發室委屈了一宿。幾次換車,又累又乏,第二天當他在長椅上坐起來的時候,大院裏早已鳥囀人語,生機盎然,收發室前寬闊的甬路上,已是人來人往。看收發的老師傅正把頭伸出窗外認真看著來往的人群,聽他突然叫道:

“小範,過來!你班有個學生在這,快領回去。”

賈茂還沒來得及睜大眼睛,一個女生已在收發室門前婷婷玉立。這回他的眼睛可真的睜圓了,真希望這雙眼睛能放出X射線,透視她的全身。其實她算不得特別漂亮,但當時剎那間的感受卻是漂亮極了:黑黑的短發,白凈的圓臉,含情脈脈的一雙媚眼。白地藍花連衣裙描畫出全身誘人的輪廓,束得緊緊的腰帶,更凸顯出高聳的胸部和平坦的小腹。裸露在短袖外的長長的臂膀和裙擺下勻稱的小腿,是那樣白皙豐潤,無法不讓人產生魯迅所謂中國式的聯想。這是與他在鄉間集市上和小鎮學校裏所見過的完全不同的女人。

收發師傅介紹道:“這是你們班長範雲。”

賈茂一時語塞:“範……範班長……”

範班長卻十分爽快:“班長是什麽官?咱們是同學,我叫範雲,三點水範,雲彩的雲。”接著又問:“你是不是叫賈茂?咱們班就你沒報到了,怎麽才來報到?”

賈茂老老實實告訴她,家住的偏僻,下大雨,汽車不通,剛接到通知書,路上又耽誤兩天。

“好吧,先跟我去宿舍,然後我領你辦報到手續。”

範雲說著,已伸手拎起賈茂裝著臉盆等雜物的網兜走了。賈茂趕緊背上寒酸的小行李卷跟在後面。在去宿舍的路上,他的目光一直不舍得離開範雲那雙潔白渾圓的小腿。

這樣,賈茂就在這所大學這個班級生活下來了。除了範雲外,還結識了什麽琴、什麽潔的另外幾名女生,她們有露臂露腿的,也有和他一樣來自農村,習慣用長袖和長褲把全身值錢的地方包得嚴嚴實實的。範雲是調幹學生,比應屆生大兩歲。她家就在本市,父母都是幹部,生活條件比較優越。入學前曾在校政治處工作過,所以大學上下不少人都認識她。賈茂在班級中是生活最窘迫的一個,但有幾分小聰明,學習比較拔尖,因此範雲對他格外關照。賈茂也很依戀她,有心裏話願意向她傾訴,她總是認認真真地聽著;有問題也喜歡找她解決,她總是盡其所能,外帶幾句溫柔的安慰的話。範雲有時見賈茂在食堂只買飯不買菜,知道他又沒錢了,就扯幾聯飯票硬塞給他,真誠地說道:

“先拿去用著,等家錢寄來再還我。”

記得是大二快結束的時候,一次,全班參加義務勞動,任務是清理郊區一段馬路的排水溝。正是盛夏,烈日當頭,男學生都脫掉了襯衫,只穿背心,女孩子也都盡量輕衣簡裝。賈茂正和幾名男同學在馬路的一側清土,只聽在另一側幹活的範雲叫道:

“傻老茂,過來一下。”

她一向習慣這樣叫賈茂。賈茂急忙放下鐵鍬走了過去。

範雲道:“你是老貧農,吃過苦,出過力,這個艱巨任務舍你其誰?”

原來一塊道牙石倒了,正好橫在排水溝裏。賈茂於是弓身用力去搬,範雲也彎下腰幫他來擡。當賈茂雙手把穩了石塊,擡起頭準備用力的時候,一個奇異的鏡頭攝入了他的眼簾,使他立刻呆若木雞。由於天太熱,她幹活的時候把白襯衫最上面的三顆紐扣都解開了,一彎腰,胸衣裏面的風景清晰可見,兩只潔白的鴿子似欲飛出……

範雲見賈茂突然僵住不動,先是一楞,接著低頭看了看賈茂,又看了看自己,終於恍然大悟,輕聲說了句:“小孩伢子,看什麽?”然後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扣上三個紐扣。

範雲似乎很得意,用那種一貫的含情脈脈的眼神看了看賈茂,意思是說:怎麽樣?再也看不到了吧?

