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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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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車裏頭沒聲音。

“那你忙吧,我就在邊上,完事了叫我啊。”

……

肖芥子重又鉆進皮卡車。

後車座上有新買的毛毯,還有已經剪好形狀的擋光塑料膜,都是她吩咐苗千年準備的,她拎過毛毯扯開包裝,無意中瞥見車內的後視鏡,伸手拽低,仔細對著看。

這幾天沒睡好,有黑眼圈了。

剛粗暴卸妝,沒有擦水乳,冷風一激,皮膚有點幹。

以及,耳朵下方的頸側,有一道細小的血痕,應該是剛玻璃爆開時、被濺劃到的。

肖芥子對著鏡子喃喃:“長怪好看的,怎麽就落到這地步,吃盡了生活的苦,東奔西走,住破屋,開破車……”

邊說邊向上直拎起腦頂的一撮白頭發:“白頭發也多了,這都是愁的……不過了,找個男人包養、躺平等死算了。”

說著來了氣,撒手往後就倒,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上半身倒進前後座逼仄的空隙,脖子後拗,腦袋懸空,頭發拖地,手裏還攥著被角,一臉麻木,頗似馬拉之死。

過了會,慢吞吞坐起來,嘴裏念叨:“還得過,繼續過吧。”

她比對擋光塑料膜的形狀,撕下邊緣處的雙面膠紙,將車窗一一封貼,擔心貼得不嚴實會漏光,還用力摁了摁。

末了手伸進衣服,扯著頸間的黑色絲線編繩,扯出一塊掛件來。

是和田玉。

國人喜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以玉比擬:美人叫“玉人”,謙謙君子叫“溫潤如玉”,好話是“金玉良言”,登對叫“金童玉女”,連站得好看都叫“亭亭玉立”、“玉樹臨風”。

而玉中王者,首推和田玉。

這塊玉不大,是根長約4cm的錐體,歷史上,這樣的形制也是吉祥件,叫“直鉤”,取“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之意,引申出“我有直鉤,只待青雲,天來釣我,扶搖直上”。

她這塊很特殊,是雙色件,半截處好似斜斬一刀,上半部分漆亮如墨,下半部分是羊脂白,細膩內斂。一般認為,這樣的玉,本體應是白色,黑色是因為受了水銀沁,古人鑒詞曰“水銀沁真者,黑白分界處明晰如刀截”。這種雙色料在業內被稱為“黑白分明”,但肖芥子更喜歡它的另一個俗稱。

——天地玄黃

肖芥子關掉車燈。

車內瞬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擋光膜雖然廉價,效果倒是不錯。

肖芥子低下頭,將那根直鉤貼印在眉心。

這是她抓石周時抓到的,姜紅燭有條石周鏈,是一根用不同人的頭發編成的、長長的編結線,結線上,每隔十多厘米就兜包了一塊桑果大小的寶玉石,總計得有百來塊,抓的時候,她牽住棉線一頭,閉著眼睛,撚念珠一樣摸索著一塊,不是,再摸下一塊。

最終摸定一塊,姜紅燭便將石周鏈收起,說:“你的少見,是和田玉,黑白雙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

過了會,她將直鉤放回衣內,深吸一口氣,左手食指微微屈突,仿佛叩門,在眉心處不輕不重叩了一下,力道掌握得剛好,頭暈目眩,很想睡覺。

輕微的窸窣聲中,她摸到了那片藏著的“眼睛”,摁貼於眉心。

不用你教,誰還不會用了?這“眼”不能曬日光,是拿來看“陰間”的。

爾後毯子一揚,裹身裹頭,把自己包得像個繭,躺倒在地,車內空間不舒展,人也躺得扭曲,更像個不安分的繭了。

***

臨睡前,顏如玉縮進洗手間打了個電話,出來時一臉震驚:“陳兄,我家那頭,居然沒人聽說過姜紅燭!”

然後得出結論:要麽她是個小角色,太沒名氣了;要麽,就是事情太過機密,局限在小範圍內,不為外人道。

陳琮表面吹捧、實則刺探:“這麽尊貴的號,協會有什麽秘密,都不跟你們分享?”

