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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的寵妃》

美人爭鋒 一

夜色已深,寬敞的書房內依然亮如白晝,盛夕鈺一攏白衣,玄紋雲袖,坐於檀木案幾前,他眼臉低垂,沈浸在自己營造的世界裏,令一張翩若驚鴻的臉隱沒在大片暗影中。

“主子,北苑的小主子又鬧脾氣了,素顏傳話來說梅主子今兒一天都沒進食,主子您看……”管家福伯叩門而入,聲音雖低緩,卻依然碎了一室的安靜。年邁的老人小心地觀察著主子的顏色,候著主子的令。

“今兒都未進食,如何現在才來報?”絕美的男子依然是眉眼低垂,聲音清冷,猶似二月泉水磬石,煞是好聽。

福伯一聽,臉色大變,當即衣袍一撩,叩首請罪:“老奴該死,珠翠姑娘今日傳話多次,只是老奴見主子帶著疲累回府,便自作主張,將此事壓後,請主子將罪!”

“罷了,吩咐廚房做些清淡怡口的粥食送去北苑。”合上卷軸,終於擡眼正視跪地的福伯。眸光溢彩,瀲灩流轉,驚艷了一室靜物。

“老奴遵命!”福伯起身便親自往廚房去,北苑的小主子是王爺身邊最久亦是最親近之人,眾多小主子中,王爺最寵的就是北苑這個。所以,即便是福伯,也不敢怠慢。

福伯走後盛夕鈺再次翻開卷軸,良久卻不見翻動,許是心思遠去。良久,他放下卷軸,素手輕撫額眉,撫平那一抹眉峰之壑。

夜涼如水,移至窗前,擡首望月。前一世活得糊塗,這一世卻活得可笑。本是女嬌娥,卻著了男兒裝,這裏,終有道不盡的血淚與心酸。

十七年了,何時才是盡頭?

罷、罷、罷!

何須強求?

踩著青石路,剛進北苑便聽見摔碗呵斥的聲音,低啞的罵聲不似平日溫婉,甚至有些歇斯底裏,怒極之聲入耳:

“都是一群畜生,都給我滾,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他來操心?我比不得西苑的大度,比不得東苑的手巧,他就是嫌棄我,不如讓我去了幹凈……”

這音未落便聽得屋裏的丫鬟婆子甚至還有管家福伯的聲音,皆在急急勸阻:“梅主子,王爺自是最心疼您,別院的就是瞧著您得寵眼紅了,那些個嚼口舌的小蹄子讓王爺查出來定不輕饒,您何故因這些個小事跟自己慪氣,跟王爺慪氣呢?”

“……”

盛夕鈺聽至此便明了幾分,心底感嘆,這後院換做哪個朝代都是個是非地,有女人就有鬥爭,不想,男人爭起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何事又擾了你,連身子也不顧?福伯你再去傳些吃的來,你們將這廳中收拾了。”北堂夕鈺好似隨著夜風邁步而入,廳中光輝的映襯下他越發顯得姑射神人,絕世獨立。

“參見王爺,王爺金安!”

盛夕鈺無視請安的婢子奴才,眉眼直看向那獨自泣於貴妃椅上的絕美男子,榻上的男子一襲紅衣著身,本是妖嬈之色,在他身上卻楞生有股高潔之氣。盛夕鈺緩步走近,輕語道:“再是生氣,也不能拿自己身子出氣,你這是成心要本王不安?”

“王爺日理萬機,還不忘梅生這等螻蟻賤民,梅生自是不敢當。王爺若硬說因梅生而心生不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梅生認了便是。若是爺想著法子讓梅生離開,梅生也不是非賴著不走之人,只要王爺開口,梅生明日便走,不勞王爺費心。”梅生輕聲哽咽,底聲抽泣,一雙狹長的含情鳳目淚眼欲滴,青絲盡散,垂落在身前盡顯嫵媚嬌柔。

蠱王盛夕鈺好男風,這在天遂不是秘密,府中四大美男一個美過一個,比之燕國伶人還勝幾分。曾經有人戲稱,天下美男,除去燕國伶人外,皆被收進了天遂蠱王府。而當今王上對其不僅不制止,反倒大力促成,據傳,蠱王府伶人美男大部分都為王上所賜。

“你說你這話可對本王公平?難道日後心裏因人添了堵都要賴上本王,惱上本王不成?”盛夕鈺一撩錦衣長袍,傾身坐於榻前,這話落之時轉身朝屋內眾人揮手,示意退下,隨後再轉向梅生道:

“莫再生氣,這氣可當真不值得。若不,明兒本王便將惱了你的婢子奴才攆出王府,可好?”

