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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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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潮熱的夏季夜雨毫無征兆的降臨, 莊園前的絲柏樹被光束寸寸映亮,連同那慘淡的月光,延伸至盛願的眼底, 卻激蕩不起半分光華。

三伏天, 他像一根冰棱似的凍在地上。

皮與骨分離,剖開心肺翻出血肉,不安的靈魂漂浮在軀幹上方,看見下面有兩個他在掙紮。

夢裏的他手捧著假的月光和不那麽漂亮的玫瑰, 目睹自己的一瞬愛情石沈大海。

現實的他兩手空空,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深愛的人與別人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他們究竟誰更可憐?

“阿願。”

許久, 一道恍如隔世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死寂,抑或只過去了短短幾十秒,因為那碗面依然熱氣騰騰,臥在面上的一顆荷包蛋泛著油汪汪的光澤。

盛願目光空洞地望過去, 仿佛一灘勉強被皮囊拼起來的碎肉, 聲音出奇的平靜,“您回來的好早呀,還沒到十二點, 宴會這麽快就結束了嗎?”

“沒結束, 提前離場了。”牧霄奪隨手將那件價值不菲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 背對他單手解開領帶的溫莎結, “這群人太鬧騰,吵得耳根疼。”

盛願不過心的和他閑聊:“一般的宴會敷衍了事就算了,您怎麽連自己的生日宴都要躲懶。”

“有嗎?”牧霄奪清淺的笑。

“嗯。”

牧霄奪想了想, 這話確實真。

他素來不喜歡嘈雜, 也不願意往人堆裏紮,普通宴會十有八九都會被他推拒, 實在推不掉的也必定遲到早退。

這次的提前離場的原因雖然略有不同,但也簡單得不行。

他只是一想到盛願在家裏等自己,就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盛願靜靜站在原地,一眼不眨的註視男人的動作,直到眼球幹澀也沒有挪開視線,似乎想把他的模樣刻骨鉆心的烙進記憶中。

牧霄奪問了盛願一些話,卻沒有得到回應,詫異的看過去,見他眼神木然,於是緩緩邁步走到他面前,些微傾低身子,問:“怎麽了?是不是等太久困覺了?”

盛願欲蓋彌彰的低下眼簾,擡手揉酸脹的眼,悶悶的說:“有點兒,可能是最近沒休息好吧。”

“別揉了,越揉越紅。”牧霄奪將他的手指輕輕拉下,攏進自己手心,視線在那張愈加清瘦的臉頰緩緩逡巡,“今晚早點睡,看你這黑眼圈重的。”

“……別看了。”盛願難為情的扭開臉,感覺他也沒比自己好到哪裏去。

一個月不見,這孩子就瘦得像背著他打了三份工似的,身上根本存不住肉,好不容易養回來一點必定要被他霍霍丟了。

牧霄奪心疼之餘還有生氣,掐他的臉肉,“你現在有一百斤嗎?”

“嗯……應該有的吧。”盛願沒什麽底氣的回答。

牧霄奪在心裏嘆了口氣,隨手拉開椅子坐下,又去牽盛願的手,“別傻站著了,坐過來。”

沒用上半分力氣,盛願就被一根手指輕易勾走,乖順的坐在他腿上,很深的註視他。

這樣親密無間的姿勢,兩人卻俱是沒有半分旖旎心思存在。盛願甚至覺得,他和他挨得這麽近,心臟的距離卻仿佛越來越遠。

“這個家裏,就我們兩個人。舅舅不是在教訓你,但有些話必須有長輩對你說。”

牧霄奪講話很慢,聲音低柔,好像是為了叫他記住所以一個字一個字道出口的苦口婆心。

“你以後的路還長,不用急於一時。工作、兼職,這些順其自然就好,不然無論你賺多少,最後都得賠進醫院裏……盛小願,不許裝聽不見,回答我。”

盛願小聲嘟囔:“……聽見了。”

“過完暑假之後,你是不是要開始準備畢設了?”牧霄奪問。

盛願點點頭:“嗯,快了。”

“我不太了解你們美術生的具體安排,但你下半年的重心還是先放在學校的事情上。工作可以暫時擱下,有舅舅給你兜底,不用覺得不安。”

這話雖然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和殘忍,但確實是事實,牧霄奪這個靠山,確實能使盛願擁有比旁人多一份的底氣。

盛願落寞的揉搓衣角,囁嚅嘴唇開口:“我總不能一直賴著您……”

“賴”這個字很難聽,不像是盛願能說出來的字眼,牧霄奪的眉心不由得收緊,問道:“怎麽突然這麽說,是不是有人在你耳邊說閑話了?”

