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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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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

(趙澤耀)

他其實很早就見過陸玙。

高一開學那天,他去舅舅辦公室拿放在那兒的書,回自己班的路上,碰到一個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眼尾有一顆淚痣、表情冷淡的女孩。

她很漂亮。

但趙澤耀不是沒談過更漂亮的女朋友,是以他一直認為自己朋友圈裏廣為流傳的“一見鐘情就是見色起意”並不準確。

他不動聲色。

只在一次喝酒的時候隨口問同在舅舅班上的王子謙:“你們班那個升旗時候站在最後一排的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

王子謙:“啊?最後一排好幾個呢。”

趙澤耀笑了一下:“最好看的那個。”

王子謙馬上鎖定:“哦,陸玙啊,冷美人。”

趙澤耀晃了晃酒杯,綿密的氣泡遲遲不肯消散。他在心底默念一遍這個名字。

陸玙。

他沒接著問,也沒急著去接近。

反正陸玙遲早會認識他。

事實確實如此。

在縣一中,成績好的有很多人,長得好看的有很多人,在學校有親近關系的有很多人,性格外向撐得起場面的有很多人,集齊全部的卻不多。

趙澤耀無疑是其中之最。

他自己從小到大是聽身邊所有人誇他聽到煩的人,看到他優秀開朗外表的人看不到他內心的惡劣本性,習慣與他惡劣本性一面相處的朋友們則根本不在意他的優秀開朗外表。

當雙面人當習慣的,鮮花錦簇的掌聲和盲目崇拜的擁躉都照收不誤。

——甚至他喝酒泡吧、打架惹事、女朋友換一茬又一茬這些事,也成為了他另一種魅力的來源。

他沐浴在這樣的目光裏,又時時刻刻鄙夷著接受這樣目光的自己,和給予目光的所有人。

那次秋季校運會,他五十米短跑、一百米短跑、跳高三項同時打破校記錄,最後站上領獎臺的時候,目光特意掠過一個人。她因為個子高被選出來做舉牌手,站在班級隊伍最前方,離他最近的位置。

主持人是自己班的一個女生,她激動地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趙澤耀目不斜視地看著陸玙,本來目視前方的眼睛朝他轉過來。

趙澤耀朝她笑了一下。

好,你現在認識我了。

*

學校組織高一高二的十幾名優等生去市裏參加英語競賽。趙澤耀嗤笑一聲,什麽野雞比賽,也值得租一輛大巴。

看到學生名單的那一刻若有所思。

一行人到達考點下車的時候,趙澤耀輕拍了一下陸玙:“同學,我忘記帶筆了,你有沒有多餘的可以借我一支?”

他看得真切,陸玙臉上第一個表情是詫異,估計奇怪他怎麽會來參加考試卻不帶筆,傳聞中制霸高二理科班的人原來是個粗線條。

陸玙當然是遞給他了。

他道:“可以加個微信嗎?我考完還給你。”

陸玙說一支筆不用這麽麻煩。

趙澤耀笑著道:“那你就當我是想加你的微信,給我個面子怎麽樣?”

周圍有人看過來了,陸玙臉皮薄,並不想讓別人以為自己自作多情,所以還是加了他。

趙澤耀道謝:“謝謝你給我這個面子。”

陸玙說沒關系。她未做他想,趙澤耀的名氣是哪怕平時根本不關心學校裏其他人和事的陸玙也能聽說過很多次的程度,她並不會覺得趙澤耀有什麽特別的目的,只當他是不想平白無故欠別人人情。

這是兩人孽緣的開始。

趙澤耀不知從哪裏聽說陸玙化學成績不好,特意推薦給她自己用過的好用的教材,還非常大方地說有什麽不會的題都可以來問自己。

陸玙禮貌道謝,卻也保持著距離,她不會主動去找他聊天,但基本上看到了都會回覆。

趙澤耀對她和對以前追過的女孩方式不太一樣,他意識到陸玙是塊難融的冰,但他反正無聊,何不放長線釣大魚玩一玩?