梅生聽了此話當即一頓,漸漸停下啜泣聲,良久方才轉過哭得紅紅的狹長雙目,眸含春光迎上盛夕鈺的眼神,哽咽之音依然清晰:

“爺此話當真?”

“當真!”

“若是如此,此事便是全由梅生做主,爺不得參與?”

“自然!”

“既然爺答應了梅生,到了明日,可不得推脫此事!”梅生雙目清冷道。

“是,全全依你!”盛夕鈺依然應下。

“爺……”梅生雙頰飛速竄上艷麗緋色,一雙狹長水眸脈脈含情直望向盛夕鈺。爺心中是有他的,若非如此,怎會這般將他縱容?思及此,梅生修長雙臂柔若無骨地直攀上盛夕鈺肩頸,嬌艷紅唇漸漸靠近。

然,就在唇瓣相貼之時,盛夕鈺竟無聲將梅生推開,看他面有異樣,當即起身匆忙丟下一句“本王還有公務要忙,你先歇了吧,本王明日再來!”

梅生眉眼輕擡,他們似乎從來都是發之情,止乎禮。都說王爺心裏的那人就是梅生,然而梅生自己卻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愛意。

王爺對他當然好,卻也只是好。

“爺……”梅生輕咬紅唇,眸光閃動,霧氣漸起。

然盛夕鈺卻快步踏出梅園,似在逃避。

梅生快步追去,不慎絆倒在門檻,素手輕揚,淚眼欲泣:“爺心裏當真不曾有梅生麽?”

盛夕鈺聞聲腳下一頓,濃眉深蹙,不再停留,長步邁出梅園。

屋裏的丫鬟婆子快速上前攙扶相勸:

“梅主子,您別氣王爺,王爺今日為國事操勞,待王爺空閑下來,一定會來梅園陪梅主子。”

梅生任由丫鬟婆子將他攙扶起身,絹子拭幹淚痕,輕語道:“可知爺近日有在其他主子那留宿?”

“沒有,昨日奴婢為王爺送主子熬的湯時,順道向福管家打聽了些許。王爺近日忙於國事,就連其他主子的院門都未曾踏進,更別說留宿了。梅主子,您別太憂心,王爺對主子您的好,這蠱王府上下誰不曉得?就連府中王爺那些門客平日裏見了主子您,都恭敬有加,別院的主子,哪有這樣的待遇?”身邊婢子珠翠細細說道。

這婢子生得眉清目秀,又是個手腳麻利聽使喚的人,有這梅園起,珠翠便在此伺候著。這兩年來深得梅生歡心,早已由粗使丫頭升為大丫鬟。不但在梅園,就算整個蠱王府,這婢子也是個能說上幾句話的。不因別的,主子受寵,做奴才的也高人一等。

珠翠話落,身邊的幾個小丫頭也連聲附和。那管事的婆子見梅主子面色緩和下來,心下放心,請了安也離開梅園。

這管事的婆子正是那管家福伯的發妻,也算得上是個左右逢源的主,府裏各院的大小事務都由她提點著。這倒也沒什麽不尋常之處,只是各院子裏頭都清楚得很,在她跟前不小心著,沒準下一刻院裏頭不妥之處就會得傳到管家耳裏。以王爺對管家的倚重,管家眼裏的事,王爺能不知道?各院裏的主子因著這裏頭的關系喚一聲'嬸娘',也在情理中,既不刻意親近,也不顯生分。

