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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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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肖芥子洗漱完, 不緊不慢下樓。

李二鉆的脾氣不錯,被晾了這麽長時間,也沒見惱火, 但看到肖芥子的表情意味深長, 他難免窘迫, 不等她開口, 清了清嗓子,主動解釋。

“你懂的, 有時候, 人一時沖動,就會……自暴自棄。但生命寶貴, 貪生是人的本性, 所以, 臨門一腳, 我……退縮了。”

肖芥子好笑, 生命寶貴她當然懂,但幾番沖動、一再貪生、N次臨門一腳, 她就不太懂了。

她故意一臉漠然,措辭官方:“挺好的, 看到你沒事,我也很欣慰。你找我有事嗎?怎麽找到我的?”

李二鉆難以啟齒, 猶豫了會,吞吞吐吐:“就是……那個, 我昨天在樹林裏沿路找了一下, 耳釘是找著了……”

肖芥子瞥了眼他的耳朵, 果然, 粉色的大鉆, 棲在他右耳的耳垂上。

“但是鉆戒,怎麽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肖芥子說:“是啊,怎麽了?不是你贈予我了嗎?”

看得出李二鉆是個老實人,被她這麽一反問,老臉通紅,垂在身側的手尷尬地抓褲邊,一抓再抓:“是這樣的,姑娘,我妻子去世了,我們感情很好,那戒指是婚戒,對我來說有特殊意義,你看你能不能還給我?我家裏另外還有鉆石,你可以任選一顆同等的,作為補償。”

開打感情牌了,這樣的對話真沒勁,繞來繞去,不如開門見山。

肖芥子打了個呵欠:“咱們也別客套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混春焰的,養石頭這事,我懂。”

李二鉆一楞,說話都結巴了:“你……你,春焰的?”

“是啊,野馬是瞧不起春焰嗎?”

李二鉆回過神來,趕緊解釋:“不不不,都是同行,沒打過交道而已,這年頭,瞧得起瞧不起的,太幼稚了。”

肖芥子食指尖從兜裏勾出那枚戒指,指圈對她來說太大了,勾得有點晃漾,陽光下燦燦生光:“這顆鉆石什麽價值,我心裏有數。昨晚上,我找人打聽了一下,你叫李二鉆嘛,我對你,已經略有了解。實話實說,這枚鉆戒我不想還你,怎麽著吧?”

可憐的李二鉆,被她懟得呆在原地,原先只是臉紅,現在連耳朵根都紅透了,嘴也笨,說不出什麽鏗鏘有力的,孔乙己般一再重覆:“不好吧,你這樣不好吧。”

肖芥子手掌一攥,把鉆戒扣在掌心:“當然,還你也行,你可以拿別的來換。”

李二鉆仿佛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連連點頭:“你說,你說,你開條件。”

肖芥子側著頭,端詳了一會李二鉆。

真不錯,第二個“人石會”的內線,稍加引導,這不就來了嘛。

她略一偏頭,示意了一下別克:“車上聊。”

***

坐上車子,肖芥子先給李二鉆打預防針:“作為交換,我想向你打聽點事,但如果你耍心眼、不說實話,那就沒意思了。所以呢,我會故意問一些我知道且確認的,要是你回答作假,一眼就能識破,那我立刻下車、交易取消。”

李二鉆面試般緊張:“你說,你說。”

肖芥子問出第一個問題:“你懷的胎是什麽?”

開局不利,李二鉆居然首輪就卡住了,他囁嚅了好一會兒:“姑娘,石頭裏的事,自己曉得,自娛自樂,也不影響別人。這個是隱私,就好像……問人穿的內褲上印什麽花,能不能……不答啊。”

這比喻讓肖芥子無語,但確實,好像養石頭的人,一般都不對外透露自己的胎。可能是因為生的都是動物、大多也不高端,羞於透露?

她說:“那就你看來,生出什麽胎更好呢?最高端的是哪種?最特別的又是哪種?”

