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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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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斷

馬車停在了雪霽軒的門口。

宋今紓下馬車時,看到那熟悉的院子,不由得僵了一瞬。

所有的物件一如當年,只是連同院子和殿內都被人打理過了。

宋今紓轉頭看蕭雲湛,用目光發出了疑問。

蕭雲湛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拉著宋今紓的手進了屋。

宋今紓掙脫不了,只能任由蕭雲湛拉著。

屋裏還是從前那般。

只一方矮桌,桌上還留著多年未變的花瓶,還有一張床榻,其餘再也沒有了。

那張床榻上,宋今紓和鐘靈毓秀曾抱在一起取暖。

那方矮桌邊,宋今紓和鐘靈毓秀曾一同用飯嬉鬧。

明明才過去三年,宋今紓卻覺得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便是在這裏接你出宮的。”

宋今紓聞言,沒去看蕭雲湛,而是看向了床榻。

三年前,自己坐在這裏的時候,又是如何忐忑和激動

見宋今紓不答話,蕭雲湛也不惱,拉著她到矮桌旁坐下。

“見完了人,你再說也不遲。”

話音剛落,就有人從殿外帶來了一人。

那人身形消瘦,蓬頭垢面,一身錦衣華服也破損了,滿是泥垢,被帶進來的時候還有些蹣跚。

是宋璂。

他幾乎是被扔了進來,雖狼狽,但擡頭的時候仍是目光銳利,直直射向坐著的宋今紓和蕭雲湛,一如曾經。

他撐著地面站起身來,撥開額前亂發,聲音嘶啞而低沈,“想看我的笑話”

蕭雲湛坐在宋今紓旁邊,問道:“想如何處置”

“處置……處置,哈哈哈哈!”

宋璂似瘋魔般笑了起來,隱隱有些悲涼。

宋今紓只是看著他,然後看他伸出手指著自己,大聲道:“我五歲被封太子,十歲親臨朝政,竟落得如此下場,淪落到被你一個黃毛丫頭處置!”

“你對燕歌,可有一絲愧疚”

宋今紓聲音不大,但宋璂聽得清清楚楚。

而宋璂也似是想到了什麽,連話也說不出來。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突然被提起,宋璂被迫回溯到那段自己不願意回想的過往。

他會愧疚嗎

若非他的冷漠和視若無睹,燕歌怎麽會如此輕易被宋喬奪了命去

他也記不清多少次午夜夢回時,腦海中浮現出的那明明應該明媚如驕陽,卻在自己的一次次忽視中衰敗下去的花。

可他已經什麽都做不了了。

大燕王君甚至沒有為她討一個說法,就這樣默認了燕歌的死。

“呵。”

宋璂嘲弄地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因著誰笑。

他不願意剖開他的心,去看燕歌在裏面到底占據著一個怎樣的位置,他更不敢去想,怕會得到一個會讓自己後悔終身的答案。

“惺惺作態,你也配提她。”宋璂咬牙切齒,好似要把這段時日積攢下來的所有戾氣盡數發洩。

在宋璂看來,宋今紓不過是拿燕歌做靶子,要在他身上做一番文章罷了。就因著這件事,她便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燕歌,逼得他不得不想起那個女人!

他似恨極,而與生俱來的高傲頭顱從不會因為形勢扭轉而低下。

宋今紓嘆了口氣。

如此看來,她也沒什麽要跟宋璂說的了,其餘的真要說起來,無非就是從前那點過節。

“她自來了建鄴便未曾遇到過什麽好光景,豆蔻年華便死於異鄉。”

宋今紓呢喃著,似在自言自語,搭在桌子上的手都緊握在了一處。

“你……為什麽要向晉國借兵你可知晉國鐵騎一旦踏上大梁國土,將會給百姓帶來多大的災難”

這是宋今紓最想問的問題。那幾萬晉國兵馬在大梁為非作歹,在除夕那日更是為大梁的覆滅增添了不少助力。

宋璂聞言,並不當一回事,只是猩紅的眼尾還是出賣了他激動的情緒。

“不過婦人之仁罷了。待我事成,晉國不過是手下敗將而已。”

蕭雲湛自喉間發出嘲諷的輕笑,偏過頭去,像是在忍耐著什麽。

這樣輕蔑的動作激怒了宋璂,他擡腳就要上前,恨不得將他揍倒在地。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身子,經過近一個月的磋磨,他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於是他跌在二人面前,又強撐著站起。

宋今紓蹙了蹙眉,已經沒有辦法將面前這個人和從前那個人人稱頌的太子殿下聯系在一起。

已經有什麽東西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

“他!”