他選擇一種既暧昧又不過界的方式,時不時關心她,從學業、到心態、到生活,陸玙這個時期處在高中學業和母親重病的兩座大山重壓下,除了夏琪沒有什麽很近的朋友,所以偶爾會和他多說幾句。

直到那一天。

白天,趙澤耀托朋友給陸玙送過去一本自己選的化學題集,還沒等到她回應。晚上,趙澤耀正在書桌前玩游戲的時候,趙父突然一腳踹開他的房門,大踏步沖過來,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趙澤耀手中的游戲機猛地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他本人已經習慣了,頭偏過去,還笑了一下:“今天又在誰面前窩囊了?”

——趙父是個沒什麽本事的人,早些年因為家裏親戚關系的緣故又乘了時代紅利,賺了錢和地位,明面上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裏頗有名望,但實際上誰都知道他沒文化又愛裝,背後詬病他的人不少。

後來新人上去,他地位大不同前,不把他放在眼裏的人就更多。他人前裝和善好脾氣,回到家卻要在妻子和兒子身上發洩一通。

“你他媽怎麽跟你老子說話?”

“沒有我你他媽只能喝西北風,知道嗎?”

似乎尤感不快意,他又是一個巴掌甩在趙澤耀另一邊臉上:“你別以為你天天在外面鬼混我不知道,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

趙澤耀險些又笑出來。

他在外面和朋友喝酒是鬼混,他爹在外面喝酒是什麽?回來家以後對妻兒動手又是什麽?

趙父罵罵咧咧地離開後,趙母哭哭啼啼地進來,用冷毛巾敷在他腫起的臉上,道:“耀耀,別跟你爸爸犟。”

趙澤耀認真地跟他媽說:“媽,離婚吧,等我高考完上好大學,將來我可以養你。”

趙母支支吾吾:“你爸爸他有時候方式不對,但他還是很關心這個家的。”

趙澤耀頓覺索然無味。

趙母仍在細數趙父為數不多的、玻璃渣裏找鉆石的好處,趙澤耀拿過手機,看到陸玙發給他的消息。

陸玙:【謝謝學長的好意,但是書我給您送回去了】

陸玙:【學長,您可以當我是自作多情,但是我覺得我們可能還是保持一些距離比較好】

已經開始有人傳高二的趙澤耀在和她談戀愛,陸玙用一種自以為穩妥的方式把話說清楚,她忙於學業,也被母親還有親戚那邊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沒有心思卷入趙澤耀和他的游戲。

桌上臺燈氤氳開暖黃的光圈,趙澤耀想起昨天下晚自習時見到陸玙。她當時和一個女生並排走著,另外一個女生很活潑、話很多,講到什麽的時候做了個鬼臉,陸玙被她逗笑,當時她背後也有這樣的光圈。

原來她是會笑的。

原來高嶺上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雪蓮花是會笑的。

她的世界裏好像只有單純的學習、不多的幾個朋友,日常生活,還有雖然稀有然而純粹幹凈的笑。

她好像是來自另一個更簡潔漂亮的世界。

是這樣嗎?

他想。

如果是這樣,那憑什麽呢?

憑什麽只有他一個人在地獄呢?

臉上還火辣辣地痛、耳邊是不願多聽一個字的哭訴與勸慰、房間外是故意震天響的杯子放在茶幾上的聲音。他想,我要你和我一起待在地獄。

你得和我一起待在地獄。

*

那之後,他幾乎是用一種刻意張揚的方式在追陸玙。

說“追”並不準確,不如說是已經在用對女朋友的方式對待她。

從一頓不落的早餐,到跑操時身為學生會文體部部長刻意留下她的班級然後湊到她面前和她說話,再到下課時只要出教室門必定要經過他們班,又或是晚自習後門口的等待。

所有人都默認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了,只有陸玙感到不快。

她以為自己話說得不夠清楚,特意在一次休息時間把他叫出來,跟他說得明明白白,希望他不要再有任何暧昧的舉動,趙澤耀卻好像是看著自己發脾氣故意撒嬌的女朋友一樣的寵溺的眼神:“知道了。”

陸玙感覺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是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她也拉黑了趙澤耀,以為兩人從此不會再有什麽關系。

完全沒想到越來越瘋狂的輿論,她向來是以好學生身份而出名,而今走在學校裏,都可以聽到身後男男女女甚至不刻意放低音量的討論:“看,那就是趙澤耀的新對象。”

甚至會有一些很惡臭的男生在經過她時問:“趙哥技術怎麽樣?是不是特別爽?”

