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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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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白長黎的葬禮辦得很低調。

除了直系親屬之外,也就只有以夏鴻為首的那幾位摯友。

那天的雨似鵝毛般,細嫩得如薄霧拂面,伸出手也浸不了皮膚。

下葬後,白音第一個俯身放上了一捧矢車菊,父親的遺照被毛毛雨打得模糊了,她脫下手套,輕輕拂了又拂……

雨絲是涼的,墓碑是涼的,白長黎的臉,也是涼的。

就在她回國後,不到半個月,他的呼吸停在了入夏的那晚的深夜裏,送到醫院的時候,人已經停了呼吸。

陳菁雲說,他近幾個月總是做夢,夢裏會說夢話,有時候半夜裏驚醒,枕頭都是濕了,臉色青灰無比……

“那晚入睡前一切都好好的,你和陳翊回了國,跟你們解了心結,他心情大好,原本以為會好轉……”

他仍舊沒有逃過心臟衰竭的魔爪。

白音望著手術臺上早已離去的父親,雖是猝死,可他的神色卻是無比安詳,絲毫沒有陳菁雲之前說的那般——焦灼、難熬。

那天她跟著陳翊回到家裏,一種久違的熟悉與懷舊感交叉而生。

父親和陳菁雲的臉色都是喜出望外的。

註意到白長黎身後的輪椅,凹陷的雙頰,以及骨瘦如柴的手指,白音竟有片刻恍惚——不過三年,她的父親竟然已這樣傾頹了。

然而他對自己和陳翊的態度,並沒有如想象中那般拘謹、嚴肅,反倒柔軟了不少。

他沒有提過去的事,更沒有問陳翊怎麽勸動她的,只是一味細心探問她這些年的生活如何、學業如何——

“有什麽不痛快的,盡管跟家裏提,別受委屈。”

就在這句話之後,白音像是猛然回到了自己畢業之前,她拒絕了夏明徹的邀請,回到家裏吃了頓簡單的晚餐,父親聽說陳翊幫她搞定了工作,他也如是說的。

別受委屈。

萬千情緒繞了上來,她的不甘、不滿、不忿,此刻早已攪渾不清了,無意潸然淚下,還好當時書房裏只有他們父女倆。

“對不起,爸。”

“阿音,這話原該我說。”

白長黎喟然長嘆,嘗試著伸出手指,用指腹斂去她的淚水。

方才意識到,這仿佛是他作為父親,第一次為她擦淚,而過去的二十五年裏,有多少這樣潸然淚下的時刻,她又是如何熬過的?

她的瞳仁極黑,像是濃稠的黑夜,落了淚,又像是夜色包裹下的湖面。

“真像啊。”

白長黎收回手,望著這雙眼,不由得感嘆。

“你真的很像你媽媽。她當年情緒不好,總是落淚,那時候我就總幫她擦淚…她臨走前那些日子,總在提你,說‘長黎你要好好照顧阿音,她很聰明、也很懂事,只是我今後不能再教她畫畫了,以後她想做什麽你就讓她去做吧’,她走了,她的這些話我也記得,可我卻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與你相處……”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卻不願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即使是女兒。

白長黎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對這個女兒,他有多麽矛盾。

妻子走後,白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林慕不在了。

可看到女兒與林慕愈發相似的臉,他又無時無刻不在悔恨自己——為何要這般對待林慕的女兒。

“你還喜歡陳翊吧?”

白音刻意背過身子,自己去拭淚。

“這些年,你出國,陳翊去香港,菁雲給他介紹了那麽多條件相當的女孩,他都無動於衷,一門心思放在集團上,跟過去一模一樣。我知道你們還牽掛著彼此,不然的話,這次他也不能將你帶回來……”

當年我為你母親的死,在你身上留下了太多的遺憾,錯過的那二十年,早已無法彌補,我能做的,就是不讓你像我一樣,痛失所愛的感覺,我最清楚。”

他望著書桌下面,那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他存了二十年的,與林慕結婚時照的合影。

那雙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終於與他的一滴淚重合,也與白音的淚水相融。

“孩子,和你愛的人在一起吧。”

那天晚餐,白長黎異常興奮,不僅比平時胃口好了,還酌情開了瓶拉菲,陳菁雲怎麽勸都沒用。

或許是沒有什麽遺憾了吧?

那晚,他就這樣安心落意地走了。

望著那張無比寂靜的臉,白音不禁揣測——他一定是見到媽媽了吧?