顏如玉說:“No,no,no,陳兄,你要理解這種關系,這就好比你開了個醫館,請了著名專家坐診,人家也是你的員工、服務於你的醫館沒錯,但半年來一次。來的時候是備受尊重,但你醫館平時運營時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他能知道?”

陳琮:“……”

好有道理。

他欠身去關燈:“就說了這?沒別的了?”

顏如玉笑嘻嘻的:“有啊。”

陳琮手停在開關近前,等他說完。

“據我幹爺,也就是老039號回憶,三十多年前,這個協會的確不大太平,出了不少事,瘋的、死的、突然退會的,光他有印象的,就有好幾個,還都是老資歷。”

陳琮沈吟幾秒,嗯了一聲,撳滅了燈。

燈滅的剎那,他說:“那個姜紅燭,死在三十多年前,她的死多半有蹊蹺,跟‘人石會’脫不了關系。這趟,如果背後的人是她,她八成是回來報仇的。如果不是,那來的人,也一定是為了她來的。”

黑暗裏,看不到顏如玉的表情,但聽動靜,也知道這貨又激動了。

“怎麽看出來的?”

陳琮說:“很明顯啊。”

——事情只有小部分人知道,方天芝、黑山、三老等等,都是上了年紀的,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壯,應該或多或少參與其中。

——福婆見到照片、甩出手機的反應,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虧心。

——對方上來就下重手,一而再、再而三,連“人石會”有了戒備都沒收手,這樣的“勇夫”,不是受激於重賞,就是因為血仇。

事情撲朔迷離,但跟他應該沒什麽關系了,他的結已經解開,過兩天就可以高高興興回老家了。

陳琮一身輕松,要說還有什麽小遺憾,應該就是葛鵬了:相識一場,又得金媛媛“救”了一次,也算是有緣聚頭。

這小子,人間蒸發一樣,到底跑哪去了?

***

陳琮還以為,今晚總算是能睡個好覺了,沒想到,又做夢了。

這一次,不好說是不是噩夢:他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擾動驚醒,心慌氣短,煩躁難安。那感覺,很像地震來臨前的動物,想亂跳、想出窩、想上樹、還想拱圈。

他翻身起來,大口喘息、口幹舌燥,窗簾拉得太緊了,一絲光和氣都不透,他大步過去,唰地一聲拉開。

窗外,簡直是一出魔幻現實主義大片。

停車場還是那個停車場,小車大車都趴伏得安穩、紋絲不動,但顏色不對。

整個停車場,不止停車場,視線裏的一切都被裹在湧動著的半透明油彩當中,明明房子、車子乃至路燈、垃圾桶等各類大小物件都是靜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游動、擠壓、碰撞、甚至互相滲透的。

色彩有多種,油黃色、青綠色、黑色、紫紅色,以及來不及細細辨認的其他顏色,色彩的詭異流動帶來了視覺上的假象,會讓人覺得,整個環境也在扭曲、變形。

更妖的是,陳琮可以肯定,這些色彩不是看畫那種平面二維的塗抹,而是三維立體鋪展的,所以色彩行進之際,會隱約出現明暗的拖影。

還有,這些顏色本身也不平靜。

油黃色在晃漾,陳琮就是憑這一點確認自己是在做夢。

青綠色中有霧狀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雜點以及流動痕跡,紫紅色中又好像有針,極細極長,貫穿其中。

他乍看時覺得,這種多色的混雜頗似梵高的名畫《星月夜》,後來覺得不適,更像《吶喊》,試想想,《吶喊》這幅畫,所有顏色躁動般游起來撞起來擠壓起來,還向著現實入侵、三維展開,並且每一種顏色內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來,是能殺人的。

這不止是眼花繚亂,這是讓人的五感運轉都崩盤了,陳琮呼吸急促、心跳過速,開始出現幻聽,甚至會突然驚懼,覺得那顏色鋪天蓋地、即將把自己壓扁。

多虧了突如其來的一聲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細釣線,把他從那個窒息的大漩渦裏顫巍巍拎釣出來。

陳琮騰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這真還不如夢到蛇呢。

顏如玉跟他說話:“怎麽,做噩夢啦?嚇我一跳。”

陳琮轉頭看。

那聲信息音不是幻聽,顏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機消息,一張臉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陳琮抹了把額頭的汗:“幾點了?”