還想加一句“蜘蛛這種胎怎麽樣”,想想忍住了,還是得含蓄點,不要那麽露骨。

這個問題,看來是問在了李二鉆的舒適區。

他說:“就我知道的啊,沒有什麽高下之分。”

他給肖芥子解釋,給動物分門別類,哪種高貴、哪種吉祥、哪種晦氣、哪種齷齪,那都是根據人的喜好來的,本身就違背“眾生平等”的原則。

比如同是飛禽,憑什麽仙鶴就高貴,烏鴉就晦氣呢,它們自己未必知道這一點,但人太過霸蠻,指點嘰歪一番,立時把一個捧上雲霄、一個踢進垃圾堆。

可能專為治人的這種劣根性,石裏成胎,從來沒有“人”,只有動物,上至禽獸、下至蟲豸。

石裏規則,應該是“一視同仁,都是生命,都有特別之處”,龍鳳不高貴,螻蟻不卑微——當然了,你要是石裏成胎,還改不了當人時的毛病,為龍鳳自矜自傲,為螻蟻自卑自傷,那也隨你。

這番話,聽得肖芥子心裏無比舒坦:不愧是有歷史傳承的大協會,道理一套套的,但挺讓人信服,果然,她選擇接納並喜歡小蜘蛛是對的。

姜紅燭從來沒跟她解釋過這些,要麽是沒這胸襟覺悟,要麽就是故意不跟她說,問急了就甩過來一句“你怎麽不能是個蟲子了”,由著她胡思亂想,冷眼看她郁郁寡歡。

這老太婆,蔫壞蔫壞的,幸好自己是個通透的人兒,還善於自我開解、多方探聽,不然,真是被她耍得團團轉。

肖芥子籲了口氣,自己的事明朗了,就容易好奇別人的:“你們夫妻倆,為什麽要養同一顆鉆石呢?感情就好成這樣,養石頭都分不開?”

李二鉆被她問得悵然加茫然,好一會兒才說:“不是的。”

***

李二鉆的老婆叫沈晶,接觸“人石會”比他早,悟性什麽的也比他高。

沈晶開始養石頭時,李二鉆嗤之以鼻,覺得這協會神叨叨的,還提醒沈晶別被忽悠,萬一是個邪門的組織,那可就麻煩了。

但後來,撇除什麽“互惠”,有些別樣的好處是真真切切在眼前發生的。

比如同時熬夜搞課題,一覺醒來,沈晶精神飽滿,唇紅齒白,而他面色焦黃、眼神發虛、註意力下降,喝多少人參枸杞菊花養生茶都無濟於事。

於是他羞答答、暗搓搓,雖然不是會員,作為親密家屬,沖著養生,也開始了養石之路。

可惜的是,他天資平平,努力了好一陣子,收效不大。

沈晶為他開了綠燈:自己的鉆石有天然生成的胎兒裂隙包體,顯然是塊奇石,李二鉆的天賦不行,就要靠石頭的靈性來湊了,而且這顆鉆,自己已經養熟了,人石溝通的通路已經打開,李二鉆養起來,會更容易上手。

所以,一來二去的,就“夫妻同石”了。

看來夫妻二人感情確實不錯,這個沈晶,很為李二鉆著想。

肖芥子試探著觸及敏感話題:“那你老婆後來,為什麽會自殺呢?就你看來,跟這顆鉆石有關嗎?我不怕跟你說,我昨晚進過這塊石頭,天頂懸著的那個胎兒,很嚇人啊。”

李二鉆如她所料般陷入沈默,眼神漸散。

肖芥子很有耐心,並不打擾他,一時又無事可幹,於是拈起那枚戒指,對著日光玩賞。

因為沒有動用十倍鏡,鉆石中的裂隙看上去只是個小瑕疵,陽光透入,全反射加亂反射,愈發顯得璀璨。

炫光容易迷人眼。

等了好久,李二鉆才意識到自己失神,他輕咳了一下:“跟鉆石……關系應該不大吧,石頭是什麽樣,石裏世界就是什麽樣,那個胎兒裂隙是客觀存在的,你覺得嚇人,可能是因為你第一次見。”

李二鉆不愧是搞學術的,相當嚴謹,想了想又補充:“但你說的,也不是沒可能。不過,就算跟石頭有關,我可能也沒察覺到。你知道的,我是開後門養上這一顆的,石頭跟阿晶的綁定更深,更認阿晶。”

肖芥子笑了笑,話裏有話:“所以,作為恩愛夫妻,你對你老婆為什麽自殺,一點頭緒都沒有?”