陸玙一開始根本沒反應過來,但當時夏琪正好在,她直接大聲罵回去:“你這麽想知道你自己去試試啊?要不要幫你問問你趙哥願不願意?”

陸玙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以前是因為母親和家裏的事情被別人議論孤立,讀了高中以後成為話很少的好學生,她不想惹任何事,不想引起任何一個團體的註意,但為什麽現在又變成這樣?

她去找老師,但班主任本就是趙澤耀舅舅,她以為班主任會對自己的侄子嚴加管教,卻不想這種事在他眼裏根本不算什麽,還對她說:“不要被別人的言語影響自我。”

這不是廢話是什麽?言語影響的不是你啊?被人背後造謠的不是你啊?

趙澤耀的步步緊逼只換來陸玙的厭惡和冷淡,他卻並不失落,甚至覺得興奮,陸玙要是那麽輕易就喜歡他他才會覺得索然無味,最好討厭他的時間再久一點,他可以玩很久很久。

只不過沒想到,預想中的貓捉老鼠長期游戲戛然而止,他升高三的那個學期,陸玙竟然轉學了。

之前對她家裏的情況沒有多加了解,所以他也不知道原來陸玙有一個有本事的爹。

好吧,可惜。

他也只是覺得有點無趣和可惜,倒沒什麽太多的痛苦和難過,他不是什麽一往情深的人。上了高三,酒照樣喝、女朋友照樣交,該玩的該樂的一個不落下。

還有,打照樣挨、啐罵照樣忍、地獄照樣待。

某一天,他忽然就覺得沒意思了。什麽都特別沒意思,學校沒意思、上課沒意思、高考沒意思、大學沒意思。

他開始逃課、開始逃學,成績開始一落千丈,看著周圍所有人震驚的、憤怒的、擔憂的眼神,他覺得很過癮。

原來自我毀滅的感覺這麽好。

*

去隔壁市找陸玙那一次完全是一時興起,那天他沒上課,晃晃悠悠走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裏時,看到陽光穿過樹葉縫隙投落下碎片的陰影,忽然就特別想知道陸玙在幹什麽。

高鐵票很好買,他的決心也好下,運氣更是眷顧他,沒想到在後門碰到了陸玙同班同學。

算是把她騙出來的嗎?也許算是,但那天如果來了也根本見不到她,其實他也不會特別難過,他只是想知道,她這裏的樹能否成蔭?能否投落下和他先前看到的一樣漂亮的影子?

沒想到她真來了。但是陸玙戒備的姿態,讓他又生出一股更大的毀滅欲。

那個突然出現的男孩對他拳拳出到實處,前一天通宵喝酒腦袋有些發漲的他一下子甚至沒反應過來,在陸玙抱著那男孩往後撤的時候,他恍惚想到,原來陸玙身邊不缺保護她的人啊。

以前在縣一中沒有人敢越過他去爭,來到更大的地方,她其實很容易就被發現。

被發現,被喜歡。

那個男孩高大英挺,看上去平時應該是脾氣很好的陽光開朗的性格,那天眉宇間卻滿是戾氣,趙澤耀毫不懷疑,如果不是陸玙拉著他,他有打死自己的沖動。

沒顧及身上的傷,他想,換成如果是別人要強迫陸玙,他站在那男孩的位置上,應該也會想殺人。

沒想到這個大反派是他自己。

這念頭讓他感到一種熟悉的自我毀滅的痛快,但這次,心臟卻泛起了酸苦的汁水。

那天之後,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陸玙認為他對她的喜歡並不是真喜歡,是因為陸玙認為真正的喜歡不應該以自己的那種所作所為作為表征。他給的,不是他想要的,是他想給的。

而陸玙想要的愛,是那個叫路星城的男孩子的愛,是生長在太陽下的、幹凈舒展的愛,而他自私陰暗,用毀滅的方式獲取,用縱容中傷的方式接近。

——可,這就是他的愛。

他的愛就是這樣的,就是不見天日的黑暗角落裏,兩個腐朽身軀的糾纏、墜落,他要兩個人一起下地獄,他要一起毀滅,他要粉身碎骨。

他並非不知道自己的惡劣,但他也知道,那就是愛。

為什麽陰濕的、腐爛的、惡劣的,就不能是愛的一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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