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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夏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上次在醫院裏他摔門出去,有小半年了。

她這幾個月沒有年初忙:整體打撈她固然插不上手,水下考古她能做的也有限;估價倒是在行;專家中有早幾屆的師兄,嘲笑她說:“好端端的小師妹,怎麽就染了一身銅臭。”起哄叫她請客。

好在室利國消費不高。

要不是江華叫她在這邊守著,她都想回去春拍;如今春拍正吃緊,她也不知道周朗過來做什麽。

因站住,笑問:“周總怎麽有空過來?”

周朗回她微信:“周末。”

言夏知道他胡扯:拍賣和展出很多都設在周末。

手機又響。

“我想見你。”

言夏想嘲他幾句,想了想還是閉了嘴。說到底上次他救她一命;嘴仗她又打不過;而且這人極之不要臉,連“始亂終棄”這種詞都能翻出來給她定罪;因此只含混客套道:“……晚安。”

她穿過酒店大堂往裏走。

周朗跟上來,不敢逼太近,眼睜睜看著人進了電梯,便靠在電梯旁邊給她發信:“我送張老過來,你不謝我?”

言夏心裏想這馬馬虎虎也能算在你的工作範圍之內,也不是我求你……到底記得不與這人歪纏,就只敷衍道:“謝謝你。”

“怎麽謝?”

言夏:……“你別得寸進尺。”

回到房間,發現那人又發了信:“我明早飛機回去。”

兩個人都想起去年九月,他勸她多睡會兒,她堅持送機。其實也不過一起多吃了頓早飯。

言夏回了三個字:“辛苦了。”

“我錄了一段鼓樂。”周朗原想說“給你作起床鬧鐘”,又覺得她多半不會應,也就這麽發了過去。

那邊過了許久才回了兩個字:晚安。

周朗照例開了她隔壁的房。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那段鼓樂;多半是沒有;沖涼的時候都止不住沮喪。

回來忽然看到手機閃了一下,拿起來看,微信顯示“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就仿佛樓上的房客掉下一只靴子。

周朗毫不懷疑,言夏不會給他一個痛快——他就是等到天明,也不會有第二只掉下來。

周朗很明白這是種不必要的執念:不必去猜她到底發了句什麽話,又為什麽撤回;甚至這個人都不必多想。

有句大俗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盡了就盡了;就好像他之於楊惠,言夏之於他;一段感情要開始,需要兩個人同意,但是結束,一個人就能決定;如何忘掉一個人?找到下一個——找到更好的下一個。

他試過。

他失敗了。

這個世界上根本無所謂好或者更好,只有放得下與放不下。他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重新開機。慢慢兒把對話記錄往上翻。對話集中在9月鄭家酒會之後,到12月拍賣那晚為止。戛然而止。

大多數都是語音。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並不樂於打字。錄音和真實的嗓音聽起來有微妙的區別。周朗想起一個論壇求助:一個失戀的程序員問,我和女朋友三年的對話記錄夠不夠生成一個AI?

他想起那天在海邊,她問他會在室利國呆多久。

“一周吧。”

“一周也挺久了。”她說。

如果一周足夠,那麽平安夜她怎麽會開心成那個樣子?

他往朋友圈裏發了很多照片,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到的照片;但是他總又疑心那些東西最終也沒有被看到。

他加了很多打撈和考古人員的微信,有時候慢慢翻,能翻到一些她的消息。有時候是被作為背景拍進風景裏,有時候是集體照,或者夾菜時候一只手;工作群偶爾能看到她說話。但是都很少。

她師兄說她不怎麽參加集體活動。

“戒心很重。”他說。

周朗心裏想,換個人經歷這一切,戒心也輕不了。她說“怕……再被你和楊小姐反手一刀……”他意識到在她心裏,他當日所為,是插了她一刀。這個“怕”字跟在怕沈船不在公海,找不到沈船,和找到了撈不上來之後,輕輕巧巧,她大約想含混過去。她說她想回國,想回家。

“我不想坐牢。”

她顯而易見不喜歡楊惠,但是她只對他ptsd。說到底還是他傷她比較重。也許她確實信任過他。

周朗翻來覆去地想這些信與不信,到天亮才合眼。

登機前他發了條微信給言夏:“你原本打算怎麽結束我們的關系?”——如果沒有那場拍賣?

