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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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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回去已經是傍晚了。

陸明江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到她回來,放下報紙笑道:“回來了。”

隨即又想到什麽,補充道:“你買的書今天下午剛到,揚揚幫你搬到房間去了。我看好重的一堆,雖然學習重要,也別壓力太大了。”

陸玙楞了一下:“揚……揚揚搬的?”

她臉色有點微妙。

這小東西一天到晚看見她就沒有好臉色,恨不得鼻孔朝天,好端端怎麽會幫她搬書?

陸玙有點克制不住自己的刻薄猜想,這小孔雀別是把她剛買的書拿去扔了吧。

她換好鞋後朝房間走去,開了燈以後,看到一個紙箱子躺在自己的書桌上。

最外面的快遞包裹被拆掉了。

陸玙用小刀劃開了箱子,裏面是整整齊齊碼著的自己買的書。

除了高二的教輔資料以外,她還買了一些感興趣的課外讀物,數量不少,是以箱子本身絕對不輕。

陸玙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最上方一本書未拆開透明包裝的封面,心裏的冰湖裂了一道細細的縫。

她正打算下樓去找點吃的,一出房間門,正好碰到剛洗完澡、頭發上還滴著水珠的陸揚。

平心而論,她這個便宜弟弟,長得是真挺不錯。

——不過和白天見到的那個男孩子比的話,還是差了一點。

拋除偏見來看,陸明江有副很不錯的樣貌,即便年紀已經大了也依然是風度翩翩的樣子,馮蔚然年輕時是有名的美女,能吸引到她,想必曾經只會更甚。

這副樣貌,同時遺傳給了陸玙和陸揚。

只是同父異母的兩人長得卻也並不很像。

看到她,陸揚先是楞了一下,隨即有點不自在道:“你的書我幫你搬回去了。”

陸玙還沒說什麽,他先解釋道:“我不是幫你啊,我就是正好看到了。”

陸玙正想說什麽,他又進一步解釋:“換成任何一個女孩子我都會幫的,不要以為我是在討好你。”

陸玙看了看比她足足低了一個頭的陸揚,對這句“女孩子”未予評價。

只是沒想到小孔雀內心戲還挺多。

她點點頭:“嗯,你只是見義勇為,謝謝你。”

陸揚這下卻鬧了個大紅臉,聲音都大了起來:“都說了不是為了幫你了!”

說完就繞過她往樓下走,在樓梯處還差點摔一跤。

或許是覺得自己太丟臉,陸揚下樓的腳步頗有點強作姿態的堅韌感。

看得陸玙又很想笑。

這小半個月,他們之間的交流很少,基本都是陸揚單方面挑釁,她並不理會。或許意識到她真沒有搶他爸爸、破壞他們家感情的意思,陸揚也慢慢收斂了很多。

本質並不是壞小孩,程燕把他教得也很好,只是驕縱了一些。

她本來就把自己當暫時的寄居者,只等高考結束,考上大學就離開,之後建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當流動者。

只是偶爾的有趣和善意,並不會被她排斥在外。

*

洗完澡後,陸玙一邊吹頭發一邊打開手機翻看消息,通訊錄欄顯示有一個新朋友申請添加為好友。

不知道為什麽,她眼前閃現過白天遇到的那個少年的臉,一張過分好看的明亮面孔、有一雙漆黑的眼睛。

只有那麽一瞬。

過後她失笑,搖了搖頭,覺得是自己多想且有點過於自戀了。

陸玙也只是對長得特別好看的人都印象格外深刻罷了。

好友申請的一欄沒寫什麽多餘的信息,但對方地區和她在同一個城市,性別設置的也是女,是以她沒多想,只以為是哪個從前沒加的同學,很快點了通過。

陸玙單手在手機上敲了幾下:【請問你是?】

對方直接一個語音電話打了過來。

陸玙頓了一下,抱著疑惑關了吹風機,按下了接聽。

還未開口問對方是誰,對面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帶著一點點的嘆息:“……小魚。”

手機瞬間變成了一塊燙手的熱炭,陸玙險些把它扔了出去。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掛掉了電話,刪除聯系人的動作一氣呵成,像是一旦慢一步,就會被什麽東西纏上身。

昏暗的樓道、潮濕的空氣,因年久失修而散發微微黴味的墻面、混合著幾乎直直貼在她身上的溫熱呼吸。

這些場景一旦出現在腦海裏,好心情便全部作廢。陸玙感到煩躁,把手機擱在桌上的動作重了一點,嗑出很響的聲音。

趙澤耀……

這個曾經金光閃閃、後來變成一個噩夢、現在讓她覺得像一塊黏到人會疼的牛皮糖一樣的名字。

“小玙,爸爸能進來嗎?”