盛夕鈺往自己的主院去,途徑望月亭時聽得飲酒暢談之聲,心下一動,腳步便移去。

“王弟何時來的府中,如何不讓人知會王兄一聲?自顧與冷兄在此飲酒作樂,當真將王兄我無視得徹底。”盛夕鈺看清了兩人,正是康靖王之子劾碩小王爺與府中門客冷蕭在把酒言歡。此二人平日與他關系極好,這廂話便說得直爽了。

“王弟是怕叨擾了王兄與美人的好時光,遂找上冷兄。王兄既已脫身,不如一起喝上一杯。”劾碩王端起金樽便迎向盛夕鈺,朗聲笑道。

盛夕鈺擡眸望月,方才的團團烏雲現已散去,隨即接過金樽一口飲盡,道:“皎月破雲,甚好,本王今夜便與二位貪上一杯。”

“王爺請!”冷蕭劍眉星目,當即起身禮讓。

酒能助興,三人高談闊論,劾碩小王說的是趣聞,冷蕭談的是奇事,盛夕鈺道的是至理名言,既能附和劾碩小王的趣談,又能攀談與冷蕭神秘詭異的見聞。

金樽相碰,馨香的酒水隨著三人笑談飛濺而起。“王爺博古通今,殫見洽聞,實乃經天緯地之大才,冷某欽佩!”

“冷兄過譽了,愚弟拙見,受之有愧啊!”盛夕鈺飲下美酒應道。並不是他自謙,只是有著兩世記憶,如此被讚,大有'勝之不武'之感。

“王兄就別自謙,若不是王兄的驚世才華,王弟會甘心情願任王兄差遣?”劾碩小王嬉笑道。

這話倒是實情,兩年前的劾碩小王是京都百姓避之不及的小惡霸,囂囂張乖戾,飛揚跋扈。痛恨人人稱頌的蠱王盛夕鈺,竟提出要同蠱王一較高下,勝者贏得'賢王'之名。

大遂的兩位小王爺要比試,陣勢頗為壯觀,就連當今王上都被驚動,並且親自命題,萬兩白銀,半年為限,再創價值高者勝出。

劾碩小王生在皇族,除了欺善作惡外,哪裏為金銀想過,王上命題一下,便如無頭蒼蠅四下亂撞,三月過去依然毫無頭緒。這比試前王上就已下口諭,兩位小王身邊之人不得作半點提示。說這劾碩小王性情壞了些,卻是骨氣之人,不願接受平親王的接濟。

半年期限到時,劾碩小王萬兩白銀所剩無幾,而蠱王除去萬兩本銀外,盡賺兩萬餘兩。並且蠱王在這半年內,仁德賢良之名民間廣傳。

大遂涼州北地,深山叢林中多珍貴藥材,卻因山中迷障和猛獸出行,開采率極低。蠱王用前兩白銀向當地官府包下其中的山頭,作為藥材采集之地。於此同時在當地開醫館,贈醫施藥。此舉可行之後,蠱王便將連綿幾座山頭一同包下,醫館開了數家,遍布整個涼州。兩萬兩白銀不計醫館盈利,單單是變賣山中藥材所得。

蠱王醫德忍心,此一舉,令劾碩小王輸得心服口服。至此,劾碩小王便跟前跟前討得蠱王好。這樣一個心系百姓的人,劾碩小王豈能不嘆服?

美人爭鋒 二

盛夕鈺看向劾碩小王,眸光閃爍。一時間,三人無語。劾碩小王飲盡金樽,輕嘆一聲,道:

“王兄,今日太師連同幾位大臣再次彈劾與你,君上已信了大半,依王弟看,王兄還是不要再為平西將軍一族翻案了。”

“王弟,你今夜來此愚兄便已猜到你會說此番話。平西將軍忠肝義膽,義薄雲天,如今卻遭奸人所害,背上通敵叛國大罪,禍及族人。我信他是忠誠之士,平西將軍一族蒙上此等不白之冤,愚兄豈能坐視不理?”此時盛夕鈺方才顯露情緒,但見他雙目冰寒,內有隱隱憤恨之色。

“王兄,此事絕不簡單,連太師都暗地阻止,王弟懇請王兄莫要再淌這趟渾水,明哲保身呀!”