宋璂用力朝蕭雲湛的方向一指,轉頭看著宋今紓,“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你,利用他駙馬的身份!日日與這樣的人同塌而眠,你竟未曾有過一絲膽寒”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宋今紓閉了閉眼,“大皇子宋璂,生知古制,既賢且長。聰明敏博,溫恭孝友,不自滿假,率由憲章。慶發高禖,兆申甲觀,為子之道,惟父能知。審其觀志,宜承大統,固能總戎監撫,載乎鼎實,不絕馳道,謙敬益崇。問安必自於因心,入學固知其讓齒。升茲上嗣,庶貞萬國……”

宋璂目光一震,整個人如遭雷擊,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是當時永和帝冊封宋璂為皇太子的聖旨,不知為何宋今紓就記到了現在。

宋璂咬著牙,沒有說話。

“得天所厚,受萬民敬仰的是你。濫殺無辜,聯合敵國的也是你。宋璂,你可有悔”

那聲“大皇兄”,宋今紓是怎麽也叫不出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

沈吟良久的宋璂終是忍耐不住,似著了魔般笑了起來,那笑半怨半悲,聽不出一點喜意。

個中滋味,只有宋璂自己能懂了。

蕭雲湛擡手擋在宋今紓身前,擔心宋璂會做出什麽駭人的舉動。

宋今紓將蕭雲湛的手拿下,沒有看他,只是身子往遠處坐了些。

蕭雲湛的手懸在半空,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收了回去。

他看著宋今紓,內心五味雜陳。

“他是宋家的人,該由你來決定他的下場。宋璂通敵賣國,你大可看著辦。”

宋今紓看著宋璂不顧一切狂笑的模樣,面前似乎閃過燕歌的影子。

“我……”

話音剛落,宋璂突然停止了大笑,面上神色由瘋狂變得憤恨。

“我宋璂的下場,何時輪到爾等決定了!”

宋璂吼著,奪門而出,搶過門邊侍衛手上的長劍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轉身對宋今紓道:“與這樣的人為伍,恐怕你的下場不會比我好半分!”

話畢,他手一轉,鮮血便噴湧而出,撒在地上,映出了幾朵血花。

宋今紓心下一驚,看著宋璂倒在地上的屍首,喉嚨滾動了半晌,最終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見過太多人死在自己面前,熟悉的,陌生的,或同病相憐的,或刀劍相向的,都在自己面前倒下了。

蕭雲湛遮住了宋今紓的眼睛,擡手讓人處理了宋璂的屍首。

等宋今紓重見光明,殿門處已沒有人了。

“還見嗎”

蕭雲湛觀察著宋今紓的神色,開口時都變得小心翼翼。

他擔心宋今紓會因為宋璂自裁而厭惡他,會覺得他心狠,會覺得他不近人情。

可是宋今紓只是楞了半晌,沈吟片刻,聲若蚊蠅,“見吧。難得進宮一次,索性都做個了斷。”

她對皇家人並沒有太多的情感,那點靠血脈維持起來的聯系早在一朝一夕中被時間洗刷得一點不剩了。

蕭雲湛應了一聲,擡了擡手,便又有兩個侍衛帶上來一人。

只是來人不像宋璂那樣被扔進來,而是自殿外背手閑庭信步而來,頗有散步的意思。

宋景淮瞥了一眼腳下的血跡,眉梢微揚,隨即面色不改地走進。

他沒比宋璂好多少,破爛的衣裳,亂糟糟的頭發,而脊背卻仍是筆直。

宋今紓在看到宋景淮的一剎那,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後退去,力道帶著椅子,馬上就要向地下倒去。