傳來一陣敲門聲。

陸玙簡單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後說道:“可以的。”

陸明江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盤水果,走過來放到了桌子上。

看了看她,關心道:“你怎麽臉色這麽白?是不是生病了?”

陸玙勉強笑了一下:“我沒事,爸。”

陸明江道:“剛見你就覺得你太瘦了,雖然你們現在的小姑娘都追求越瘦越好看,但爸爸還是希望你健康,這個臉色也還是帶點紅潤才——”

“爸,我今天有點累了,想先休息。”

“如果生病了我會吃藥的,謝謝您關心。”

陸玙沒等他把話說完,輕聲打斷道。

若是平常,她興許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介意為這出滑稽的父慈女孝場面做一做配合的演出。

今天實在沒有這個心情,也不想裝下去。

陸明江似乎覺得有點尷尬,但仍然不忘記維持那副風度翩翩的寬容模樣,對她點點頭:“那你早點休息,為開學養好精神才行。”

陸玙笑了一下:“好的。晚安爸。”

陸明江離開後,她坐到床邊,頭靠在墻壁上,沒有完全幹透的長發搭在肩膀上,睫毛在眼睛下方投落出一片陰影。

身上從浴室帶出的水氣還是溫熱的,卻在空調房裏留存不久,將將要升騰起溫度,即刻便在冷空氣裏逸散得幹幹凈凈。

或許是因為這一天的情緒變化過於劇烈,陸玙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入睡困難本就是常有的事,這一晚卻還做了不太好的夢。

夢裏,她還在上小學,馮蔚然沒有空管她,又正逢小姨待產,她暑假裏短暫地寄居在二舅家。

二舅是個沒什麽本事、脾氣軟弱的人,二舅媽脾氣很差,自己的兒子成績不好又常常惹事。一家人經常雞飛狗跳,卻又在外人面前保持著一種虛假的風度和體面,像每一個典型的雞零狗碎的家庭。

陸玙的優異成績和沈靜性格並不讓她在這個家裏多受歡迎一點,反倒是另一根橫插入的刺。

二舅一開始還維持著在馮蔚然面前打下“會好好照顧小玙”包票的那份微薄的責任感,畢竟太快就袖手旁觀的話、顯然是對自己男子氣概的背叛,但也很快在二舅媽持續且不經意的諷刺和咒罵中緘默不語。

“沒人要”、“累贅”、“拖油瓶”這樣的形容詞是家常便飯。

那時馮蔚然生意上出了問題、每天都焦頭爛額,電話都顧不上打,陸玙不願意被真的視作麻煩、故也不願意添麻煩,只是沈默不回應。

看上去就像尖刺紮在棉花堆裏,沒有聲音、沒有疼痛。

但刺就是刺,她的心也並不是棉花。

一家三口旁若無人地在飯後沙發上聊馮蔚然和陸明江的陳年往事,對別人家的不幸肆意評論、仿佛這是他們保持難得和諧的一種平常方式。

陸玙在房間裏聽著由隔音效果差勁的門板傳來的故事和那時還不懂、現在想來頗覺惡毒的判詞,幾次三番垂下本來已經放在門把上的手。

她後來痛恨過自己那時的軟弱,為什麽不反駁?為什麽不大聲為自己的媽媽辯護?

