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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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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堪

一潑冷水澆在齊扶枝頭上,砭骨的寒意浸透骨髓,齊扶枝艱難地睜開眼。

入目是陰暗潮濕的地牢,墻角一點幽幽燭火,人影攢動。只聽到鐵門打開的聲音,下一瞬,便有人站在了他面前。

齊扶枝低著頭,他手腳被人綁在絞刑架上,施展不得。雖是初秋,可無孔不入的寒氣冷得他牙齒都在上下打戰。

“齊大人,別來無恙。”

和地牢裏一樣陰冷的語氣自他頭頂悠悠響起,齊扶枝瞳孔微縮,一言不發地垂著頭。

“敢對大將軍不敬,擡起頭來!”

手起鞭落,一旁的隨從高高舉起手中戒鞭,猛地落下。

齊扶枝一時不察,被這一鞭子抽得猛吐了口血。

火辣辣的熱意在落鞭之處蔓延,他被人逼著擡頭,正視竇雲含著森然笑意的眼睛。

竇雲好整以暇地欣賞著他這狼狽模樣,嘆道:“若是我那好侄兒知道他信賴有加的左膀右臂這副模樣,不知該作何感想。”

齊扶枝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言語。

竇雲也不惱,他接過身邊人手中的戒鞭,目光冷厲,頃刻間便又落下了一鞭。

“讀書人最重顏面,我若將你這張恃才傲物的臉毀了,你那好皇帝恐怕會發狂吧。”

竇雲的鞭力與旁人截然不同,便如巨樹之於蚍蜉,只聽得“啪”的一聲響,那道鞭狠狠落在齊扶枝臉上。

說是皮開肉綻也不為過,他原本清俊至極的臉上赫然落下了一道橫亙整張臉的鞭痕,鮮血淋漓而下。齊扶枝睜大眼睛,他被綁縛的手腳掙紮得越加厲害,嘴裏只能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怒吼。

“將軍,適可而止,士可殺不可辱。”竇雲正要再抽,卻被洛宴平按住了。

“哼。”竇雲冷哼一聲,他將手裏的鞭子挽了幾圈,擡起齊扶枝的臉:“我問你,劉煜除了你和姚簡,還跟哪些人有勾結?”

齊扶枝渾身戰栗,他的臉猙獰得不成人形,唯一雙還算清明的眼裏恨意交織。驀地,他對著竇雲啐了一口。

“狗賊......”齊扶枝含著血沫,嘶啞的聲音響徹地牢。

竇雲怒極,他猛地直起身,對著齊扶枝狠踹了一腳,用力之大,險些連人帶架一同踹飛出去。

那一腳正中小腹,鉆心的疼痛襲來,齊扶枝臉色煞白,又被逼出了口血,染紅了素白的前襟。

“敬酒不吃吃罰酒。”竇雲面色不虞,氣極怒極,目光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他將戒鞭扔給洛宴平,冷冷道:“你帶回來的人,給我審。”

洛宴平穩穩當當地接住,他低眉順首,恭敬地應了聲是,目送竇雲帶著人離開。

偌大的地牢之中便只剩了他們二人。

洛宴平將手中戒鞭甩了幾甩,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下一下抽打在齊扶枝如浪中孤舟的心上。

齊扶枝微微喘息著,他仍不能從剛剛那一鞭中回過神,連洛宴平又落了一鞭都未及反應。

“說。”洛宴平冷冷地看著他。

“休......休想。”齊扶枝慘笑著,他像是已經瘋魔一般:“你們,你們毀了我......”

“還不如,不如讓我去死......”

洛宴平又落了一鞭,鞭撻皮肉的聲音久久回蕩在空曠的地牢裏,他笑了笑,道:“給過你機會,你死不悔改。若是早早招了,何必受這些皮肉之苦。”

齊扶枝緊緊咬著唇,破碎的語句從他牙縫裏漏出來:“我......我的兄長......不可能與你這等走狗......同流合汙......”

洛宴平眸色微暗,只片刻,他又擡起臉:“是啊。”

“他一直都看不起我。”洛宴平嘴上雲淡風輕地說著,手下卻毫不留情,鞭如雨下,落在齊扶枝血色斑駁的單薄脊背上。

“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能為了他那可笑的為國為民的丹心付出所有,萬死不辭。”

齊扶枝強忍著悶哼,血色充斥著他的視線,就連身著白衣的洛宴平都如浴血歸來的修羅。

“哪怕他視為尊榮的朝廷拒絕派兵增援,哪怕他視為愛其如命的百姓畏畏縮縮,在他戰死留盡最後一滴血時也不曾施舍他一張草席。”

“這就是他奉為霽月清風的正道。”

洛宴平像是抽累了,他隨手將戒鞭扔在一旁,一向偽笑示人的他也丟掉了那副偽裝,終於露出了兇惡的獠牙。

“你跟你那個廢物兄長一樣,掏心掏肺地對人,從來不為自己著想,他劉煜有什麽值得你以命相托的?”