落地之後收到回覆,非常誠懇:“你回國,我回不去,需要什麽打算?”

到七月,沈船全部起出。天歷和永嘉包機飛往K城。

有不合時宜的玩笑說,要飛機失事,國內文博界能塌掉半壁江山。有人回覆,恐怕不止文博界。

楊惠和言夏接機。言夏不得不忍受和楊惠共坐一車——這時候她沒想到還有更讓她沒法忍受的人在飛機上。

預展是一早就準備好的。眾人雖然之前就收到過圖錄,真看到東西還是嘖嘖稱奇。

有人笑道:“歷來都是日本藏家手握我國國寶,國內痛心疾首。這批東西回國,讓日本人知道了,能氣剖腹幾個。”

周朗笑道:“普品的話,拍賣一批也未嘗不可。”

幾個老狐貍你看我,我看你,笑而不語。有人拍了拍周朗的肩,語重心長:“小周啊,你還是太年輕。”

“咱們國內年年往奈良往正倉院送游客送錢,人家借展肯借個仿制品都是看在兩國友好的份上……”

“國內文創發展得太慢了。”

言夏充當了半個解說。

在文案上下了大工夫,說起來跌宕起伏。鄭磊當初如何從漁民手裏買到瓷片,如何找人寄回國內咨詢,如何大筆投入打撈卻遭到親族反對,英年早逝,如何吩咐妻兒保住股份,保住船隊。

然後是一波三折的拍賣。

到她找到突破性的九曜紋瓷片一節,親身經歷,更繪聲繪色。

來者終究以文博界為主,與她師承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時候聽她娓娓道來,如何孤身萬裏,險象環生,而矢志不渝,多半又是驕傲又是憐惜,紛紛尋思回國是不是要找機會給她申請官方表彰。

雖然女孩兒只帶著靦腆的微笑說:“其實也沒什麽……本分而已。換個人也會這麽做。”

唯有周朗知道她是在爭分奪秒給自己搶功勞。

有時候必須如此。

有時候會做不如會說——何況這行。楊惠理所當然搶不過她。而他不想與她搶:這是她應得的。

言夏退下來喝水,不敢喝多,含半口潤喉。就聽到背後有人說:“言小姐。”瞬間後頸的毛都豎了起來。

“言小姐不必緊張。”宋祁寧淡淡地說,“該緊張的可能是我。”

言夏含著水,沒有咽下去。

“她沒有提過你,以至於我並不知道她有個妹妹。她看起來像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

很正常,她做了很多年的唯一,我是個意外。言夏心裏想。

“……你很崇拜她?”

言夏搖頭。

“那就奇怪了。聽說年齡差很大的兄弟姐妹多少會有一點——那支舞你就跳得很像她。”他轉到她面前,仔細看了片刻,“這麽看倒又不像了。”

言夏把茶水咽下去。

很清晰地感受到溫熱的水流穿腸過肚,妥帖撫慰沿途五臟六腑,這種感知讓她鎮定。鎮定到足以面對這個男人:“宋先生找我費了不少功夫吧?”話出聲,貓戲老鼠的氛圍登時就破了。

宋祁寧並沒有動怒,反而露出欣賞的表情:“還好。”

“我還以為宋先生已經忘了她。”

“忘不了。”

言夏點點頭。她知道她不該說這個話,但她還是說了;就好像那晚她知道她不該跳《十面埋伏》,但她還是跳了:“我也忘不了。”

“你很聰明。”宋祁寧的目光掃過周朗的背影。她應該知道這個男人保不住她,也不會保她,所以她給自己找了座更大的靠山。

“我只是比較有運氣。”

“那你最好祈禱自己一直有運氣。”宋祁寧飲盡杯中酒。

言夏收到周朗的微信:“你還好嗎?”

“他怎麽會過來?”她還是沒忍住問這句。

周朗:“他和南博館長交情不錯,是受邀前來。”

言夏又喝了口水。

“他現在不敢動你了。你放心。”

言夏:“我知道。”

她費這麽大勁,不就是為了獲得官方認可,不至於被他碾死得像一只螻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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