“沒有!”盛願立刻搖頭,怕他不信,又補上一句,“是我自己這麽覺得。”

牧霄奪沈默少時,低眸看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緩慢擡手攬他的肩膀,把人護得更緊,“不許你這麽覺得。”

他沒有繼續讓人心情低落的話題,而是換了副輕松的語氣,說道:“我們阿願長得這麽好看,要多笑一笑,舅舅喜歡看你笑。”

盛願喉間驀地哽住,靠在他的頸側低低“嗯”了一聲。

牧霄奪無聲的嘆了嘆,驀然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他從前沒哄過人,如今這般信手拈來,純屬是哄盛願總結出了經驗。

但小朋友的心思遠比他想象中更加彎繞,他不明白盛願今晚是怎麽了,只能不斷耐心的安撫。

他用手掌輕捋盛願的肩背,順毛似的,像在醫院哄他入睡的模樣,感受到這幅緊繃的身體在自己的掌心下慢慢變得柔軟。

牧霄奪溫聲逗他:“舅舅剛才就想問你,口袋裏裝了什麽東西,硌半天了。”

盛願楞了楞,驀然記起,那是他想送給舅舅的生日禮物。

但他現在,不那麽想送了。

在看過那條視頻後,盛願突然覺得,自己準備的東西壓根拿不出手。

舅舅今天一定收到了很多精美絕倫的禮品,其中也許還會有來自Roise小姐的禮物。

少他一個,根本不算什麽。

盛願小聲喃喃:“沒什麽。”不打算跟他解釋。

不說就不說吧,牧霄奪早把那小方盒子的輪廓感受清楚,也知道這大概就是盛願在電話裏說的禮物。

他不可能不好奇,但他也同樣擅長等待。

視線輕輕一瞥,那碗晾得快坨的長壽面終於被牧霄奪註意到,他拍拍盛願的背,說:“我們兩個趕緊把面吃了吧,再不吃就該涼了。”

牧霄奪挑起一筷子,面條吸飽了湯汁,脆弱到一夾就斷,最後只剩下兩截。

“……要不,別吃了舅舅,這個看著很難吃。”盛願遲疑不決的拽他的袖口,“都泡脹了。”

“那怎麽行,這可是我們阿願親手做的。”

牧霄奪夾起一塊賣相不太好的荷包蛋,把盛願不吃的蛋黃留下,蛋清餵給他。

“你嘗嘗,很好吃。都怪我剛才拉著你說了太久,舅舅和你道歉,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盛願慢吞吞嚼著嘴裏的蛋清,根本嘗不出他說的好吃。

被吸幹汁的湯面,滋味肯定不會好。牧霄奪卻渾然不覺似的讚不絕口,好像吃得是什麽山珍海味。

盛願靠進他溫熱的懷抱,深深地看他,眼周有種強烈得快要室息的酸脹感,鼻子一酸,忍不住偏頭埋進他的側頸。

盛願眷戀他的溫柔,也嫉妒他的僅有,他讓自己忘記顛沛,在四下安逸的溫柔鄉裏停靠。

然而,只要他一想到牧霄奪的溫情不是獨一份,日後他也會像這樣對待他的妻子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難過的快要死掉了。

感受到肩頸處傳來濕漉漉的溫熱,牧霄奪心下一窒,指端輕輕擡起盛願的下頜,發現他已經無聲哭花了一張臉。

他眼圈紅,鼻尖也紅,模樣可憐得不行。

“怎麽哭了?”牧霄奪輕輕蹙眉,用指腹蹭去他的眼淚,卻越抹越多,濡濕了他的手指。

盛願哭得軟綿綿,小聲抽噎:“您知道長壽面為什麽姓長嗎?這種碎碎渣渣的不好,不吉利,一點都不好……”

牧霄奪卻說:“無論你做什麽我都喜歡,是真的,只有你可以。”

牧霄奪知道真正令他難過的原因絕不僅是這碗涼透的面,可也無從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讓他如此無助的落淚。

他感受到懷裏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他不斷擦去盛願湧出的眼淚,溫暖的手心捧住他冰涼的臉頰。

“不哭了,願願,能告訴舅舅發生什麽了嗎?”

“……不行。”

盛願用力搖頭,他脆弱的快要垮掉,徘徊在記憶和現實之間飽受折磨。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端起那碗面跑向廚房。

牧霄奪喚他不住,快步追上去,然而他晚了一步,那碗面已經順著水流被沖進了下水道。

盛願背對他無聲的哭,聲音發抖,“對不起舅舅,我明天、明天重新給您再做一碗,這碗太難吃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麽了,我先、我先回去睡覺吧……”

說完,盛願逃也似的離開,卻被牧霄奪霍然握住了手腕,來不及擦掉的眼淚砸在男人的手背上。

“今晚一起睡吧,你這樣我不放心。”牧霄奪不肯松手。

這滴眼淚仿佛在告訴牧霄奪,如果他此刻再不捧起這個脆弱的快要破碎的人,他就會徹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讓舅舅哄著你睡,好不好?”

“我不要!”

盛願發了狠,用力掙脫他的手,跑向自己的房間,徒留牧霄奪獨自陷在黑暗中。

他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無力和頹敗,全都貢獻給了盛願。

-

那天晚上,牧霄奪沒有走。

盛願將房間門反鎖,躲在被子裏面小聲啜泣,牧霄奪守他的門前,像坐在滴滴答答的檐邊。

未久,屋子裏的雨停了。

他卻在檐下淋了一整夜的雨。

如果可以,他希望月亮能掉下來,那樣他就能毫無顧忌的帶盛願走,藏匿在無人知曉的黑夜,吻幹他的眼淚。

然而,他又糾結的希望月亮永遠掛在天上,這樣的話,天就不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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