顏如玉答非所問:“謔,天不亮發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麽事了。”

還念給陳琮聽:“第四十七屆大會延期,會眾可根據工作安排,自行選擇去留……散會咯。”

這就……散會了?

陳琮覺得自己有一半還停留在夢裏,聽顏如玉念信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連綴成句,就是反應不過來是什麽意思。

他僵了會,下床走到窗前,拉簾推窗,想讓淩晨的寒氣幫自己醒醒腦。

天確實沒亮,但邊緣處最稀薄的地方,已經隱隱滲出晨曦的微白,停車場還浸在安靜泛黃的路燈光中,正對著窗停了輛藍色的皮卡,車燈像兩只呆滯的眼。

一陣風吹來。

真特麽冷啊,陳琮抖抖索索伸手,又關上了窗。

***

肖芥子也還沒醒。

可能是因為昨晚上運動量有點大,她睡得很好,停車場靠近馬路,總在過車,其實有點吵,但聽習慣了之後,車聲就像河流,連綿不斷,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睜開眼的時候,身周都是霧,像混沌初開。

這場景,她每晚都能見到。

她爬起來,向著霧裏走,心裏很平靜,知道走著走著,霧氣就會漸漸消散,接下來,會像書裏說的那樣: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升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來。

沒有霧了,可能是因為多“長”了一只眼睛,這次看周圍,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闊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頭頂,白色則自半空延展到腳下,分界處不是平直的地平線,是斜而巨大的一條——這個世界像是經歷過揮刀一斬,留了條無邊無際的刀痕做分界線。

肖芥子原地坐下,頓了頓又躺倒,闔上眼睛,兩手努力向左右伸展開,陷進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著的種子,而手指是種子上長出的根苗,要盡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養分。

姜紅燭說,這叫“石補”。

她說,吃東西是補,養石頭也是補啊,石頭也是能養的你信不信?就好比鄉下人養豬崽,它小的時候是你照料它,養大了,膘肥體壯,就該它回饋你了。

石頭養著養著,也跟人親,養到後來,就好開宰進補了,只不過補的不是營養,是另一些東西罷了。

這話,肖芥子是信的,畢竟她的石頭是和田玉,而關於玉,民間自古就有很多說法,比如“人養玉,玉養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開宰了嗎,人平安那就是進補了,這種補,好過人參蟲草。

過了會,肖芥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睜開眼睛。

就在她身側不遠,有一處的空間似乎發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溫時,因為太陽炙烤引發區域空氣密度變化,光線產生折射,使得人眼視物失真。

有什麽東西,霧蒙蒙的一團,就在那一處,又鉆又掙,仿佛要拼命擠出來。

肖芥子目視著那一處,嘆了口氣,喃喃說了句:“兩年了,懷個哪咤也該出來了,肖結夏,你怎麽就一直沒動靜呢?”

像是要回應她的話,有一根細長的東西,像電線,又像拗彎的鐵絲,自那一處突然蕩出來,又瞬間收了回去。

***

皮卡車內響起一聲發悶的駭叫,地上那個“繭”扭了又扭,終於掙脫開來。

肖芥子頭發蓬亂,身子微顫地頂著被角坐在一片黑裏,突然反應過來,揚手抓下最近一面車窗上的擋光膜。

天微微亮,場周的路燈已經熄滅,不遠處,興許是早餐店晨起作業,煙囪裏的白煙像霧,裊裊揚升。

什麽鬼東西,她的那個胎裏頭,是什麽鬼東西!?

紅姑呢,得趕緊去找紅姑問問。

念及姜紅燭,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識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紅姑居然一整晚都沒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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