李二鉆面露愧疚。

他低聲說了句:“那段時間,阿晶是有點怪怪的。但那時,我們已經是中年夫妻了,不是說沒感情啊,而是在一起久了,容易忽略身邊人,加上當時,我遇到學術瓶頸,每天也是愁眉不展的,就沒太註意。”

直到沈晶自殺,他才如遭雷噬: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好端端的,怎麽就自殺了呢?

他開始拼命回憶,試圖找出沈晶自殺前,有過哪些不對勁的言行。

還真讓他發現兩條。

一是,沈晶跟他提過兩三次,以玩笑似的口吻,說是,自己如果死了,想被做成骨灰鉆石,釘在他耳朵上,這樣,就好像還能跟他說話一樣。

說到這兒,李二鉆解釋:“我之所以沒太在意這話,是因為我們兩個人都是研究寶玉石的,骨灰鉆石不是禁忌話題,聊這個吧,像是在進行學術交流。”

肖芥子嗯了一聲:“第二條呢?”

“第二就是,我查來查去,還調過監控,查到那段時間,她跟同一個人見過好幾次面。”

他覺得有必要再解釋一下:“普通人跟人見好幾次面不稀奇,但我們兩口子比較孤僻,很少社交……”

肖芥子點頭,這一點,陳琮昨晚跟她提過,這夫妻倆,性格確實都比較孤僻。

她下意識追問:“那人是誰?”

李二鉆沒立刻回答,他有點猶豫:“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肖芥子不跟他廢話,徑直舉起那枚戒指:“這麽稀罕的石頭,我說還就還給你,當然是想打聽些別人不知道的事,不願講我就下車了,這交易我不是非做不可,對我又不劃算。”

她作勢要下車,李二鉆趕緊攔著:“我就隨口一問,不是不願意講。你要是查這事,我樂意提供線索,我查不出來,說不定你能查出來呢。那人是個老頭,‘人石會’的,叫陳天海。”

肖芥子猝不及防:“陳天海?”

陳琮的爺爺,陳天海?

李二鉆沒有察覺出她的語音異樣,長嘆了口氣:“是啊,我一查到這人,就從阿晶的內部通訊錄上,找到了陳天海的聯系方式。”

打電話死活沒人接,他不甘心,又循著地址,千裏迢迢地趕了過去。

可惜撲了個空,就差三天。陳天海在這之前三天,離家出走了。

據說還留下一封信,說是生活讓他不堪重負,要去尋找詩和遠方。

在陳天海的那家“福天海地”門口,他看到了陳天海的孫子,陳琮。

那時候,陳琮還是個半大小子,穿著校服,盤了腿坐在拉了閘的店門口發呆,誰也不理。

周圍的鄰居同情他,飯點時給他送吃的,他動也不動。班上的漂亮女同學代表班級來送溫暖,給他買了漢堡可樂和薯條,輕輕擱下時,他頭也不擡。

李二鉆一看就知道,陳琮也不知道陳天海去了哪。

他陪著陳琮坐了一下午,說是陪陳琮,倒不如說是拉著陳琮陪失魂落魄、毫無頭緒的自己。

兩人全程無交流,也沒對視,你坐你的,我坐我的。

途中來了只流浪狗,這兒嗅嗅,那兒聞聞,最後專心拉扯起裝漢堡包的紙袋。

陳琮伸手出去,幫著流浪狗扯開袋子。

流浪狗並不感激,嗅了嗅漢堡,扭頭走了,它對漢堡沒興趣。

陳琮目送那狗走遠,拍拍屁股起身,也走了。

李二鉆是最後從店門口離開的,走的時候,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

找不到陳天海了,一個連唯一的孫子都遺棄的人,是刻意要消失得決絕,絕對找不到了。

原來如此,肖芥子想象不出陳琮穿校服、半大小子的模樣,不過,漂亮女同學來送溫暖時,那股頭也不擡的勁兒,挺熟的——跟毫不猶豫滾走、掛電話掛得飛快一樣,是有點犯擰的小脾氣的。

她定了定神,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你老婆自殺時,留下一封遺書,裏頭說‘脫此樊籠’,你懂是什麽意思嗎?”

李二鉆說:“那個啊,懂啊,肉骨樊籠嘛,你沒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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