可她自己那時候真的也就只是一個沒什麽安全感的小孩子。

聽不懂離奇的故事、聽不懂什麽叫“被小三”、什麽叫“未婚先孕”、什麽叫“不檢點”。

馮蔚然幾乎沒有在她面前提過陸明江,更小一點的陸玙還會一臉天真地問“爸爸在哪裏呀”,換來的是馮蔚然馬上陰沈下來的面孔,一張漂亮的臉馬上顯得有些淩厲。

“死了。”馮蔚然冷冷道。

可是陸玙知道爸爸沒有死,她無意中在媽媽的通訊記錄裏發現過陸明江的電話號碼。

但她也不敢在媽媽面前提起,因為這樣會讓她不高興。是以她童年對爸爸的印象全部都在旁人斷斷續續的講述裏。

爸爸學歷很好,爸爸很有錢,爸爸事業有成。

由於經常寄居在不同親戚的家裏,很長一段時間內,陸玙對“爸爸”這個角色頗有一種向往,似乎那是“強大”、“安穩”的代名詞,可以給她撐起一把流離孤獨生活中的保護傘。

所以在那次對二舅媽所有諷刺和貶損不堪忍受的回擊遭到了更為直接的辱罵後,她跑出了他們家,幾乎是在一種孤註一擲的本能驅使下,打通了那個之前偷偷從媽媽通訊錄裏抄下來的手機號碼。

她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記得那通電話的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陸明江剛開始不知道是誰,語氣是帶著笑意的輕松自在:“您好,請問是哪位?”

旁邊還有小孩子明亮輕快的咯咯笑聲,和一個女人溫柔的叮嚀。

溫柔而遙遠,是她難以窺見的另一個世界。

陸玙咬了咬嘴唇,最後略顯生硬地叫出了一聲:“爸爸。”

所有聲音都在那一聲“爸爸”之後靜止了。

陸明江怔楞過後非常冷靜地說道:“你打錯了。”

隨後便掛斷了電話。

只剩下電話裏響到令人害怕的“嘟嘟”聲,和夏日末尾強弩之末、虛張聲勢的蟬鳴。

她擡頭,茫然地看向周圍,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

陸玙曾經羨慕那些下課時討論著放學後回家做什麽的每一個同學。談論“家”的語氣,盡管常常是帶著有些不滿的、嗔怪的,可那是永遠正當的,因為那是自己的東西,那是自己的家。

她好像沒有。

陸玙當時沒有怪陸明江,她自以為聰明地想到,對方應該是把她當成陌生人了,一下子沒有認出來聲音,莫名其妙地被小孩叫爸爸,掛斷電話也很正常。

直到馮蔚然接到二舅的電話,連夜從隔壁城市趕回來、找到她。

第一句話卻是——

“你給陸明江打電話了?”

陸玙沒明白媽媽的意思,點了點頭。

馮蔚然一向強勢而美麗的面龐,卻一下子湧上一股悲傷。

“小玙,你為什麽總是要讓媽媽顯得這麽難堪呢?”

“媽媽哪裏對不起你呢?這麽辛苦是為了誰?遇到什麽事情,為什麽要給他打電話?”

陸玙那時候不懂她的思維邏輯,也並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哪裏讓媽媽“難堪”了,她只是覺得,我不能讓她難過,我不該讓她不高興。

於是她道歉:“媽媽,對不起。”

馮蔚然哭了。

馮蔚然沒有對她生氣,可是比起生氣,陸玙更怕她的眼淚。

她一流淚,陸玙會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馮蔚然對她說:“小玙你知道嗎?陸明江問我,不是我自己非要生下你的嗎?怎麽自己的女兒在外面受了委屈卻要給他打電話?當初不是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嗎?現在怎麽這麽狼狽?事業和女兒都沒顧全。可是我真的盡力了。”

狼狽。

馮蔚然最怕的便是這兩個字。

而陸玙最怕的、是媽媽的難過來自自己。

她那時候快要被愧疚淹沒,與愧疚一並被淹沒的,還有那個當時沒來得及浮現,後來卻數次敲在記憶裏的一句叩問——

原來他知道那是他女兒。

那為什麽要在電話裏那樣說呢?

那個回想起來充滿了爭吵、尖刻咒罵、空氣中永遠彌散著不安和焦慮的潮濕夏天,在這個夢裏悉數再現。

沒有辦法純粹地去愛、和沒有辦法純粹地去恨,其實是同等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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