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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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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魘山之後, 梁嬋對顏如玉的印象還挺好的。

畢竟人家千裏迢迢前來“拔旗”,是為了救助她的父親梁世龍,身為家屬, 理當存感激之心。而且後來, 和徐定洋起沖突的時候, 顏如玉毫不猶豫地偏幫了她。

再然後, 竹樓坍塌,她為了幫顏如玉, 紮傷了廖揚, 一來一往的,算結下交情、成朋友了。

不過這事, 她沒跟陳琮提過, 陳琮那麽討厭顏如玉, 她覺得還是不說為好、省得傷和氣。反正, 交什麽朋友, 是她自己的自由。

可你要說這倆的關系有多麽好吧,倒也沒有, 依然只是普通朋友。

原因在於,顏如玉並沒有表現得待梁嬋有什麽不同, 梁嬋偶爾給他發個消息,他散散漫漫很久才回覆不說, 字裏行間還都是敷衍。

還有,點進社交平臺看, 關註了一堆濃妝艷抹衣著清涼的風騷女郎, 沒事就給人點個讚, 看得梁嬋眉頭大皺, 覺得見微知著、窺豹一斑, 對這個人吧,還是保持距離為妙。

但這期間,發生過一件事,又讓梁嬋對顏如玉有所改觀。

起因是有一天半夜,梁嬋翻看小時候和父親的合影,一時難受,發了條朋友圈。

沒想到顏如玉也還沒睡,順手給她點了個讚,還發了條問候消息。

夜深人靜,又是這麽個低落心緒,梁嬋很想跟人說說話,於是和顏如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幾句之後,顏如玉發了條:“前幾年,我爸也走了,挺理解你心情的。”

梁嬋怔了一下,頓時好生內疚:她只顧著自己難受,絮絮叨叨,從來沒想過別人。

這種相似的變故,讓她驀地覺得顏如玉親近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你爸是生病……還是?”

顏如玉回答:“車禍。”

那一晚,兩人通了挺久的電話。

顏如玉說,他的父親叫顏諒,是個小學美術老師,小的時候,他受父親影響,特愛畫畫,一晚上可以畫完一本美術本,還發誓要當個畫家。

他曾經畫過一本畫集,叫《百歲回憶錄》。

沒錯,他五六歲時,就開始暢想百歲的自己會度過怎樣的一生。畫集一共一百張,一歲一張,畫的都是花團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歲成為傑出的科學家,二十五歲攜父母登月,二十六歲迎娶了某國公主,三十歲國家獎勵他的傑出貢獻,贈予他大別墅,還配了仆人……

顏諒對這本畫集讚不絕口,說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總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別幸福。

可惜好景不長,他九歲的時候,母親生了重病,父親為了治好母親的病,變賣家產,甚至瞞著家人賣血籌錢,然而最終藥石無醫,母親還是去世了。

父親就此一蹶不振,幾次想追隨妻子而去,可為了兒子,還是努力振作。從此父子倆相依為命,雖然他失去了母親,但父親盡可能地彌補,可以說是給了他所有的愛。

他還以為,時間總會沖淡傷痛,沒想到,他十八歲成人的那一年,父親選擇了在母親的忌日自殺殉情。

據顏如玉描述,當時,顏諒開著車,帶著妻子的骨灰盒,就在沿海的懸崖路上開了出去,車子半空就爆了,燃著熊熊烈火,好像一顆碩大的火球,直直墜進了海中。

梁嬋聽得呆住了,起初覺得這描述像是看過的什麽電影場景,但她很快就沈浸在這種悲情和壯烈之中,喃喃說了句:“你父親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

……

那之後,顏如玉雖然還跟從前一樣,對梁嬋的消息愛搭不理、堅持給妖嬈女郎點讚,但梁嬋看他,多了層濾鏡:父親如此,兒子怎麽著也不會是個輕浮和隨意的人吧,沒準一切都是表象呢。

可沒想到,顏如玉突然死了。

而且和顏諒一樣,還是交通意外,這是什麽流淌在父子血脈間的詛咒嗎?

梁嬋懵了,在“人石會”,她最熟的朋友還是陳琮,所以慌裏慌張、第一時間撥了過來。

陳琮回覆梁嬋:“我也不清楚,明□□牛頭他們打聽打聽,他們負責對外聯絡,應該會去確認的。”

掛了電話之後,陳琮將訃告的那條朋友圈截了個圖發給顏如玉,附帶了句:“你搞什麽鬼?”

幾分鐘之後,顏如玉回覆了。

“陳兄,多日不見,甚是想念,出來聊聊嗎?”