於是,她將眼淚咽了回去,在父親耳邊祝福:

“爸,祝你幸福,我也會的。”

***

十二月的北海道,落雪如潮,積雪成山。

時隔近十年,白音與陳翊故地重游,劄幌落地,一路南下,游過函館,俯瞰了價值百萬的夜景,看雪山、泡溫泉……

回國之前,他們最後一天仍舊改道去了趟小樽。景色依舊,不過就是店鋪有了些許的差別,歷經十年,兜兜轉轉,總有人改行改業,又來又去……

不變的,是每年冬天如期而至的雪,是小樽運河之上燈火掩映的光。

當年來去匆匆,還遇到了暴雪,其實未能靜下心來領略小樽的風采。

而這次故地重游,也是因前段時間,她與陳翊重看了一遍那部經典的《情書》,才忽然萌生了想要重游北海道之心。

夜幕低垂,溫度算不上低。

他們漫步在運河一岸,裹得嚴實剛好走走消食。

白音攬著陳翊的胳膊,他也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手,似乎害怕她會滑倒……

“我還是沒有實感。”

“什麽實感?”

“我們已經結婚了這件事。”

陳翊哂笑,呵了一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不過也正常,領完證就來了這,關於婚禮的設想,還沒有起草。”

那是六天前,他們突然心血來潮,就去領了證。

一件板上釘釘的計劃之中的事,發生了之後,卻在彼此的意料之外。

白長黎去世前立了遺囑,白音作為親生女兒,繼承了慕白集團大部分的股份,以及父親名下最昂貴的房產——鏡水別墅。而陳翊作為繼子,股份要次於白音,更次於陳菁雲,但他現在已在集團站穩了腳跟,作為實至名歸的總經理,自然不會去計較這些得失。

白音本人雖不在慕白集團的職位上掛名,但回國之後,應陳翊的邀請,來做了他在豐海市新開發的商業項目——“畫外音藝術街區”的顧問。

他表示:“這兒的建築用地,是我兩年前離開豐海前競標的,就在當年你們開‘畫外音’場館的後面。”

白音對當時後面這塊蒼涼地有印象,沒想到竟然被他給投中了。近年市區開發拓展,這附近幾乎成了文藝青年的新大本營了,他當年作為投資人兼開發商,還真是眼光毒辣。

如今,夏明徹也入股了陸雲聲的畫廊,兩個人一起把“談笑風聲”宣傳得風生水起,也跟著一起遷進了“畫外音藝術街區”。

陸雲聲打趣她:“沒想到啊白音,出國鍍了層金,回來直接變我老板了!”

夏明徹:“老板娘才比較貼切吧?”

程靈溪:“對啊對啊,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到時候我給你當伴娘!”

“你開什麽玩笑,哪有已婚給人當伴娘的……”

梁向晚:“哎,我可以當,豆芽菜也可以!我們兩個不婚主義!”

豆芽菜:“得了吧,你這薛定諤的‘不婚主義’。”

聽他們鬧作一團,白音覺得煞是親切,但結婚這個字眼,對她而言實在是意義重大,回國之後發生的事,幾乎可以說打亂了她預想的所有計劃。

結婚這種事,當然要從長計議啊……

於是那晚,她趁著陳翊講完了十分鐘的工作電話的空檔,直接進去問他:

“我現在戶口遷到鏡水別墅了,下周我們去結婚吧?”

初聽這句話,陳翊少有地大腦宕機了五秒,像個不太靈敏的處理器,還在篩檢信息內容。

說完白音就後悔了,看來自己是跟Mia住久了,張口就來,主動慣了,居然就這麽直白地,向慕白集團目前的總裁“求婚”……

“那個…你要忙的話,晚點也行,當我沒說也行。”

“不忙,下周太晚了,不然明天就去吧?”

所以,這次飛北海道,某種程度是一種蜜月之行?

可是陳翊卻十分認真地表示——“等婚禮辦完我們才正式去蜜月。”

如今,他們依偎在小樽的河畔,註視著燈火與雪光融為一體,走到了街角的一家紀念品店時,白音忽然睜大了雙眼。

“哎!這家店居然還在,就是當年夏明徹丟護照的地方!”

這是一家很有集合咖啡紀念品店,隨著年代的更疊、受眾的更新,商業模式也跟著刷新了不知幾輪,當年它的裝潢還十分古樸,而今卻有了些翻新後的懷舊感。

白音朝夏明徹拍了照片,不禁與他分享這次見聞,對方也很震驚這家店的耐久力……

白音回憶起當年,“我記得當時,夏明徹逛得根本出不來,就把我一個人晾在門口的椅子上,我就看著門外的雪啊,越來越大、越積越多,最後等得他差點睡著,幸好當時店裏有其他中國游客,說了句‘回劄幌的車怎麽延遲了’我才意識到不對,趕緊提醒他走的。”

聽著這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陳翊疑惑,“怎麽你還是這麽嫌棄他?都過了這麽多年了。”

“當然嫌棄,要不是他在這裏一直磨嘰,我們說不定就一起趕回去了,我也不至於多等那麽久,他還把護照丟了,害我一個人在劄幌站凍得瑟瑟發抖,手機沒電,手裏沒錢的……現在想想,夏明徹當年真挺自私的。”

現在兩人關系好了,對彼此扣帽子張口就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紀念品店,陳翊一手順過她手裏剛付了賬的袋子,另一只手則牽上了她的手,老老實實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

“其實當年你發燒這事,我也有責任…甚至不如說,我才是那個自私的人。”

“…什麽意思?”