此事若非與太師無關,太師又何故暗裏阻斷蠱王偵查?太師是兩朝元老,是兩朝君主的授業恩師,在朝中德高望重。此次聯名其他重臣再次彈劾蠱王,明上是直諫蠱王'陋習',實則是警告蠱王莫再輕舉妄動。

然,此事連劾碩小王都看得明白,盛夕鈺如何不明?

倒也難得劾碩小王正經了一回,然,盛夕鈺卻不接話,手持金樽不語,垂眸間暗斂眸光,隨後擡眼,眸中一片清潤之色,看向冷蕭,道:

“冷兄認為如何?”

冷蕭是府中的門客亦是家臣,盛夕鈺自不拿他當外人,又因冷蕭本身好本事,自然頗受盛夕鈺重視。

“劾碩王爺說得有理,王爺,此事暫且擱置一段時日吧。”

“此事……我自有分寸……”於此,便不再多言。

“王兄——”劾碩小王眉頭立聳,活像那自雲霧裊繞中凸起的青峰山頭。他是實實不忍心,便欲再勸道:“君上對王兄已有芥蒂,如何要在這麽個處地讓君上再對王兄憑添了顧忌?”

“莫要再說,君上乃賢明君主,斷不會是非不斷,聽信小人讒言。此事無須掛心,本王定不會令那奸佞之人尋了空隙去。”盛夕鈺語氣冷硬三分,當下便堵回小王爺脫口欲呼的勸詞。

“已過子時,明日還需早朝,王弟今夜就在我府裏歇下,省得那一回奔波。”盛夕鈺待僵持氣氛散去幾許後便提議。

“只要王兄不嫌棄,那王弟就叨擾了。”

翌日,朝會後

“王爺請留步,王上召見!”朝後盛夕鈺本欲打算速速回府休息,昨夜因劾碩小王提及平西將軍與王上之事,她楞是鮮有的失眠了,以致今日在朝堂之上竟在慌神。

因著這緣由,此刻又見王上召見,暗裏已是冷汗直冒,只怕是王上看出了她今日的心不在焉,心底頓生惶恐,不知該用何等說辭才能搪塞那英明睿智的君主。

“公公可知君上因何事召見?”盛夕鈺免不得出聲打探。

那高高在上的九五尊者雖是自己親皇叔,卻也是個喜怒無常的帝王。單獨召見於禦前,皆不是好差事,也只因那王上風雲變幻的性子,以致連盛夕鈺這般八面玲瓏的人兒在王上面前,心都是被高高提起的。

“奴才不知,王爺隨奴才去便是。”這公公倒是個伶俐之人,進退得當,並不妄自揣測天意。盛夕鈺聽得他如此說,便也不再相問。

瓊樓玉宇,雕梁畫棟,面前宮殿穩穩深紮於地面,其形挺拔,威嚴聳立。外形宏偉壯觀自是不用多說,就連殿內園子,林子,廊子,亭子…哪一處不是精心描繪築造而成。

盛夕鈺無暇顧及眼前精致景致,只由著身前太監領著匆匆往上書房走。

“王爺,王上在裏面。”領她一路而來的太監躬身而退。

盛夕鈺輕輕推門而進,偌大的金殿中一應宮婢太監各司其職,無半點喧嘩浮躁之氣。安靜而詭秘,殿中焚的香是南海進貢的龍涎香,相傳此香出自深海抹香鯨腹內,故此而得名。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聞之有行氣活血,提神養精之功效。

“王爺萬福!”宮人見盛夕鈺進殿皆擱下手中活計,齊齊請了安。盛夕鈺暖風一笑,免了見禮。此時一宮婢上前,不敢偷窺蠱王好風貌,低垂了頭謹言道:

“王爺,王上在內殿!”