一模一樣的回覆,那頭莫不是個機械的假人吧?

陳琮靜默地坐了會,鍵入回覆:“好啊,去哪聊?”

這一次,顏如玉沒再回覆了。

陳琮覺得,這貨八成是在裝神弄鬼,管他是不是在朋友圈發了訃告呢,發棺材都不關他的事。

他手機一推,睡覺了事。

***

第二天一早,陳琮被拍門聲吵醒。

還不到開門營業的時間,趕飛機也還早,他睡眼惺忪地查看門口監控,發現是個快遞員。

不知道是小宗又網購什麽了,陳琮懶懶對著手機監控屏說了句“放門口吧”。

正準備倒頭再睡,對方急了:“是陳琮先生嗎?要求當面簽收。”

當面簽收?

可能是哪個合作方寄合同來了,陳琮打著呵欠起來開門,快遞員把信封交給他,還鄭重拍了張他接過去的照片,這才轉身離去。

陳琮邊進店邊打開封口,人還迷糊著,沒註意封口是朝下的,有張小卡滑落在地。

撿起來一看,是張房卡,背面印著酒店地址和電話,這地兒他熟,就在龍門石窟附近,是個景區內的高奢酒店,據說最高檔的那幾間,對著大窗就能看到石窟大佛。

誰會給他寄一張房卡呢?

陳琮納悶,又朝信封內張望,果然,裏頭還有張字條。

——陳兄,就在這聊吧,記得一個人來,要保密。

陳琮無語,隨手把字條揉了扔進廢物簍。

真是服了顏如玉了,那麽狗憎人嫌的玩意兒,還真以為別人想跟他見面嗎?

……

陳琮如常趕赴機場,然而這一天大概不利行程,據說是因為昆明那頭的天氣原因,起飛時間一再延遲,到了最後,他買的延誤險都夠條件賠付了,何時起飛還是沒個準信。

他窮極無聊,在候機廳刷手機,倏地心裏咯噔一聲。

馬修遠發了條消息過來。

“陳琮,你聽說了吧,顏如玉出意外去世了,挺年輕的小夥子,太可惜了。我問了,說是醉駕,車子沖出懸崖墜了海,半空就爆了,跟個火球似的墜了海。過兩天有個小型追悼會,你要參加嗎?我記得你倆關系不錯。”

陳琮的心砰砰急跳。

他不知道該怎麽給馬修遠回,鍵入又取消,取消又鍵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機廳。

***

陳琮自機場出來,招了輛出租車,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員開著小行李車,在幽靜的園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繞,將他送到了一幢獨立的小別墅門口。

刷卡進門前,陳琮編輯好一條待發短信:這樣,萬一有什麽意外,他指尖一點,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見了誰。

……

屋裏頭很安靜,但大廳裏有微弱的燭亮。

陳琮走過入室廊道,拐進廳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紗簾半開,從窗戶往外看,隱約可見對面亮著夜燈的石窟大佛。

窗下有個小茶幾,上頭放了些水果茶點,還有點燃的香薰蠟燭。

茶幾邊上,有一張搖椅,椅背上搭了條毯子,可以想見,就在不久之前,還有人躺在這張搖椅上、愜意地夜觀大佛。

是自己來晚了嗎?陳琮環視室內,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跡。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蒼老的聲音:“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陳琮緩緩回頭。

他看見了顏老頭。

和上次類似,他穿絲緞銅錢紋的薄睡衣,年紀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紅光滿面,看起來似乎年輕了好幾歲。頭發烏黑濃密,濃密得有些異樣。

見陳琮盯著他的頭發看,顏老頭伸手把假發帽給拈起來、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頭發:“假發。我可不想再植發咯,一根根地往皮裏種、遭老罪了。”

說著,慢慢地走過來,步子有點發跛,姿態也有點好笑,他走到搖椅邊躺下,拽過毯子蓋上:“老年人了,畏寒,這個季節,你們這些不怕凍的年輕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嚴實點。”

陳琮看著他自說自話,沒接茬,也沒覺得震驚或者害怕,大概是經歷了這麽多事,多少歷練出來了吧:顏老頭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輕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顏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嗎?”

顏老頭說:“你沒看到訃告嗎?阿玉已經走啦,過兩天還要開個追思會,你有興趣的話,可以過去看看。”

顏如玉真的已經死了?以車子爆成一個火球入海的方式?

陳琮覺得這事很滑稽,當然了,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更荒唐:一個死過的老鬼,躺在搖椅上搖啊搖的,搖得他忽然擺不正對生死之事的態度了。

生不值得歡欣,死好像也沒必要哀恫。

他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坐下,正對著搖椅上的顏老頭,像定定觀賞一張單薄的版畫。

“那他什麽時候再回來?你都回來了,他也在回程的車上了吧?”