賈茂的臉立刻像一塊紅布。可她卻似不以為意,說道:

“以後小孩子不準看大人的秘密!再說有什麽好看的,哪個女人沒有?”

這之後,賈茂終於又明白,他雖然已十九歲,可在班中仍然是小孩子。什麽琴、什麽潔也仍然都是大姐姐,他仍然是小弟弟。兩年來範雲對他的關照,只不過是大姐對小弟的一種憐愛。

幾年的大學生活,賈茂就是在班級裏範雲等幾個大姐姐的關照下度過的。這期間他讀了不少外國愛情文學名著,如《紅與黑》、《簡愛》、《呼嘯山莊》等。他的生活中並沒有出現馬特爾小姐、簡愛,或者凱瑟琳。他也沒有對任何女子產生過猶如於連、羅切斯特先生,或者希斯克利夫那種對愛的癡迷的感覺。

大四下學期剛開學,每個人都在做著畢業後的理想夢的時候,一場“轟轟烈烈”爆發了,年輕人的熱血立刻像火山般噴湧,串聯、辯論、寫大字報、鬥爭代替了一切柔情蜜意,班級變得七零八落,幾對已暗自“如何”的男生女生也被拆散。熱血奔騰了一年之後,這些天真的學生終於意識到世界革命畢竟離自己太遠,還是考慮點個人的事比較實際,於是校園裏出雙入對的多了,在空落的教室裏,在院落的無人角落偷情的也出現了。班裏的什麽琴、什麽潔幾位大姐姐很快就被瓜分凈盡。使多少男生垂涎的大班長範雲,也被軍宣隊的一個原本是農民、只讀過初中的某連長軍管了。狼多肉少,啟動慢的人只好望女興嘆,但畢竟有大串聯做基礎,聰明人就把觸角向外延伸,伸向其他院校,甚至伸向中專、高中的小女生。

賈茂的農大同團“戰友”張超智一次帶來個小女生,他不無誇耀地向賈茂介紹,她叫王靜,三十八中的高三學生,也是鐵桿的造反派。王靜高高的個兒,平平的胸,瘦長的腿,似尚未發育成熟的樣子。臉白白凈凈,眼睛不大,戴著眼鏡,整個人文文靜靜,決不像個什麽“鐵桿造反派”。張志超剛讀大一,長得粗粗大大,說話也大聲大氣,話語中那種自豪和誇耀,王靜似乎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張超智帶著王靜來師大兩次,接著就不知去向。王靜倒是獨自一人經常來找賈茂,她喜歡坐在賈茂的床上,默默地翻看幾年來賈茂省吃儉用積攢的幾本外國文學名著。她話語不多,目光中總帶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一次她問賈茂道:

“你說我們鬥來鬥去的,什麽時候是頭?”

賈茂告訴她,他們總會勝利的,因為他們代表的是革命路線,毛主席支持他們。

王靜不知可否地看了看賈茂,低下頭繼續翻書。那個年月,大學生就是擔負世界革命重任的革命家,就是指揮千軍萬馬作戰的將軍,就是領導群眾進行鬥爭的領袖。小中學生雖也跟著隨幫唱影,但只能是隨從,是跟班,因此大學生的話是不容置疑的。

過了一會,王靜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可勝利對我們又有什麽用?大學不考了,十二年書白讀了,最後還不是得下鄉?” 隨即問賈茂道:

“你的家在什麽地方?”

賈茂告訴她,他的家在農村,一個很偏遠的農村。畢業後很可能分回家鄉,能在縣城工作就不錯了。

王靜真誠地說道:“那我跟你一起到你家鄉去。”

賈茂確實是個傻佬帽,根本沒有明白這話的真實含義,就問了一句:

“到我家有什麽好?一個真正的窮鄉僻壤。”

王靜白凈的圓臉泛起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紅暈,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反正到哪都是下鄉,到你那裏起碼有大哥你一個熟人。”

王靜要把賈茂的一本英國女作家勃朗特的《簡愛》拿回家去看。盡管這幾本書是他從牙縫中節省下來的,十分珍愛,真怕有去無回,但還是讓她帶走了。

一次.學校禮堂演電影,恰逢王靜來學院,賈茂就花了兩角錢買了兩張票,他倆肩並肩坐在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這是賈茂平生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單獨看電影,但他全神貫註在電影上,王靜一只手始終輕輕放在他腿上都沒察覺到。

過了不久,銷聲匿跡的張超智突然出現在賈茂的宿舍裏,一進屋,劈頭就問:

“三十八中的那個王靜還經常到你這裏來嗎?”