“好!”盛夕鈺應著便徑直進了禦書房內殿。

“臣,參見陛下,陛下金安!”盛夕鈺朝服一撩,半跪於地。

“起吧。”良久坐於金鑾椅上的年輕帝王懶懶出口。隨後瀲灩眸光懶懶地投向盛夕鈺,唇角揚起的弧度一瞬消散,玉指輕擡,指向身側椅座道:

“過來,坐。”

一代帝王,萬千風華盡顯一身,盛絕眸子淺笑,兩道精銳之光時刻不離盛夕鈺之身。眉似黛,眸若星,唇如塗脂膚勝雪。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這般顛倒眾生的天姿國色,羞煞了多少世間美人,而天下能與之爭鋒者,唯蠱王盛夕鈺也。

盛夕鈺心中惶恐,站定不動,恭手道:“陛下,臣站著即可。”

終是不肯近我一步,盛絕暗了眸色,因她的生分心底隱隱作痛,不言。

盛夕鈺深知君主脾性古怪,君上沈默,她亦不敢多言。此刻內殿中僅剩他與君主二人,這無疑是添了莫大壓抑,猶如夜間獨行,黑暗編織的巨網當空罩下一般,使得盛夕鈺冷汗直冒。

她心思幾轉,將近日的言行反覆思慮多遍,並未發現有何不妥之處。於是稍稍松下一口氣,今日君上召見,不是問罪吧。

“昨夜與劾碩暢談,可是愉快?”久不出聲的盛絕終是開口,溫潤之聲猶如天籟,劃過這一室的沈寂,裊繞語音,清馨於耳。

“請君上降罪!”盛夕鈺怎麽也沒想到,竟是昨晚之事。看來,府內線人不少,只是,君主為何在他府裏插人?

當真,不再信任?

盛夕鈺雙膝而跪,匍匐於地。

盛絕眸光一閃,臉色大不悅,她為何如此懼憚於他?他並無它意,僅僅,想與她閑話家常,僅此而已呀。

“何罪之有?”語氣漸冷,字字珠璣拋落於地。盛絕不再看他,瀲灩之光移回手中的寒玉扳指,狀似無意拔弄。

“臣,臣不該在府中私會親王,坐實'勾結內臣'之名……”盛夕鈺謹言道。

勾結內臣?

盛絕拔弄玉扳指的手指一頓,忽又記起前不久有大臣上書彈劾蠱王,其中便有這麽一條。他淡淡一笑,她倒是記得清楚。既不讓盛夕鈺起身,也不即刻說些對汝忠誠之心從未懷疑之言。而是再次玩弄起手裏的玉扳指,好久,待盛夕鈺手心冷汗失了個遍君主這才漫不經心道:

“兄弟相聚,也能落個罪名,我大遂豈非家家妻離子散了?”

這話說得隱晦,好半響盛夕鈺才惶恐著擡起頭來,待確定君王確實無半點怒意,這才擡頭謝罪:

“臣多謝陛下擡愛!”

美人爭鋒 三

這話說得隱晦,好半響盛夕鈺才惶恐著擡起頭來,待確定君王確實無半點怒意,這才擡頭謝罪:

“臣多謝陛下擡愛!”

然而盛夕鈺才一起身,便撞上已近身前的君主,好——快!

本能的驚訝之下,妙目微征,片刻後忽地後退幾個大步,又跪地直呼:

“沖撞聖顏,臣請責罰!”

盛絕已是不悅,她不肯靠近他,他親自走近她,這,難道也不行?

“在你眼裏,孤王是洪泉猛獸,要如此避之不及?”這廂君王顏色已經冰凍如霜,寒氣逼人地欺近盛夕鈺。

盛絕在她身前三尺站定,精銳眸光緩緩垂落在俯首扣罪的盛夕鈺身上,如此近的距離,忍不住細細打量。削肩纖腰,膚如凝脂,纖指瑩玉,芙蓉如面柳如眉,如此人兒,世間僅有,為何,為何不是女子?

為何不是女子?