剎那間,蕭雲湛伸手扶住宋今紓,椅子也安穩地回到了地上。

宋今紓堪堪穩住心神,差點沒從失重的恐懼中走出來。

她看著眼前站著的宋景淮,竟連體面的笑容都維持不住,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好久不見了,五妹妹。”

“五妹妹”這三個字觸動了宋今紓的神經,她瞳孔一震,那晚宋景淮輕薄自己的記憶便似排山倒海般湧來,讓她幾欲作嘔。

宋今紓嘴唇顫了顫,並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咬著牙,目光像是恨不得將宋景淮千刀萬剮。

她的這兩個皇兄,真是沒有一個善茬。

就連曾經她最尊敬的皇兄宋景淮的內裏都是一灘爛泥,讓人不忍直視。

霎時間,宋景淮的脖子上變多了一把利劍。

蕭雲湛冷著臉,聲音帶著狠厲,“不會說話,舌頭也不必要了。”

“別這樣——”宋景淮揚起唇角,擡手撥開蕭雲湛的劍,“陛下。”

宋今紓驀地站起身來,“你到底是打得什麽樣的主意,要在除夕夜將大梁攪得天翻地覆!”

宋景淮無所謂的態度徹底惹火了宋今紓,她實在不明白一個人怎能這樣沒心沒肺,在父皇死了之後,從善如流地喊起了蕭雲湛“陛下”。

敗者為寇,他竟一絲膽怯也無。

宋景淮看向她,臉上的笑容竟顯出瘆人之感來。

“主意我不過是去拿本該屬於我的東西罷了。”

蕭雲湛收了劍,橫在二人中間。

他比宋景淮高半個頭,鷹似的眼睛向下看人的時候,總顯出傲慢與輕蔑來。

此刻更甚。

宋景淮也不惱,擡眼看他,也不再動作,緩道:“宋璂被廢太子後,上面那位置,舍我其誰他在漠北半年便收攏了民心,屯了私兵,甚至還和晉國聯了手……”

他說著,伸出了臟汙的雙手,目光炯炯地盯著。

“他的人殺了我母妃,還想幫宋璂奪得皇位,簡直癡心妄想!我不過是阻止他禍害大梁,怎得反過來倒是我的不是了你們可要弄清楚了,是他宋璂先動的手,不是我!”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加上這一個月的磋磨,宋景淮滿臉漲紅,連手臂都是不正常的紫紅色。

宋今紓看在眼裏,垂下眼睫,想起了蕭雲湛曾說一切都處理好了。

“你的母妃入了皇陵,路上有許多人陪著,想必她也不會寂寞。”

宋景淮並非不知道,他目光轉動,落在宋今紓身上,“那晚,葉歡跟你說了些什麽,你應當很清楚。”

宋今紓擡眼看他。

“是,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我這裏偷聽到的。那晚之後她便了杳無音信,我的人也死了個幹凈。”

方才宋景淮有多坦然,如今他就有多頹敗。

蕭雲湛挑了眉,手上的劍差點又要拔出。

他不知道宋景淮提這些做什麽,他讓宋今紓來見他最後一面,可不是為了聽他說這些事情的。

“若非你行事不坦蕩,她又何須做這等上不得臺面的事不過是你心裏有鬼,所以要將責任推卸到旁人身上罷了。”

宋今紓冷著聲,繞過蕭雲湛走到宋景淮面前。

“覬覦親妹,你罔顧人倫。帶兵攻城,你暴戾無道。濫殺無辜,你傷天害理。僅此三條,你看誰敢讓你坐上那個位置你若坐上那個位置,必被口誅筆伐,必遭天譴!他日史書工筆,難道當真以為百年之後,你宋景淮會留下什麽美名嗎”

不知道是宋今紓的哪句話戳到了宋景淮的心窩,他猛地往後退了幾步,不可置信般捂上自己的胸口。

“胡說!”