他滿臉滄桑,像個剛從前線回來的戰士,說話還是那樣粗聲大氣。賈茂有點愕然,是不是撬了人家的女朋友,做了對不起戰友的事?面對張智超的沖沖怒氣,賈茂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愧疚地老實地回答:

“來過幾回。可是我們倆……”

不容賈茂說完,張超智就搶過話頭:“她是個奸細!是個奸細!”

賈茂更感到愕然:“什麽?奸細?”

張志超道:“王靜根本就不是什麽鐵桿,保守派。她是那個團的,還是個小頭頭。”

賈茂疑惑地問道:“那……我們怎麽辦?”

張志超道:“你必須找她問個清楚。咱們可不能混淆了階級陣線,更不能讓奸細打進來!”張超智的話仍然那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一副堅定的革命戰士的派頭。

恰巧,王靜第二天就來看賈茂。還沒等她在床邊坐穩,賈茂就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你是老八團的?”

“是呀。”

“是個頭頭?”

“當過。”

“那你是奸細?”

“奸細?”王靜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我早就討厭鬥來鬥去的,我喜歡到你這裏來是因為你是學中文的,我也喜歡文學。而且我也喜歡你……”

賈茂從沒看到一向文文靜靜的王靜如此激動過。她說不下去了,兩行熱淚從兩個鏡片後流了出來。她突然猛地站起身,奪門而出。

宿舍裏只剩下賈茂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如果能用什麽方法收回他那三句問話,他一定會不惜代價的。兩天後,同寢的同學告訴他,一個瘦高的女孩子來找過他,他不在,就托他轉交一本書。賈茂一看,正是那本《簡愛》,而且用人民畫報整整齊齊地包上了書皮,書頁間夾著揉搓得很舊的一角錢,那正是那天的電影票錢。

四年的苦讀,兩年的東奔西跑總算結束了,賈茂成了運動後第一批走出校門的大學生。那時的分配原則是三個面向:面向邊疆、面向三線、面向農村。他這個老貧農的兒子,根紅苗正,雖造了兩年反但沒有什麽劣跡,於是被分配到靠近邊境的臨湖縣去保衛邊疆。學中文的可以當記者或搞文秘,小縣城當然沒有報社,用不著記者,而政府機關的專職文秘不是一般大學生能做的,只能到中學去教書。

這是臨湖縣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學,戰地面積不小,前面兩趟平房是辦公室,後面幾趟平房是教室,中間是操場。20幾個班級,1千多名學生,60幾名教師。報到的第三天,白天剛給他分了一個初中班,還沒來得及和學生見上一面,夜裏就突然被鑼鼓聲驚醒,原來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了,“接受工農兵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單位組織群眾到街裏慶祝。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學校黨支部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確定第一批接受再教育的人選。賈茂雖然出身農村,又是老貧農的兒子,但接受十六年“資產階級”教育,腦子裏灌滿了“封資修”,還得重新到農村回回爐,於是被一輛大卡車榮耀地送到了距縣城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叫松木河的山村。

他們一行共五人。領隊的是一個叫李先成的副校長,當地人,六十年代初大學畢業分回家鄉,運動前已熬到教導主任,因年輕,構不成“反動權威”,官不大,又不夠“當權派”,運動中很逍遙不說,現在又第一批恢覆了官位,還升了一級。他個不高,黑黑的,說話幽默又有點尖刻。還有一個男的叫郭臣,剛留校的學生,他父親是個科長,在當地也算不小的幹部,兒子自然也可算作“高幹子女”了。據說他酷愛文學,喜歡寫個小詩什麽的,但說起話來倒沒有文學那樣浪漫,一口本地土腔,還有點結巴。另外兩位是女的,一個叫劉桂琴,也是留校的,和邊防部隊的一個排長正在熱戀之中。一個叫許靈,中師畢業,剛教了幾天書就來了運動,可在他們中間就算老教師了。她個頭不矮,臉圓圓的,總泛著一種健康的紅暈,五官長得大大方方,找不出明顯的缺陷,除微胖外,在當地可以算一個美女。