盛絕一時心底急怒,擡手扣上盛夕鈺瑩潤下顎,直面與他。

眸光在那一剎交錯,盛夕鈺心底一驚,適才君主還面無怒色,此刻為何動怒?難道自己方才的沖撞惱了聖顏?盛夕鈺快速別過視線,不敢直視聖顏。免不得膽顫,連呼出氣息都覺壓抑。

盛絕哪管她心中如何想法,端地自顧自打量手裏這張絕美容顏。這眉,若再細一些,這雙頰,若著些靨紅,這唇,再繪上脂,如是,這張臉,如何是男子?

“鈺兒,孤王近日煩悶,可願著上宮裝,戴上釵環,令孤一樂?”紅唇輕起,緩緩嚼出這些話,等著身前人兒的反應。

盛夕鈺心頭大驚,多年來君主一直懷疑她的男子身份,難道……忽地她再次叩首道:

“士可殺不可辱,臣乃堂堂男兒,紅妝,即為對臣的侮辱,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盛絕微楞,手還滯留在空中,目光移上空滯的手掌。面色一凜,罷了,多少次的試探,暗查,早已確認他並非女子,為何還要如此難為她?

他只是,想瞧瞧她換上女裝,會美得如何驚心動魄。罷,她既不願,何須勉強。男兒身如何能著女兒裝,何況她是萬人之上的親王。

“罷!”

盛絕轉身離開,下一刻,君王清冷的聲音自龍椅上傳來:“跪安吧,孤乏了。”

盛夕鈺聞言如同大赦,即刻跪安。出得金殿,適才發覺驚出了一身冷汗。

王上性情古怪,聖意無法揣測。盛夕鈺每每單獨面聖,免不得一場煎熬。她終不知曉,王上對她時而親近,時而冷戾是何原因。只能越發謹言慎行,唯恐行錯一步。

殿內,盛絕近身宮婢奉茶而上,宮婢轉身,一股清幽馨香縈繞盛絕鼻端。盛絕當即心神一震,眸中寒光立現,手一伸,瞬間生長尺餘的指甲扣上宮婢脖頸,音似地獄傳來,陰狠冷戾:

“螻蟻賤婢,如何配用此香?”

話落,宮婢雙目凸出,喉斷斃命。立時,殿上侍衛將宮婢屍體拖出。

盛絕濃眉深皺,許是厭惡那婢子的血漸汙在手上。伶俐的內侍即刻呈上香巾,盛絕拿在手裏,不由自主趨於鼻端輕聞。是方才那婢子身上同樣的熏香,他如迷醉一般,隨後唇帶點笑,緩緩擦拭已恢覆正常的手上血跡。

此香,只可你用,我用,任何人休得染指。盛絕淺淺地笑,為這兩人共有的東西而歡心。

那香為沈香,是蠱王夕鈺衣料上常年熏染的香。早年間,君王下令,此香民間禁用,偷產私賣者,淩遲。

盛夕鈺回到府中之時便有小廝驚慌而報,府中出了大事。盛夕鈺面色一凜,快步而行,一路上小廝已將事情的始末大致道來。

原來是北苑的梅主子今晨一早就以'盜竊'之名杖斃了東苑裏的大丫鬟,原本主子杖刑一個下人不足為怪,可難的就在這杖斃之人是東苑的大丫鬟。誰都知道東苑的大丫鬟蘭香是其主子蘭君顏帶入府的,而蘭君顏卻是王上賜給盛夕鈺的美人,蘭香雖是婢子,身份再卑微,那身後代表的也是王上。常言道打狗也得看主人,梅主子此次闖禍了。

退一步講,即便王府會將此事封鎖,王上不會知道這一個小小女婢的事,即便知道,也大不會為一個小小婢女懲治蠱王。然,君主性情古怪,誰又知道此等小事會不會觸怒聖顏。再者東苑主子為人再是和氣,杖斃他的貼身侍女豈能善罷甘休?

而此一刻,正是兩主子僵持不下之時,這小廝受著福管家的指示已在府門處尋了盛夕鈺好幾回。

“王爺到——”宮墻外那小廝高呼,而盛夕鈺在他音未落便進了東苑的宮門。

那一刻梅生從蘭君顏手上脫離,尋常人會以為梅生只是被蘭君顏大力推了一下,但她卻看得清楚,蘭君顏出手那一下用了真氣,他會武功?

