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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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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弦(4)

李晏脫了軍帽,挑開門簾進來。他沖那幾個少年一彎眸,走到宋希微身旁,向他們說了幾句,幾人一道快活地大笑起來。宋希微攥著茶杯沿,只發狠地盯著花梨木桌上的鬼面旋,壓根沒聽清他們講了什麽。直至李晏送了客回來,他才悠悠然回轉,擡手勾住那小子的肩:“如何,安排與你什麽了?”

“本是拉我去通訊部的。”李晏在他身邊坐下,宋希微看到他胸口的軍牌改號成了第36師,“宋司令叫我回來,盯著先生你,省得你去尋著他臭罵一頓。”

“他是正堂家的,我是偏房家的,什麽時候輪得到我臭罵他。”宋希微一哧,“他要把南京丟了,我把他腦袋擰下來供到我家祠堂上......”

他話音剛落,警報聲驟起。

該死的,又來......真他媽不要臉。淞滬會戰之後,日本人隔三差五要來轟炸震懾,宋希微已經踩著防空警報往二裏頭防空壕裏跑了幾回了。

他拎起書箱,喊李晏快走。李晏一摸腰間的槍,回頭跑進屋裏,將那把三弦搶了出來。宋希微在院門口,見李晏跑過來,拽著他衣袖向二裏頭那邊跑過去。

街上冷落,就剩滿地葉落與車轍油漬同流合汙,兩旁斜陽草樹刷刷地向身後倒,巷陌間也闃無人跡,只聽聞秋風和著警報蕭索地吹刮。李晏喊了聲“先生”,抓住宋希微的手,只覺得他指節冰涼,抓得便愈發用力,生怕一松手就將他丟了。戰機的嗥鳴逼過來,他聽見宋希微一邊抽氣一邊侃著:“這一天天的真勤快,來南京看盼西?”

跑,只顧往前跑。暗色與風塵長久地籠罩在這土地,但終有一天,它們是要散去的。

兩人從壕溝東側滾落下去,滿身塵土,拍打著大衣,相對看一眼便笑起來。身側是各色的人,面上帶著驚懼,嘈雜得很。他們便矮著身順著防空壕走,尋了處僻靜的凹陷角落,擠著坐下。宋希微忘記將眼鏡戴上,混著水霧,更是什麽都看不真切。他咳嗽兩聲,對李晏道:“這是第幾次了?”

“第六次。”李晏道,“先生,我們接著剛才的說。這次轟炸過去了,你就去中央大學幫著運書,再過個十五六天就向武漢去......”

“我何時答應他們要走了。”宋希微笑道,“你要叫我做漢獻帝——‘好一似揚子江,風狂浪大,浪大風狂’?南京城不破,我是不會走的。”

李晏聽他說話,自顧自孩子氣地咬指甲,含混道:“先生說這些做甚。先生若不走,我扛也得將你送上那渡輪。兩軍交戰,像我們用慣槍吃慣苦頭的,打得過就鏖,打不過就撤,還愁性命?先生不比我們這群該賣命的,你們得幫著續這中國命脈所在。你若走,我一定來送你,你可答應吧。”

天際剎那間被染得一片火紅,那轟鳴聲被拉得很長,震耳欲聾,整個城市都能聽到。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了,有幾個外國傳教士在胸口畫十字,孩童哭叫起來,更多的是衣料窸窣與陣陣風聲。

“還是說......”少年在耳邊低語,“先生不肯走,是因舍不得我?”

自然是舍不得的。

宋希微一楞,彎著唇角去勾他脖頸,沈著嗓連喊他幾聲美人,順勢被人推到壕壁上。兩人鼻尖湊著鼻尖,下一秒便也分不清是誰攫住誰的唇舌,擁得難舍難分。十一月的南方什麽都寒透骨,唯有吻是溫存的,又帶了生澀、狠戾,恨不得將懷中那位拆骨入腹才算魘足。

耳邊是尖銳的鳴笛與警報,劃過大而破碎的夜,空氣裏彌漫著焦臭。

多半是瘋了,李晏想。他揉著宋希微後腦的軟發,纏著他的氣息,熱烈地迎合,卻覺得鼻尖酸得不行,眼淚竟下來了。宋希微掐他的腰窩,小聲罵了句,去吻他頰上的淚漬。

大抵那傾國傾城,也不過如此。

“Je t’aime à la folle.”他輕聲道。

喧嘩平息,城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靜,防空壕裏傴僂提攜都向上爬去。天腳的纖月成了只鉤子,又像玻璃片上的霜花。

陳撇兒將史學的雜論打包塞箱,指使著幾個年輕人將它們搬出門去。偌大的圖書館已空了大半,走起路來,耳邊全是回響。

宋希微忙著登記運走的書籍類別,鋼筆嗆了墨,他便擡腕來甩,邊甩邊道:“都十二月份了,鬼子還打不打了?等著我們請吃年夜飯呢。”陳撇咄了一聲,道:“你還盼著打仗?南京城裏還有三四十萬人,平民安全區都容不下,一會槍子兒可不長眼。”

他接著絮絮叨叨,罵日本人三天兩頭轟炸是非人道主義。宋希微懶得駁他——畢竟,“人道”這種東西,都他媽是列強施舍的,討要不得。

“我打個電話去。”他道,“要一刻鐘。”

電話局就在隔壁,他騎著車過去,搶了個沒人的公用位。下午這個點難得有清閑時候,不少人過來打長途,電話局也還算熱鬧。他見著兩個學生也趕過來,尋思著打完就把位置讓給他們,哢哢地撥號。

他想找宋希濂,他那有直通電話線,用不著交換局人工接線。

但現在想想,還是算了。

“你好,電話交換局兼立南京軍區通訊部。”那頭人的聲音很耳熟,帶著點倦意,“接哪裏?”

