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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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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姜紅燭第一次入獄時, 曾因跳樓逃跑摔壞過油膽水晶,那之後,對於相關的重要物件, 她都很小心, 找了妥當的位置存放。

“人石會”找到她時, 在她身上遍尋無獲, 是以三老等人連她養的石頭是什麽都不知道。

山腸脫困之後,為了幫陳天海看佛頭水晶, 她輾轉取回了這些物件。

陳孝的情形很特殊。

一般來講, 養石頭的人在現實世界受到攻擊身亡,肉身精神俱滅, 那石頭裏, 自然也就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了。

這種石頭, 消個磁、凈化一下, 就能轉手。不過, 有那“人石感情特好”、非常忠貞節烈的石頭,biaji一聲碎了, 那也是石頭的個人,呃, 個石選擇,少歸少, 確實也發生過——當然,不排除這只是一種極致的巧合。

反之, 入石時在石中世界遭受致命攻擊, 死裏頭了, 石頭同樣也會空, 死即消散嘛。映射到現實世界, 類似方天芝或者黑山,要麽昏迷不醒,要麽瘋瘋癲癲。

但一個養石人,如陳孝這般——

【1】現實世界遭受錘殺時,正好趕上大半夜、入石入夢。

【2】受攻擊之後也沒死,活著,就是腦子暫時壞了。

【3】養的石頭偏偏被人帶走、長達一兩年之久……

各種小概率事件疊加,疊出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困局型課題:現實中,陳孝還活著,癡癡傻傻;石頭裏,這麽久了,也沒空——姜紅燭進去時,眼前所見宛如當日場景瞬間凍結,仍是當年的綠皮火車、出事的臥鋪,陳孝以瀕死彌留的人形狀態、歪倒在濺血的床上。

……

姜紅燭說:“你看電視裏,那些重癥、昏迷的臥床病人,床頭一堆監測儀器,不但有心電圖,還有腦電圖,一般來說,只要這人有心跳、大腦還能活動,家屬但凡經濟上還能承擔,說什麽都不會放棄的。”

“陳天海認為,如果不是佛頭水晶被劫匪帶走,那麽陳孝經搶救脫離危險,醒過來之後,會是個正常人。”

肖芥子大致聽明白了。

簡單點說,可以把自己養的石頭比作一個身外延展出的大腦,“石腦”。

人腦為主,石腦為輔,成功懷胎入石,就是把人石打通、連綴為一個系統:兩者之間有通路,入睡之後,是意識由人入石,清醒時相反,由石入人,且這套系統運行時,人石的物理距離不能太遠。

人腦活躍,石腦才能活躍,入石時,能在裏頭自由行走、到處蹦跶,追根溯源,是因為大腦雖在休眠、仍然正常運行。

一般來說,人石斷聯,意識會自動依附人腦,但陳孝又是個例外:他遇襲受創,人腦這端受損,等於是突發故障,通路中斷,意識回流不了,在石腦中同時陷入癱瘓,就好像遠程遙控的機器人突然斷電——理論上,故障排除,系統重啟,通路就可以恢覆。

但陳孝這端的故障排除時,佛頭水晶早已被劫匪帶去了千裏之外,等找回來時,石腦裏的意識癱瘓太久,自行衰敗也好,出於自我保護也好,萎縮至臨界點的彌留狀態,即便重回陳孝身邊,也運行不起來了。

肖芥子心念一動:“那他是想……”

姜紅燭點頭:“他想著,如果能設法把佛頭水晶裏、彌留萎縮的意識給激活了,現實中陳孝入睡時,習慣性入石入夢,兩頭再次搭上,他的兒子,不就能正常回來了嗎?”

***

說實話,姜紅燭對陳天海,沒那麽反感。

他雖然參與過針對她的“熄燈計劃”,但充其量是個跑腿打雜的後勤,如今又設法把她從山腸中救了出來,免她在魘神廟老死,她心底裏,對他多少還是存了點感激的。

尤其他是為了兒子,一個花甲老頭了,說起兒子的事來動情落淚,這讓姜紅燭的眼淚也浸透了紮巾——關在洞裏太久,皮膚捂得慘白,眼睛見不了日光,陰天的光線對她來說都難以承受,得先拿布條紮起來,一點點放開適應。

當然,她流淚不是為了陳天海,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但凡父親還在、沒有被槍斃,女兒失蹤了,能不上天入地、發了瘋一般尋找?但凡知道她困在魘山,哪怕只是用雙手刨挖呢,即便把手給刨禿,都不會放棄吧?

所以,某一瞬間,同病相憐,她一時心軟,對陳天海吐露了一些事。

她告訴陳天海,陳孝這情形,五色石沒準能管用。

上古時有女媧補天的故事,據稱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這種五色石,不是一顆五色,而是五顆不同顏色的石頭。

五色石的辨別特征是:雙層嵌套,且嵌套暗合“女媧造人”,外層女媧,內層人。

肖芥子聽懵了:“什麽叫外層女媧、內層人?”