盛夕鈺立馬心底警鈴大響,蘭君顏是王上賜給她的伶人,既是王上送來的,那麽深藏不露也在情理中。只是,倒委屈他這兩年來的偽裝了。

梅生不是他的對手!

“參見王爺,王爺金安!”院裏上下的婆子丫鬟匆匆行禮請安。

盛夕鈺眉目深皺,大步而至,行至梅生身前傾身扶起高出她整整一個頭的清瘦男子,語氣盡顯責備道:

“如何到此地來鬧騰?你在北苑如何放肆,燒了宮殿也好,毀了梅林也罷,本王都不過問,可你為何恃寵而驕,偏生鬧到此地來,叫別人不得安生?”

梅生平日仗著盛夕鈺偏寵,性子多有驕橫,如今被蘭君顏這一推,當是扶了他顏面,這當下已是生怒,偏得盛夕鈺此時出現,端的是撞上槍口。只見梅生鳳目怒瞠,伸手一把推向盛夕鈺氣道:

“別人不得安生?王爺,你原是答應此事全全由著我,怎的,今兒我犯著蘭君你倒是心疼起來了?”由著女婢珠翠將他扶起,再道:

“我不過是杖斃一個丫鬟,怎的,王爺是要計較上了?”

“究竟何事又將你惱了?”盛夕鈺暗自嘆息,這梅生,真是越發沒大沒小了。

“哼!”梅生俏臉一撇,撒氣不理。

梅生不說,盛夕鈺只得轉身詢問另一個當事人蘭君顏。她擡眼看著俊逸出塵的蘭君顏,心道此男子倒也是世間僅有,只是,王上將他安插在她身邊是何用意?

“所為何事?”對其他人自沒有對梅生那般慣縱,聲音也冷了幾分。

“那賤婢盜了我的玉,如今人贓並獲,杖斃她以樹王府的規矩,給這些手腳不幹凈的丫鬟婆子警個醒,王爺,您說梅生錯了麽?”梅生在蘭君顏出口前搶先道。

美人爭鋒 四

盛釸玉側身看向梅生,又瞥見被他緊握手裏的上等白玉,那玉出自西域,是日前進貢的貢品,君主賜予她的當日她便賜給了梅生。

倒也奇了,什麽不好盜,偏生盜這塊。盛夕鈺轉向蘭君顏確認道:“確有其事?”

“王爺,東苑與北苑往來甚少,王爺賜給君顏的稀罕物事也不少,這婢子怎的舍近求遠,盜上梅君的東西了?”蘭君顏不答反問,言語間盡是不卑不亢,對上盛夕鈺的眼神不偏不倚。

“哦?蘭君言下之意是梅生將你婢子冤枉了?”盛夕鈺面色不悅,蘭君顏竟是這般無懼地與她對視。

真是反了!她這王府裏養的人,怎生一個個都竄上她的頭頂了。

“請王爺明察!”蘭君顏似乎覺察到盛夕鈺動怒,當即埋頭跪於地面。

皆傳蠱王為人親和,只有她身邊的人才知道,蠱王本也是個心性高傲之人,容不得人忤逆。

“蘭公子,我們北苑與你東苑雖無往來,可我們主子的玉卻是在你苑裏蘭香姑娘來過後不見的。而今日又在蘭香房裏收出我們主子的玉來,人贓並獲,這是不是冤枉,還不清楚嗎?”說話的是珠翠,她的身份與那丟掉性命的蘭香是同等的,前者卻因自家主子受寵,在府裏的位置自不可小覷,此時說話,除盛夕鈺外沒人覺察到這是以下犯上。

“梅君,那玉是不是我婢子所盜,你比任何人心裏清楚,你能對天起誓,那玉出現蘭香房裏不是另有隱情?”蘭君顏擡頭清冷的目光直視梅生,神情姿態自有一番傲骨。

梅生冷不防蘭君顏將矛頭直轉向他,退了一步,冷哼道:“區區一個婢子,如何堪得我如此?”