“不用接,我找36師通訊處的李副處長。”

李晏一個人坐在接線臺旁,聽到宋希微帶著笑意的言語,指尖掐緊了掌心。他右腿中槍,本以為好透了,一入冬又翻來覆去地疼,只得留在通訊部。手邊的窗開得很小,隱約能看見外邊有同事練槍,還有一隊隊人馬向中華門開過去,布鞋踩地的聲響沈悶而單薄。

“是我。”他答。

“戰況如何?”

“江陰淪陷了。外圍被占領,蔣中正來急電。”

“阿晏如何?”

“托先生福,腿傷無大礙......”

“我想見你。”

李晏滯住,隔著劈啪電流聽他的餘音,嗓子幹澀到一言難發。他狠心斷了線,起身時看到葛菁來換班,忙沖她指了指接線臺,從旁拿來軍大衣。

“李晏,你在南京還有親戚嗎?”葛菁看他走得急,在後邊喊。他回了句“有眷屬”,拖著傷腿出去了。

臘月裏寒風凜朔如刀槍劍戟,刺得人睜不開眼。

宋希微以為李晏那出了事,心揪了揪。他招呼身後等著的學生趕緊占線,扯松領口的圍巾,去那貼滿煙草廣告的巷口取自行車。身後有誰踉踉蹌蹌地跑著,他不經意地回頭,就被李晏救命稻草似地拉住袖口,將他擁到懷中。

巷口趕黃包車的看過來。李晏松了手,宋希微偏不放他,笑道:“我那戲謔玩笑話就你當真,還真來啊?”

“我從不當先生的話是玩笑。”李晏湊在他耳尖旁道,“你喊疼時,我還不是要得輕一些了。”

宋希微聽他喊先生,不知怎地就紅了耳尖,嘖了聲,撂下他去推自行車。李晏靠在墻邊看他,眉目間依然是冷冽清寡。在鐵鏈嘎吱聲中,宋希微聽見他溫言道:“先生,我這一生,便是把三弦。一弦歸天下事,二弦歸赤子心,餘下三弦無處可放,便歸你了。”

少年那顆朱砂痣又明艷了幾分。

“......我知道。”

第二日宋希微到圖書館時,陳撇正撅著屁股在一堆書稿裏翻找什麽,也沒怪他遲來,就招呼道:“希微,快過來看看,這東西你熟。”

宋希微過去,抓起一把碎紙,道:“評彈唱詞?”

他拿了幾張看過,沒找到秋海棠,倒是找到了三變的蝶戀花。遲早得逼李晏唱這首,他這麽想著。

“好東西,得帶到武漢。”陳撇是蘇州人,雖說嗓門不行,平時也愛哼哼,“咱這五千年,如此漂亮的唱法不多,少一件就是少一件了。亡國滅種,亡國也罷了,滅種是萬萬不能的。”

遠處一聲轟響,恰似七七事變那日的驚雷。

卻不是驚雷。

“你......你......聽見那甚麽,炮聲?”

“聽見了。”宋希微拉他起來,兩人一言不發地將能抓到的稿紙往箱子裏塞。轟響之後是沒邊際的寂靜,靜得叫人發毛,叫人不自覺地想自己腔裏這口氣還能續到幾時。圖書館裏的書才搬走一半,這......

門被撞開,胡三更跑進來,差點絆了一腳,寬檐帽歪了:“老院長,宋先生,快撤吧!中華門給炸了,日本人和第28師在火並,二位快去渡輪那廂,中央大學的教員都上船了,就你們找不見人。”

“話說清楚點,南京還沒失守,怎麽就要撤了?”宋希微道,“叫我們先做逃兵?”

“您不知道。”胡三更幫著宋希微將木箱擡起來,三人卯足勁向外沖去,“這叫背水一戰,唐司令的指示!等渡輪撤了,挹江門就要關上,誰都不許跑。除非......除非委員長指示,絕不棄城而退。”

背水一戰。

為什麽李晏沒和他提過?這臭小子,他

徒步到挹江門旁的浦口時,天色已經沈下去。大快雲團的沈重的腳黏在寬闊的江面上,揉碎滿江落日熔金。風不住地吹刮,渡輪黧黑的陰影漫上堤岸,昏沈如昔。

終於也到這般境地了,讓人挺恍然。他還記得幾月前光裕茶社的煙柳正山與在教室裏看見的最後一圈燙金日色,還有那句難以啟齒的“Je t’aime à la folle”。

如今,卻已是烽火墜城郭了。

“你們是第幾師的?”他問挹江門的守軍。

“第36師。”那人敬禮道。

“替我向宋希濂帶句話。”宋希微看著木箱被送上貨艙,他的臉孔逆著最後一絲餘光,平日裏的銳氣被消去了,“守住南京,我還要回來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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