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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楚藍開始喊價。

無底價,第一口喊到三千萬。言夏覺得這個開局還算可以。

數字一百萬一百萬地往上疊加,偶爾躍遷。

圍觀人眾激動地加油鼓勁——有時候人們會渴望奇跡。一個生前藉藉無名的畫者,死後天價作品出圈,然後在短短大半個小時裏,他們跟著拍賣師,沿著他的畫作,像是看盡了他半生。

他的一生已經結束了,他的身後由所有人合力續寫。

“五千五百萬……五千八百萬……六千萬……六千二百萬……六千二百萬……六千二百萬……還有沒有——”

言夏心裏有點涼。這距離一個億也還差得太遠了。她有點懊悔自己冒險。行為藝術在國內畢竟群眾基礎不夠。周朗覺察到她的情緒,安撫道:“也差不多了。你這場成本不會超過五千萬……”

言夏在他肩上蹭了蹭。周朗摟住她:“……而且你目的也不在這裏。”

“六千五百五。”忽然身邊人出聲。

言夏和周朗雙雙偏頭。周朗不安地道:“爸!”

“靜筠!”

溫靜筠沒有說話,她上手操作,很快孫楚藍就念了出來:“六千五百萬……六千五百萬……六千五百萬……好!七千萬!七千二百萬……七千五百萬……七千五百萬一次,七千五百萬兩次……”

“九千萬!”別說場外了,就是孫楚藍都精神一振,“這是來自外網的藏家……”

“九千五百萬……九千五百萬一次……九千八百萬……九千八百萬……九千九百萬……一億兩千萬!”

“破億了!”言夏幾乎是跳起來。

周朗心裏想45億的沈船你都主槌過,破個億你至於?但是言夏確實興奮得不同尋常。她似乎想要坐下,但是也坐不住。眉梢眼角亮晶晶的,如果不是長輩在,周朗都疑心她會拉著他跳個舞。

他不得不出手拉住她:“好了我知道了——”

言夏掙脫他:“我要出去——透個氣!”

周朗:……

周朗看了眼父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父親似乎也在笑,那種縱容的、歡愉的,似乎還有一點點揶揄;繼母也是,笑得古古怪怪;他不知道要不要追出去;還是先和父親解釋:“她平時也不這樣……”

周奕申忍不住了,一口茶笑噴出來,溫靜筠給他撫背:“慢點慢點……”“再出次價吧。”他和妻子說。

“爸!”周朗制止道,“就算你拍下來,她也不會留在香港。”

“你懂個屁!”周奕申這樣回覆他兒子,轉頭和溫靜筠說,“一億五千萬。”

周朗:……

這個世界瘋了。他決定出去……透個氣。

周朗推開門,言夏就在斜對面,靠著墻沖他笑。周朗走過去抱抱她:“怎麽能高興成這個樣子。”要是朗夏做的案子也就罷了,但是她倉促離開,轉手委托了老東家天歷——雖然方案是她出的。

言夏不說話,只踮腳吻他。周朗心裏想來香港這麽久,哪裏都沒帶她去過,就關在醫院裏,她還能高興成這個樣子。他心裏軟得一塌糊塗,要不是手邊沒有戒指,跪下來求個婚似乎也挺應景。

“等我爸好一點……”他說。

言夏噗嗤一笑。

周朗自己也覺得好笑。這個話說過好多次了。他親了親她的眼睛,又想不到能給她什麽更好的:“要不周末我們去迪士尼?”

言夏說:“快十點了,先休息吧。你難得回來這麽早。”

周朗:“你不看成交價?”

“明早再看不遲。”

周朗回頭看了眼房門,他也知道這麽不打招呼就溜走不合適,不過——“好吧。”他心裏想,唐玄宗丟掉江山一點都不冤。

有人顧著歌舞升平,就有人聽到漁陽鼙鼓。

宋祁寧的臉色不是太好看。深夜的燈光晃在臉上陰晴不定。

他之前看過《挽歌》的圖錄,但是沒有渠道看到今天的拍品。言夏捂得很死。光《挽歌》一件作品其實不能說明什麽。

保守起見,他回購了部分言珠的畫作。他有收東西的愛好,也是投資,也拿來作裝飾。不能和資深藏家比,但是他看得出作品裏的表達。他一直以為是羅言珠,沒想到是個200斤的宅男。

他覺得這是個可笑的事——不管是真是假。直到今晚。孫楚藍登臺,深入淺出把畫作裏的表達,管用,傳承,發展,突破,一一點破。宋祁寧的太陽穴一直在跳,跳得似乎比心臟還來勁。