松木河四面環山,中間一小片平原,除三裏外還有個叫柞木河的村莊構成姊妹村外,周圍幾十公裏內沒有人家。一條小河在村前山腳下的灌木林中穿過,河水清澈見底,河中特產的細鱗魚,大的不足半尺,精致漂亮,誠如柳宗元所描述的“皆若空游無所依”。全村二百幾十戶人家,多數為土坯草房,錯錯落落地分布在腹地中間,自然形成東西方向前後兩條街道。據說在日偽時期,這裏曾經繁華過,現在村周圍片片大豆和玉米那時全是開滿白花的罌粟,村裏有多家妓樓和煙館。周圍山裏都是日軍的營地,松木河也就成了日偽軍消遣娛樂的場所。解放後十幾年的沈寂,村莊倒不曾再度繁榮,周圍山裏的野獸倒是繁榮起來了。一聽到山裏傳來犬吠,就知道是村裏的狗圍住了獵物在召喚主人。此時獵人不管是在地裏幹活還是在別人家閑聊,都會立刻騎上馬,拿著搶,尋著犬聲奔去。用不到一個時辰,獵人就會牽著身馱一只三百多斤重的野豬或黑熊的馬,在群狗的簇擁下凱旋而歸。這裏的野雞多於普通農村的麻雀,大風天成群地在低空飛行,據說車老板子一個響鞭就可以抽下兩只。賈茂在這裏“回爐”的三個多月,其中一個重要收獲就是遍嘗了這些野味。

賈茂他們去松木河的時候,已到了秋收季節。這裏種得最多的是大豆,而割豆子又是最累的一種農活,腰得彎到最低,一天下來,腰就會像要折斷般酸痛難忍。他們一行五個人平時開會學習在一起,參加勞動分在兩個小隊,李先成率領郭臣、小劉在第一小隊,許靈和賈茂在第二小隊,也算以老帶新吧。賈茂從小就讀書,沒幹過多少農活,體力不支,手把也不快,經常被社員落得很遠。許靈雖然常常也是壓陣,畢竟身大力不虧,總還能在賈茂前面。有時看賈茂落遠了,就回過頭來替他割一段,等他趕上了就回到自己壟,和他齊頭並進。社員們都很同情他倆,先割到頭的從不馬上坐下休息,而是先幫他們倆割完。

有一天,生產隊長號召“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學習大寨,戰天鬥地”,一上午必須拿下一塊地!於是社員們割得飛快,賈茂被落得越來越遠。許靈既要緊跟社員,又要照顧賈茂,一條壟沒到頭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原本紅潤的圓臉變得更紅。她索性站起身來,把刀一扔,解開紐扣,要把外衣脫掉。賈茂眼前突然閃過和大班長範雲一起搬道牙石時讓他羞愧的那一幕,就不由自主地背過身去,可許靈卻大聲叫他:

“小賈,過來!”

賈茂轉過身,走到她身旁。許靈已經脫下了外衣,讓賈茂替她拿著,接著竟然脫去了裏面的毛背心和襯衫,剩在她身上的只有一件鮮紅的胸衣。她的兩只臂膀是出色地美:園實、勻稱、修長。她肌膚也和臉色一樣,白中帶著紅潤。在黃軍裝和藍制服把女人的雙臂、雙腿遮得一絲不露的年代,能細細欣賞這雙美麗的臂膀,對幾年不知肉味的賈茂,實在是一種恩賜。

許靈站在那裏稍稍涼快一會,穿上了襯衫和外衣,讓賈茂把毛背心放在豆堆上,又開始幹活了。

這之後賈茂覺得許靈又成了範雲,他又成了小弟弟,其實許靈比他還小兩歲。他明顯地察覺到許靈越來越願意和他說話,越來越喜歡和他在一起。生產隊晚間開會的時候,他們都坐在社員家的炕上,不管他坐在哪裏,許靈總坐在他身邊,而且緊緊挨著他。整個晚間他幸福地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至於隊長講了什麽、又學了什麽“最高指示”,他一概不知。他們住在大隊部一個空屋子裏,男的住東屋,女的住西屋。晚間臨睡前,許靈總喜歡叫賈茂陪她去外面上廁所(其實沒有廁所,只是一片菜地),她並不走很遠,賈茂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在夜色中蹲下的身影,聽見嘩嘩聲。

秋收結束的時候,許靈請假回縣城一趟,兩天後就回來了。恰巧那天沒事李先成領著郭臣、小劉上山去玩,賈茂懶得動彈留在住處看書。許靈見賈茂一人在家非常高興,把他叫到西屋,從背兜裏拿出兩個飯盒,說道:

“你看,這是什麽?”