陳翊苦笑著,漾出來不少哈氣。

“當年夏明徹打給家長的那個電話,是我接的……”

那時候的家長們,一門心思搓麻將、打桌球,壓根聽不到手機鈴聲,所以第一個聽電話的人,自然是常年被晾到一邊的陳翊。

夏明徹迅速說了白音的情況,並要求——“你們趕緊去接她回去。”

掛了電話後,白長黎問他:“他們兩個怎樣了?”

也不知那念頭怎麽就忽然冒出來,他竟直言:“沒什麽,他說雪太大,需要多一把傘。”

於是,便有了二十分鐘後,他單獨徒步走去劄幌車站,看到幾乎寸步難行的白音——他自私的小心思,在意識到白音的體溫不斷升高之後,徹底變成了蠢心思。

“所以你當年是故意的,就為了…能單獨接我回去?”

怪不得,當時只有陳翊一個人來,若她和夏明徹真實的情況被家長得知,那不管天氣多惡劣,他們總能想到辦法,立刻接白音回去、甚至直接去把夏明徹薅回來都有可能……

怎麽會傻楞楞地折騰那麽久。

“我沒想到暴雪會這麽嚴重,那時候還是欠考慮,一心想著能跟你單獨相處,也沒找車、也沒找人,楞是在冰天雪地裏背著你,走了半個多小時……鬧得你後來高燒不退,全家人跟著改簽,夏明徹也因為這事挨了好久的埋怨,而我這個始作俑者,因為要趕回美國開學,隔天就華麗麗地隱身了。”

言及此,陳翊自己都被自己當年的“蠢”給無奈到了。

“怎麽樣?這麽一對比,當年的我是不是自私多了?”

白音的手被他踹在衣兜裏,籠罩得嚴嚴實實——被他手心的溫度。

聽完這個故事,白音先是掩不住訝異,思索了一會兒之後,又笑得施施然,

“是挺自私的,簡直就是人設崩塌,虧我當時還覺得麻煩到你呢,心裏一直覺得愧疚。沒想到……只是你千層套路裏的一層啊?”

陳翊笑著反駁:“哪有什麽千層套路?那只是我對你的第一次主動爭取……結果差點翻車,以後再也不敢了,直到你大學畢業之前回家那次,在爸的房間裏,他問你要不要和夏明徹在一起,你又猶豫了。”

她猶豫了,所以他抓住了這萬分之一的幾率。

一次次地試探、一次次地確認。

直到確認她不喜歡其他人,直到確認她再也不會搖擺,他那潛伏的“自私”的下意識,終於催著他再次失控,再次推他去主動爭取了。

這一次爭取並不順利,甚至要比第一次難得多、坎坷的多。

可在這一次的爭取中,白音終於看到了他,也終於沖破了屬於她的那份束縛。

她曾永遠處在家庭、感情裏的被動地位,現在也學會了主動爭取。

三年的分離,隔開了彼此的熱情,賦予了冷靜與體諒。

三年後的重逢,一把烈火燒開了心結。

他們只願貼得彼此更近。

白音的手心被他捂出了汗,她不由得抽出來,揾起了一團雪,握在手裏,竟一點都不覺得冰涼——

“陳翊,你相信有平行時空嗎?”

他盯著女孩手裏的那團雪球,“怎麽了?”

“我只是在想,我們兩個兜兜轉轉這麽久,最後還能在一起,那是不是意味著,在其他時空裏,我們也許已經錯過了很多次,才能修成這一次的正果?”

陳翊則不以為然,他將白音手裏的雪球放在自己手裏,不斷地將它與新雪融合,從而越滾越大……

“如果在每個時空裏,我們在一起的概率都是萬分之一,那麽為什麽不去相信,每個萬分之一的發生,都是百分之百呢?”

他們一起堆了個簡易小雪人,以樹枝枯葉裝飾,而後兩人的手又是冷冰冰的了。

陳翊依舊固執地將她的手捂進自己的口袋。

感受著彼此的溫度,由冰至涼,由溫至熱,直到沁出了汗。

雪會融化,汗會蒸發,但他們的手還是貼在一起的。

(全文完)

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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