姜紅燭回答:“你還記得,那塊煤精鏡最早、是怎麽被草原部落的人發現的嗎?”

記得啊。

不就是草原部落的男女老少同時做了個夢嘛,夢見地底有一條長著女人身體的巨蛇匍匐,手是向上托舉的,掌心中立了個什麽,看不清,但閃閃發光。

然後部落上下經過商議、就地開挖,挖出了一面天生地養的煤精占蔔鏡。

姜紅燭點撥她:“其實就地開挖,挖到的是煤精礦脈。巨蛇匍匐、手向上托舉,是礦脈的整體形狀,也就是女媧的形象,而挖出的煤精鏡,是人的形象。懂了嗎,女媧被稱作人之祖,女媧形的礦脈孕育出人形的石頭,或者女媧形的原石帶有人形的包體、裂隙,這都是雙層嵌套,暗合‘女媧造人’。煤精鏡,就是五色石的其中一顆。”

她告訴陳天海,就她知道的,這世上的五色石有兩顆,一顆是傳說中遺失了很久的煤精鏡,另一顆是藏在“人石會”、第八石匣裏的女媧書。

肖芥子聽得心如鼓擂,腦子轉得飛起。

——巨蛇匍匐、手向上托舉這個形狀,她那晚在煤精鏡的女媧剪影裏看到過。五色石,五顆,難道那五尊剪影,暗示的是五色石?

——應該沒錯,姜紅燭給她講過“人石會”的那一尊,形狀是坐著的,尾巴盤起,低著頭,右手微微上托,這個形象,那晚她也看到過。

所以……

紅姑要找煤精鏡——煤精鏡是五色石之一——煤精鏡能拿來看石頭——她在煤精鏡裏看到了所有五色石的全貌……

紅姑找煤精鏡,根本目的在於找齊……五色石?

肖芥子定了定神,先聽姜紅燭繼續說。

當時,煤精鏡還是無跡可尋的狀態,陳天海最有希望搞到的,就是女媧書。

如果能搞到五色石,隨便哪顆都好,跟陳孝的佛頭水晶做個“聯石”,以五色石之罕見、高能,足可惠及陳孝,那他沒準真能從彌留狀態被救回來。

肖芥子忽然想到了什麽:“紅姑,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姜紅燭感慨:“看看,你也問了這個問題。怪就怪我二十年了,終於脫困,高興得過了頭,又一時心軟,跟陳天海說了這些。”

肖芥子沒吭聲,她直覺姜紅燭不全是一時心軟:她是故意的,想借陳天海的手,搞到“人石會”的那一塊。

當時,陳天海也起了疑,追問姜紅燭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這些事,一半來自於姜大瑞從部落後人那裏搶來的羊皮卷,一半出自魘神廟,但姜紅燭不願再多說,拿話支吾了過去。

陳天海沒放棄,他看出姜紅燭被關了這麽久,有時會神智不清,有時又會譫妄發瘋,故意找了個吃飯的機會,先賣力勸酒,後言語刺激,激得姜紅燭狂性大發之後,套了好多話。

具體被他套走了什麽,姜紅燭也說不清,因為等她昏昏沈沈醒來,已經身在揚金山下沙附近了,隨身的物件,除了那塊殘破的油膽水晶,其餘的,都被陳天海拿走了。

肖芥子恍然:“所以,你一直說他偷了你的東西?”

姜紅燭冷笑連連。

陳天海拿走的,以及從她嘴裏套出去的秘密,都是偷過去的!

***

揚金山、下沙村的村民,心腸還都挺好,她在這村裏,算是又慢慢活回人了:雖然洞中養成的習性改不掉,總喜歡漫山亂爬,生啖蟲蟻。

她活得渾渾噩噩,半是世事的確讓她絕望,半是活給陳天海看的:他把她扔在這,不信沒安排人暗中窺伺,讓你看看,我活得多慘,山裏亂爬,連狗都不如,放心吧,對你沒威脅。

過了幾年,有一天,突然有人持傳單前來,請她幫忙治病。

這是陳天海偷了她的東西、心中有愧,加上可憐她,於是打發人過來求醫、順道也照顧她吧?

她煩得很,恨不得拿棍子攆走。

肖芥子是個異數,臉皮厚,罵不走,手腳又伶俐,跑前跑後地幫她做事,人都是有依賴性的,時間一長,她也就習慣了——身邊有個人,不管是說話還是斥罵,總還有人氣人味兒,不像在魘神廟時,經常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但現在,知道陳天海有可能和039號是一夥的,事情就不一樣了。她怎麽能在身邊,放一個和039號有關聯的人呢?

她說:“這幾年,你盡心照顧我,但我教你養石頭,從小石補到大石補,也算是沒虧待你。大家誰也不欠誰的,你走吧。”

肖芥子猝不及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紅姑,不至於吧,我從來不知道背後是陳天海助推,也從來沒幫他坑過你啊。”

姜紅燭很平靜:“關鍵不是陳天海,是顏老頭。”

“你找我,照顧我,一直是為了求生,我要是跟顏老頭對上,那就是奔著死去的,我就問你,願意為了我、把自己攪進死局嗎。”

肖芥子頭皮發麻:“你要找顏老頭算帳?”