孫楚藍在拍賣成交之後說了一段話。她說:“看錯人是我失誤,我應該感謝言小姐幫我糾正這個錯誤。”

點到為止,也是蓋棺定論。

他在這時候想起去年快結束時候的那通電話,那個女人說:“該我出牌了,姐夫。”

完完整整一張牌亮在他面前。

他以為她的底牌是石生泉,沒想到是羅言珠。

當然他必須承認,這手牌確實漂亮。

羅言珠無心去想漂亮不漂亮的問題。她知道天塌了。她把言夏交給她的照片、視頻和書信完完整整又看了一遍。她想那是真的,在她之前,她的丈夫有過一段婚姻。他的妻子叫沈南音。

她挪用了兩個億的房款,之後投資失誤入獄,後來她死了。

言夏說:“29歲,沒滿三十。”

六個字,簡直像是用錘子把釘子釘進她的太陽穴裏,這些天,日夜不停,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最微末的神經上,鬥折蛇行,一點一點傳達到大腦皮層。她不知道是疼痛更多還是恐懼更多。

她不想死。

她也沒法回到從前,回到……苦苦掙紮的蕓蕓眾生中去,為房子車子奮鬥終身;

她不能束手待斃——她從來都不是束手待斃的人。她猜沈南音也不是。她記得言夏看她的那個眼神……雖然她想不起來她什麽時候開始用那種眼神看她。

她換了珍珠灰的睡衣,薄如蟬翼的羊絨,卷了星星點點的銀,仿佛淡銀色的月光。她敲響書房的門。

“進來。”宋祁寧聲音沈穩一如平常。羅言珠看到掛在墻上的平板。視頻結束了,重播符打在孫楚藍臉上。他剛剛看完,他什麽都知道了——就如她所猜,天已經塌了,不必再自欺欺人。

四目相對,羅言珠說:“對不起。”

宋祁寧沒有說話。他走過去從書櫃裏找出一瓶酒,開了瓶,給自己斟上。“你要不要喝一點?”他問。

“我……”

他看著她。

羅言珠沒有辦法形容這個眼神。他若無其事得讓她害怕。

“怎麽,怕有毒?”宋祁寧笑了,漫不經心地,“你去見過言夏?”

“我……”羅言珠發現言語是這樣困難的一件事,她垂頭。宋祁寧給她斟酒,酒水迅速上漲,有細微透明的氣泡。羅言珠看了一會兒,酒杯裏蕩漾的酒色映著人的眉眼:“我懷孕了。”她說。

宋祁寧有點驚訝。

他也說不清楚他驚訝的是羅言珠會拿出這樣的應對手段還是他竟然可能有個孩子。他對孩子沒有特別的執念,他想時間到了自然會有。對於他這樣的男人來說,要把基因傳下去實在太容易了。

但是羅言珠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想,如果十年前的那個女人有了孩子,會不會他們有另外一個結局?

當然他知道這只是一個念頭,他根本沒想過讓她有孩子。

現在鬧出這麽大醜聞,他相信她就在天上看著,笑吟吟地,眼波流轉,仿佛在說:“看哪,這就是你的真愛——比我要上百倍的真愛。”

“你以為和我是錯誤,和別人就能正確嗎宋祁寧,會不會,真正錯的那個人是你呢?”

“你才是……一切錯的源頭。”

她笑容裏的譏諷,足夠讓一頭1500公斤的公牛發狂。

“那可糟糕。”他說,“你最近都不能喝酒了,也不能再去畫室了。”雖然後半句怎麽聽怎麽諷刺。

“是,我去見過言夏。我想求她放過我。她不肯。”羅言珠接上之前的話頭。她也沒有想過言夏能這麽狠。她直接把她推到懸崖邊上,撤掉後路,告訴她:“不放過你的從來都不是我。”

“她當然不肯。”宋祁寧說。

“祁寧——”她懇求他,“我知道錯了。”

宋祁寧笑了一下,慢慢把杯中酒飲盡:“已經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過上一年半載,不會有人記得這些;記得的未必在乎。”在乎的未必會掛在嘴上,他想。“我明天叫小吳送你去醫院建檔。”

羅言珠乖乖應道:“好。”

“不要胡思亂想。”他轉動酒杯,“好好休息……晚安。”

別墅區很安靜,熄了燈就仿佛整個世界下沈,沈到人不知道的所在,也許是潛意識,也許是另外一個世界。

“29歲,沒滿三十。”

羅言珠再一次聽到這六個字,敲在她的太陽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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