她一一打開盒蓋,賈茂看到一個裏面裝著兩條炸魚,而另一個則是滿滿一盒餃子。她進一步解釋道:“餃子是我在家裏包的,魚是我在縣裏飯店買的。”

賈茂楞楞地看著這些東西,一時不知所措。許靈把一雙筷子塞到他手裏,命令似地說:“傻看什麽?吃罷!本來就是給你帶的。”

賈茂囁嚅道:“李校長還有郭臣他們……”

許靈明白賈茂的意思,立刻打斷他的話:“真是個傻老茂,管他們幹什麽,他們都是本地人,想吃什麽沒有?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這兩個月的再教育,你都瘦了一圈了。”

賈茂還能說什麽呢?立刻狼吞虎咽起來。盡管吃過午飯還不到兩個小時,他還是把這些東西打掃得一幹二凈,而且覺得這是他來松木河兩個多月來吃的第一頓飽飯。

同來的幾個人也逐漸看出了賈茂和許靈的親密關系。李先成有時用詭譎的眼光看他倆一眼,不時用話敲打一下:“小賈這次再教育可是要大豐收啊!”劉桂琴不太關心別人的事,每天仍然忙於給她的軍哥哥寫信。郭臣倒是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地告訴賈茂:許靈已經訂婚了,男的是她家的鄰居,初中時的同學,開汽車的,一個月掙七十多元。不過許靈不太滿意,覺得他有點俗氣,長的也醜。她老工人的爸爸卻說:“醜小子醜小子,男的有幾個好看的?能掙錢就行唄。”

郭臣真誠地勸道:“別、別白費功夫了,她爸爸是決不會允許她退婚的。咱、咱白浪費了感情犯不上。”

賈茂辯解道:“其實我和她什麽也沒有。她看我一個人來臨湖人生地不熟的就格外關心點。”

郭臣可不相信:“這、這事能瞞過人嗎?誰、誰看不出來?”

賈茂一時無話可說,他知道郭臣也是一片好心。這之後,賈茂就自覺地疏遠許靈,開會的時候坐得離她盡量遠一點;他們幾個來再教育的在一起的時候,盡量少和她說話,多和李先成們說話;晚間也盡量拉郭臣一起陪許靈去“嘩嘩”,可她在菜地裏走得明顯要遠了。

元旦臨近了。為了慶祝革命生產“雙豐收”,生產大隊組織一個文藝宣傳隊,要編演一臺節目。這個任務自然落到賈茂這個中文專業畢業生身上,語文教師許靈成了他的助手。郭臣雖說酷愛文學,但據說精通古典,現代藝術尚待深入學習。大隊還專門在小學校騰出一間辦公室,讓他們專心於發展革命文藝。他倆當然是全心全意,還得夜以繼日、日以繼夜。

一天夜晚,他倆構思一個韻白劇,意思是通過一件破棉襖或一個破籮筐什麽的展開回憶,反映舊社會如何苦,新社會如何甜,黨的恩情比海深,吃水不忘打井人等等。再設計一個老爺爺領一個小孫女,或一個老奶奶領一個小孫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許靈說是賈茂的助手,實際成了他的秘書,賈茂說一句她記一句。記來記去,她突然笑道:

“你寫這玩意誰來演哪?你演我孫子也太大,我演你奶奶也太小。”

賈茂道:“還有社員呢,還有小學教師呢。”

許靈道:“哪有那麽合適的。我看不如改成姐弟倆,你演哥哥,我演妹妹,或者我演姐姐,你演弟弟。”

賈茂道:“那舊社會那些事從哪說起呢?”

許靈道:“那還不容易,你聽你奶奶說的,我聽我爺爺說的。”

賈茂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樣不如讓老貧農現身說法更真實、更感人,更能起到憶苦思甜的效果。

許靈並不以為然:“舊社會你們家真像你編的那樣嗎?”