宋景淮的生母沒有家世,擔驚受怕生下宋景淮這個皇子之後才從答應一躍成了貴人,此後卻再無封賞。

宋景淮不甘心,永和帝子嗣單薄,洛貴人為他誕育皇嗣,永和帝為何還是偏偏這樣苛待她

偏遠的宮殿,堪堪果腹的吃食,怠慢的宮人,哪裏像是一個皇子生母該有的待遇?

所以宋景淮暗自下定了決心,定要讓洛貴人享太後尊榮,受萬民敬仰。

宋璂倒臺未必沒有他的摻和,在他遠去漠北後,宋景淮就再也不用藏拙,再也不用生活在宋璂的光芒之下,終於讓永和帝看到了自己的才能。

自那以後,朝中一切大小事宜都由他來代永和帝決定,朝臣也越發肯定他這個皇子。

直到被封了璟王,宋景淮才真切感受到自己離那個位置又進了一大步。

人心的貪婪是永無止境的,他等不得了。

他打聽到了蕭雲湛的身份,也知道了宋璂在漠北的動作,並決定在除夕發動宮變的消息。

天時地利人和,他有什麽理由不去爭一爭

數十年的隱忍,數十年的韜光養晦,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那晚,他真的以為自己要成功了。

可是當他看到蕭雲湛帶兵而來的時候,心中那座高樓還是轟然倒塌了。

他還是敗了,敗在了這個早就該死在雪夜的罪臣之子的劍下。

如今還要被宋今紓和蕭雲湛這樣羞辱。

宋景淮的目光變得陰冷可怖,嘴上更是未曾敗下半分,“你們這幅勝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態,真叫人作嘔。”

他朝門口的侍衛伸手,要侍衛手上的劍。

有了之前宋璂的教訓,侍衛不敢輕舉妄動,只轉頭看著蕭雲湛,請他的示下。

蕭雲湛冷著臉,擡手示意他把劍給宋景淮。

宋景淮接過劍,欣賞了劍身好一陣子,道:“許久未曾舞劍了……”

這話說得不明所以,蕭雲湛蹙了眉頭,要拉過宋今紓到自己身後。

宋今紓又站得離他遠了些。

然後她看到宋景淮舉劍向著自己。

“既然你厭我至此,那不如今日來分個勝負如何我重傷未愈,倒不會顯得勝之不武。”

蕭雲湛沈了臉,開口就要阻止。

“好。”

宋今紓沒有絲毫猶豫。

她擡手,制止了蕭雲湛的話頭,伸出手去,示意她要借用蕭雲湛腰間的劍。

蕭雲湛下意識要拒絕,可觸及到宋今紓的目光後,他還是妥協了。

兩劍相對,寒光乍現。

宋今紓未曾使過劍,但她今日就想這般和宋景淮對峙,為因為宋景淮而無辜死傷的所有人討個公道。

蕭雲湛更覺不妥,執意要拉住宋今紓。

“你真的要阻止我嗎”

目光犀利,語氣卻是柔和。

蕭雲湛的眸色已經沈得要滴出水來,內心掙紮了好半晌才決定妥協。

他總在妥協。

宋景淮不想看二人卿卿我我,他更不想看到宋今紓和蕭雲湛離得那樣近。

他恨得發狂。

面前女子仍是初見時那般形貌昳麗,看向自己的眼神卻截然不同了。

宋景淮不能接受,他挽了個劍花,朝宋今紓沖去。

蕭雲湛看得心驚肉跳,見宋今紓一動不動,將劍對準宋景淮,舉得高高的。

在劍鋒離宋今紓只有堪堪一寸的時候,蕭雲湛伸手要擋,卻見宋景淮驀地將劍調轉了方向,對準了他自己的心口。

他和宋今紓的劍就這樣同時插入了宋景淮的胸膛。

宋今紓眉頭一跳,臉上滿是震驚之色。

她知宋景淮傷不了自己,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宋今紓放了手,宋景淮跪倒在她面前。

宋景淮唇角流出鮮血,看向宋今紓的眼神卻是無盡眷戀。

“我終究……舍不得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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