“心虛麽?”蘭君顏咄咄相逼道。

“好了,蘭香已死,此事就此作罷,同在一府裏過活,不求和睦,偏要爭鋒相對尋刺激麽?”盛夕鈺冷聲道,轉向梅生同樣道:“回北苑去,禁足一月。”

話落大步跨出東苑,實在令人心煩,清冷不留半絲餘溫的聲音傳出:

“日後再如今日這般胡鬧,本王便通通攆了出去,沒個清靜!”

眾人附身跪安,大氣不敢出。此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內有蹊蹺,而精明如王爺,豈會不知,那蘭君的婢女明顯被栽贓,王爺卻一味偏袒北苑梅君,這兩位公子在王爺心中的位置,孰輕孰重,還不清楚?只怕是所有真憑實據都指向梅君,王爺也會似若不見,將此事作罷。

晚間,梅生端詳著白玉,不看跪在地上的珠翠,清冷的聲音緩緩吐出,猶如細品龍井一般優雅:

“幸得王爺罷了此事,那蘭君是王上賜給王爺的,他若不肯善罷甘休,生要你償了他婢子的命,只怕王爺都敬三分。”

“主子,王爺如何不會幫襯主子?今日在東苑,王爺可是連正眼都沒瞧蘭君一眼,今日之事若換得其他公子,想是早被王爺攆出府了,哪會有現在的平靜。”珠翠雖是在罰跪,面色卻不懼。

“大膽!”梅生冷眼而過,淩厲道:“你那點手段你以為王爺會不知?日後再敢自作主張,我便攆了你出去,省得給我舔亂。”

“奴婢該死,奴婢只是給那些個多嘴舌的賤蹄子一個教訓,誰讓她們私下說主子您的不是。那東苑的蘭香仗著蘭君是王上賞賜,便自居高人一等,哼!說到底,在府裏,也只是個不受寵的主,他得意什麽?”

這珠翠是個心性頗高的丫頭,因著梅生的地位,在府裏哪個下人敢不給她三分薄面?偏那東苑的大丫鬟蘭香也是個不肯饒人的性子,自家主子是王上欽賜,地位那是不同凡響,北苑的再是受寵,那出身卻只是官窯,伶人而已。

說到底也是各為其主,平日裏沒事的丫鬟婆子也愛比較一番,二人的著裝啊,手裏得了主子的什麽稀罕玩意啊,都是大丫鬟,地位相當,誰也不願屈居人下,以致此二人積怨久深,時常背後嚼幾句是非,給對方使點亂子是司空見慣的事。

兩丫鬟互不待見府裏人都是知道的,兩苑的主子卻從不照面,睜只眼閉只眼也是默許了。

梅生當然知道事情始末,昨日裏的折騰不就是因為此事?各苑裏的公子丫鬟雖是表面上對他敬重,可私下裏哪個不嚼他幾句毒舌。出身卑微又如何,同樣受到王爺偏愛,索性懲治了東苑的,殺雞儆猴,東苑那位他都不怕,看這府裏誰還敢背地裏嚼舌。

只是,這事原本也只想給下人一個教訓,卻沒想珠翠這婢子擅作主張,竟要了那蘭香的命。已經鬧出了性命,索性也要橫一回,反正王爺昨日已應下他的要求。

“敢說你沒有私心?”梅生看著珠翠道。

“奴婢……奴婢卻有私心,只是蘭香那賤婢太猖狂,仗著自己曾為禦前侍奉,欺壓奴婢們已久,奴婢,奴婢實在不堪忍受……”

“不堪忍受?”梅生反聲逼問。

“主子,主子饒命,奴婢一心為主子著想,今日之事也是為主子在這府中樹威啊,求主子饒了奴婢!”珠翠此一刻才現慌亂,慌忙磕頭認罪。

“罷了,你起來吧,王爺都不追究此事,我何故追究?”這話似說給自己聽的,又對珠翠道:“你且記住今日之事,日後若敢再犯,我絕不姑息。”

“王爺到!”

苑外有人通傳,須臾,見得盛夕鈺進得堂上。眾人請了安後自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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