“他嗎?”顏老頭惋惜地搖了搖頭,“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類人。”

陳琮沒聽明白:“不是一類人?”

“阿玉把你們在魘山發生的事都告訴我了,所以我覺得,我跟你能聊得來,不是一類人這種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類,老海是一類,我又是一類。還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陳琮心念一動:“其它的?”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籠裏禽獸多。你歲數小,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樣啦,積年的老鬼,比你見得多……想吃什麽喝什麽,冰箱裏有,自己拿。”

陳琮沒心情吃喝:“你找我幹什麽?姜紅燭只知道了你那麽丁點秘密,落了個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嗎?”

顏老頭微笑:“陳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順便帶兩樣東西給你。至於姜紅燭的事,實不相瞞,我也是近兩個月才知道的。哦,對了,你看這個。”

他拿起手機,調出照片,隨手朝陳琮的方向扔過來:“往後滑,都是。”

陳琮抄手接住。

仔細看,是一個寶寶滿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家夥肉嘟嘟,估計呱呱墜地時斤兩就不輕。

“這是老顏家最新添的丁,歲數最小的一個,你說巧不巧,加上他,老顏家在世的人,總數剛好七百。”

“你應該不知道吧,我是老顏家的活祖宗。顏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個叫顏菜人的。菜人你聽說過嗎?明末的時候,天下大亂,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會被掛去市場售賣,用來燉湯燉肉包餃子吃。顏菜人,就是我從菜人市上救下來的。”

“那時候,他孤零零一個人,一張嘴。而今顏家足有七百號人之多,遍布各行各業。你說,我功勞不大嗎?沒我,哪會有現在顏家的七百號人、哪會有這個孩子呢?”

陳琮冷笑:“這麽說,你來這世上,專為做好事來了?一張嘴全是功勞,沒做過虧心事嗎?”

顏老頭泰然自若:“想不起來做過什麽虧心事。”

***

他的第一個血囊是顏菜人的父親。

就是這個父親,把大兒子顏菜人賣去了菜人市。共計換到了幾百錢,給病重的妻子抓了藥,給餓死的爹娘下了葬,還給家裏剩下的兩個餓得皮包骨頭的娃吃了頓飽飯。

諷刺的是,餓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頓飽飯的富貴,飯後,兩個孩子都撐死了,剛喝下湯藥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將出來,當場就咽了氣。

菜人爹捶胸頓足,解下褲帶就懸了梁。

快斷氣時,有人割斷了褲帶,對著摔懵了的菜人爹說:“反正你也要死,與其這麽白死,不如靠死賺點什麽,多少回個本。”

菜人爹簽字畫押,自願去當血囊,開的條件是希望有人給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還能把賣去菜市的顏菜人救回來——賣去菜市的小孩,一般會被養一段時間,養得更白胖點,才好叫價。

有什麽虧心的?自覺自願的交易而已,菜人爹還賺了呢。

顏老頭不覺得虧心,那之後,他收養了顏菜人,教他讀書、認字,助他成才、立業,大限到時,他也沒逼迫顏菜人,只是說“不願意的話,也不強求”。

是對方心甘情願的,那之後世世代代,也是老顏家的人甘心樂意的,不管懷揣什麽目的,情也好、義也好、利也好,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從未強迫過。

顏家人匯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飄著的泥瓦,顏家人不讓他分解潰爛、不讓他下沈,他也樂得承這情——有付出有所得,這是他應得的、受得起。

他不覺得自己對不起姜紅燭,他沒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覺悟,別拿人的那套“仁義禮智信”來束縛他,那麽多當人的都做不到,幹嘛來苛求他一個不是人的呢。

阿玉這個孩子,他挺喜歡的,他甚至暗示過顏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門在外時一走了之,顏家人未必找得到。

可誰知道,他的新頭長好、可以睜眼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顏如玉,他守時守諾、奔赴自己終將成為血囊的命運。

是他害了顏如玉嗎,他不覺得。

這些年,顏家的人張羅著要找顏如玉的父親,說是“走之前至少跟親人見個面,再混賬也是爹嘛”,就是可惜,總找不著。

只顏老頭知道,顏如玉十八歲那年,在母親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繩子,活活把親生父親勒死在母親墳前。

是他害了顏如玉嗎,不是,命運在顏如玉勒緊繩子的那一刻就來了,勒死父親的那根繩子,也終將勒死他自己。

所以,虧心嗎,不虧心,想不起來做過什麽虧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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