她一下子急了:“紅姑,你千萬別,你就半條身子,離了人,都沒法自由活動,顏老頭活了幾輩子了,你知道他家業多大、能動用多少人手嗎?你冷靜點啊。”

姜紅燭冷笑:“冷靜?我要冷靜什麽?我家破人亡,無兒無女、無親無故。我都七十的人了,還拖著半條身子,再冷靜下去,我就好進棺材了。”

肖芥子一下子沒詞了。

半晌,她才喃喃了句:“那紅姑,我走了,誰照顧你啊?”

姜紅燭回答:“我還認識點人呢,我在‘人石會’都能有內線,你還怕我找不到人照顧?走吧,這一夜,我想的很清楚了,不想摻合我的破事就快點走。我這也是看在這麽多年,你照顧我的情分上,就不拉著你一起送死了。”

說完,疲憊地爬上床,拽過被子蓋上,頓了頓翻了個身,拿背對著她。

肖芥子站了會,鼻子發酸。

姜紅燭親口說“就不拉著你一起送死了”,顯然,紅姑自己也知道,跟顏老頭對上、贏面太窄了——但七十歲了,再冷靜下去,這輩子真的也就沒了。

她咬著嘴唇,默默收拾東西。

姜紅燭聽到動靜,又吩咐了句:“那個‘聯石’,別忘了把它拆了。”

肖芥子嗯了一聲,理好包之後,去拆那個紅布包著的粘土“蘋果”。

土質已經有些幹結了,她用力扒拉開,先看到姜紅燭的那塊油膽水晶,雖然殘缺,依稀可辨是個人形,心臟處,油黃色的油膽微微晃漾。

肖芥子驀地心中一動。

她想起姜紅燭的話。

——“蜘蛛會結網啊,你周圍就近、被養過的石頭……只要被你接觸、摸索過,就等於張在你的網裏。蛛絲結到哪、通到哪,蜘蛛就可以順著蛛絲去到哪。”

也就是說,理論上,只要自己離得不遠,也能進入紅姑的……這塊石頭?

她伸手拿起來,仔細摩挲了一回,然後把油膽水晶放到姜紅燭枕邊。

……

收拾停當,天已經亮了,肖芥子以為姜紅燭睡著了,輕手輕腳地拎著包往外走,伸手擰門的剎那,姜紅燭突然又坐起來,叫了聲:“芥子啊。”

肖芥子回頭看她。

姜紅燭猶豫了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你的胎,其實不是蜘蛛。”

肖芥子一怔:“不對啊,是蜘蛛,我看到了的。”

姜紅燭緩緩搖頭。

被關進魘神廟的那天,遭遇蟲子襲擊,她很久才醒過來。

右臉貼著地,居然沒事,左臉被啃咬過,但奇怪,摸上去糊糊的,不覺得疼,再往下摸,有一只腳沒了,可也不疼,一點都不疼。

後來她才想明白,這是蟲子分泌了什麽,給她止血止疼,讓她能繼續喘氣、新鮮熱乎得活著,畢竟是幾百年來、難得一見的上好食糧——蟲子也懂過日子,要省著點吃。

那些蟲子潮水般退得幹幹凈凈,仿佛沒在這洞裏存在過,滿地的雜物枯骨,有時有極微弱的磷光,魘神廟裏,畢竟積累了從上古而來的祭品,也就積累了無數的骨頭。

她在枯骨堆裏亂爬,抓到了一只手電筒,“人石會”的人逃跑時,驚慌失措,掉了不少裝備。

姜紅燭喘著粗氣,擰亮手電筒,混著一臉血淚,打量這個可能會成為她葬身之所的地方。

雪亮的手電光照過枯骨、老朽的物件、嶙峋的石壁,緩緩移向高處。

她看見高處架張的青銅蛛網上,居高臨下,伏著蜘蛛身女人頭的魘神,眼窩處鑲了兩顆赤玉,如搏欲起,卻又不動如山。

“人石會”也敬魘神,因為石中世界,即是夢裏乾坤,魘神在夢,布天羅地網,無物不入其網,飛禽走獸、蟲豸螻蟻,任由搏殺。

她說:“那天晚上,我用煤精鏡幫你看胎,是蜘蛛身沒錯,但長了個女人面女人頭。”

那一瞬間,仿佛重回魘神廟,於血肉模糊間仰視魘神,慌得她鏡子脫手,人事不知,混混沌沌到天亮。

說實話,不是不羨慕,也不是不嫉妒的:自己二十出頭時,算是出身養石大家,比肖芥子美,也更有靈性、悟性,怎麽就不是自己呢,怎麽就輪到這普普通通的小丫頭了呢?

她長長嘆了口氣,說:“你這胎,一定要保護好了,要是長不成,可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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