賈茂老老實實地告訴她道:“只是聽老人說過,具體怎麽樣我倒不清楚。我家現在也挺苦的,供我讀完大學父母受了許多苦。”

許靈沈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她又問道:

“現在你們家總該好了吧?”

賈茂道:“是的,我沒離開大學校門就發工資了,除了留點吃飯錢全都寄回家裏。”

許靈臉上調侃的神色不見了,此刻變得非常嚴肅,認認真真地說道:

“你應該趕快成個家,把父母接來,這樣既能省點錢,也可以好好照顧苦心供你上學的父母。”

賈茂道:“成家?不那麽容易。我才剛來幾天,人還沒認識幾個……”

許靈真誠地說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尤其是找一個和自己情投意合的,真心相愛的。說容易也容易,你一個大學生,有才學……”

賈茂打斷她的話道:“才學又值幾個錢?這年頭大學生都趕不上一個開汽車的……”他自知說走了嘴,急忙補充道:

“趕不上一個開汽車的掙的多。”

許靈覺得賈茂這話是無心的,她認為賈茂不會知道她和汽車司機訂婚的事。總之她仍然很平靜,話也很真誠:

“不能看眼前,知識還是有用的。”

正在這時,一聲犬吠,簡直是撕心裂肺的犬吠,似乎就在窗前突然響起。剎那間,群犬遠遠近近、高高低低一起狂吠起來,構成了大合唱。許靈總是紅潤的臉立刻變得煞白,一下子撲到賈茂的懷中,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嚇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賈茂開始也有點害怕,但立刻平靜下來,明白這是什麽野獸進了村。山村的狗都非常厲害,它們忠實地保衛著村落和村裏的牲畜,決不允許外來者光顧,而且無論什麽野獸也不能可闖進他們這間關得嚴嚴實實的小辦公室。

犬吠很快就平息下來,許靈的臉漸漸恢覆了紅暈,可她還緊緊地抱著賈茂,臉緊緊貼在他的胸膛。賈茂又一次感受到多日沒再感受的、她特有的豐腴的身體的溫熱。但他是清醒的,他明白,在這寂靜的夜晚,在這空曠無人的小房間裏,在他懷中的是一個汽車司機的未婚妻,是別人未來的新娘。於是他輕輕把許靈推開,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安慰道:

“不用怕,什麽也進不了咱們屋。”

他們又開始回到原先劇本的構思,還是他說她記。可許靈精力總也集中不起來,常寫錯字。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窗外射來一道手電的光柱,是李先成和郭臣來接他們回去睡覺了。

節目還沒編完李先成就接到學校的通知,要賈茂提前返校,接受新的任務:出去外調。

運動到了“深挖”階段,這所邊城中學規模雖不算大,但教師卻很有些來歷,用當時的話叫作“廟小妖風大”。很多老教師都是臨近解放時部隊招收的在校大學生,負責中高級軍官的文化提高,58年轉業來這裏的。這些人歷史覆雜,關系網遍布全國,所謂“清查”,就是這些人的歷史必須調查清楚。帶領賈茂去外調的是一位革委會副主任,姓楊。他們兩人花了不少錢,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用了半年多時間,最終還都是維持原來審查的結論。

賈茂外調回來聽到的第一條消息就是:許靈結婚了,和那位每月掙70多元的司機。

許靈第一次見到賈茂仍然很平靜,既沒有太多的熱情,也沒有太多的傷感,只是小聲說了句:

“你回來了。”

還是郭臣心腸最好,乘沒人的時候偷偷和他說:

“你看你、你走了都半年了,連、連一封信也沒寫。”

賈茂不清楚郭臣埋怨他沒給他寫信還是沒給許靈寫信,總之賈茂越來越明白,在松木河那個寂靜的夜晚、在那間空曠的小屋裏,如果他不醉心於去編造過去的苦,而勇敢地品嘗眼前的甜;或者不把一個燃燒著激情的身體推開,而是欣然接受貼上來的一顆心;或者在山南海北東奔西跑的日子裏,不只是忙於為他人討個歷史青白,而是在一天奔波勞碌之後,想想遠方是否還有顆多情的心在為他跳動,爬起來寫上只言片語,也許在松木河的三個月會寫出他的第一部戀愛史……

就這樣,賈茂在臨湖這座小城裏苦熬了十二年,因為愛情敏感度低下,總是陰差陽錯,沒能捕捉住愛的火花,仍是光棍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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