聞言,齊扶枝擡起鮮血橫流的臉,額發盡散,狼狽不堪,只是他的眼睛亮的嚇人,像是暗夜熒光,孤盞不息。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人之在世,苦讀十年,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報效朝廷,救濟天下蒼生麽?”

洛宴平走了。

密密麻麻的痛感浸透四肢百骸,冷汗直下,齊扶枝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其實他早就知道劉煜並非皇室中人了。

從魏思道那句未竟之語中他已窺得蛛絲馬跡。一向尊奉皇綱正統的他自然寢食難安,所托非人,那他這數年的輔佐之勞便盡數付諸東流。

齊扶枝生平第一次識得愁滋味,輾轉反側。那句話在他心裏紮了根刺,越來越深,最後竟日夜作痛,讓他難以忍受。

於是乎他只身前往竇氏發跡之地尋個究竟。

那是涼州一隅山頭,竇雲占山為王,安營紮寨。不少流寇投入麾下,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支非正規的軍隊,招兵買馬,治軍有方,連朝廷都要忌憚幾分。

竇雲舊部幾乎全部轉到了洛陽,留在涼州山頭的只剩了些老弱病殘。

齊扶枝趕到的時候,整個山寨被燒掠一空,斷壁殘垣,橫屍遍野,一場大火將這裏燒得一幹二凈,焦黑的泥土發出難聞的氣味。、

滿目瘡痍。

他看著這副淒慘破敗的景象,心下了然。

有人要毀屍滅跡。

齊扶枝漫步在漫山遍野,探訪過家家戶戶,那些房屋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幾乎不可能有人能活下來,可他還是心存僥幸,想找到幸存之人。

蒼天開眼,在山寨盡頭那片損毀稍輕的一排村子裏,他找到了一個耄耋老人。

那老人見有生人來,還以為是來斬草除根的,顫顫巍巍舉起做飯用的砧板擋在眼前。

應當是疏忽,這座房屋隱在一眾房屋之間,十分矮小,也不起眼,所以逃過一劫。

齊扶枝緩緩靠近那位老人。

誰知他甫一靠近,那老人就猛地將砧板向他扔來,只身逃進了屋裏。

齊扶枝接住劈面而來的砧板,將它輕輕放在檐下,他溫和道:“老人家,無意叨擾,還請不要驚慌。”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燒餅,隔著簡陋的破窗,遞給老人。

日光灑過窗欞,周圍彌漫著腐爛燒焦的味道,老人靜靜打量了他許久。

“吱呀——”一聲,門開了。

齊扶枝矮著身子,跟著老人進了屋。

屋裏老人一言不發地吞著燒餅,狼吞虎咽地,像是餓了許久,吞著吞著那雙布滿陰翳的眼便落下了渾濁的淚,濺落在地面上。

老人枯瘦如柴,露出的皮膚褶皺叢生,齊扶枝沈默地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是......是我的乖孫讓你來找我的嗎?”老人吞完了燒餅,終於開口,他的嗓音沙啞至極,像是揉了砂礫。

齊扶枝皺眉,他搖了搖頭,道:“請問您的乖孫是?”

老人情緒激動,他抓著齊扶枝的手,渾濁的眼裏迸射出光亮,像是能刺破這一室昏暗:“殺千刀的竇雲,他殺了我兒,又搶走了我的乖孫,把我關在這裏,如今還一把火將這裏燒盡了!”

說著,他又得意地笑了:“他想不到的是,我早就挖好了地窖等著他哩!他一燒我就躲進了地窖,他怎麽也不會料到,我這個糟老頭子還活著!”

老人眼神灼熱,聲音染了滔天恨意:“殺人償命,我與他不共戴天!”

“請問您的乖孫姓甚名誰?”齊扶枝斟酌片刻,謹慎問道。

“我不知道......”提及此,老人又頹然松了雙手,他將臉埋進粗糙的掌心:“我不知道,他們將他帶去了京城洛陽,該死的竇氏,她明明已和我兒成了親,又為了榮華富貴,懷著身孕就進了宮,做了枝頭鳳,留我兒一人苦等數年,郁郁而終!”

“他們兄妹二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大人,您一定要為我主持公道啊!”

齊扶枝沈默良久,竇氏只孕有一子,當年因是早產兒,又傳命中克父,故而被送出了宮。

如今想來,當是害怕先帝於日日相處之中察覺端倪,故而早早將大皇子送出宮。

好一手偷天換日,移花接木。

劉煜身世已然大白,當初魏思道應當是查到了蛛絲馬跡,被竇雲發覺,故而一把大火將這個後患無窮的村子燒了個一幹二凈。

他安撫性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輕聲道:“我帶你去找他。”

無論如何,不能任他在這裏自生自滅。

就算被蒙在鼓裏,劉煜也應當知曉一切,包括他那來路不正的身世,和泯滅人性的親族。

齊扶枝闔了眼,顫顫吐了口血腥氣,周身無以覆加的疼痛都抵不上臉上那道,觸及他尊嚴的傷疤。

就算他還有命輔佐劉煜,也無顏再面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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