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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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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後續, 他們說了什麽,盛願一概沒有聽見。

林助理福至心靈,一把弓似的彈過來, 不由分說的將他帶離辦公室, 轉身去往茶水間休息。

一路上,對於辦公室裏的談話,他始終保持緘默,即便這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態度會令盛願更加生疑。

可他確實不知。

光憑那沒頭沒尾的半句話, 他根本猜不到盛家和先生曾經發生過什麽,更何況那只是盛白港的一面之詞。

可是, 這不清不楚的話絕不能落進盛少爺的耳朵裏,先生不會希望盛少爺聽見的,這是他做助理多年形成的第六感。

想來自己做的,還真是面面俱到。

林助理如是想。

他放下手頭的工作, 陪盛願在茶水間坐了一會兒, 又拿了一大堆飲料零食擺在桌上。

幾分鐘後,他被一通電話叫走。

臨行前,他特意囑咐盛願, 只管安心休息, 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盛願平靜的註視他匆匆離開的背影, 眼眸中似有秋風拂落黃葉, 力道輕淺,伴隨著插銷門扣的一聲輕響,眼波隨之泛起淡淡的涼意。

他的思緒出奇的漠然。

家人討厭、親友排斥, 寄人籬下這麽多年, 盛願自認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可是從不善言辭的大哥口中聽到這句話,還是讓他的心臟驀然發冷。

如果可以, 他也不希望自己出現在這個家。

如果說大哥來醫院探望他那天,他對親情還存有一絲希冀,認為自己還有過被接納的時刻。

那麽如今,這一點點的希望也被徹底耗光了。

他為自己曾經害怕被這個家拋棄而感到可憐,更不會再對盛家的人抱有任何留念。

盛願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拿出平板開始畫紋身店的稿子,這話算是翻篇,但是思緒卻沒有就此截住。

大哥為什麽要對舅舅說這樣的話……

盛願一籌莫展,筆尖在色盤點取顏色,憑靠肌肉記憶在空白畫布上塗畫。

室內空寂,筆聲沙響,忽然一頓。

他垂著眸,盯住那一點不斷洇暈的墨色,神情空洞木然,一霎靜止。

記憶深處的黑匣子倏然開敞。

十四年,仲夏。

他側目望向明亮幹凈的窗子,見那盎然的綠意正在肆意生長,風也繁榮,胸臆裏說不清道不明的窒悶感瞬間如潮水般傾瀉褪去。

這個夏天,真是一目了然。

門後傳來拖沓的腳步聲,盛願收回目光,連忙用筆擦擦幹凈畫布上多餘的筆觸,繼續畫稿子。

推門而入的是個外國人,姿態穿著松散隨意,不像是來公司談生意的客戶,更像是牧氏的員工。

進門後,他瞥了盛願一眼,便徑直走向櫃臺上的咖啡機。

盛願低著眸,餘光裏,看見他站在機器前,擺弄半天不得要領,只聽他煩躁的用英語罵了句。

盛願放下畫筆,站起身,說:“我幫您吧。”

對方手裏秉著一個杯底的咖啡,聞言,向另一邊讓開位置。

盛願以前在咖啡店兼過職,和這些機器打了不少交道。

他打開水箱檢查一番,重新安裝咖啡粉盒,依然吝嗇的吐不出一滴咖啡。他想了想,大概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拆下過濾器,在水龍頭下沖洗幹凈堵塞,重新安裝上去。

果然,機器再次開始工作,啟動後,咖啡緩緩從過濾口流下。

盛願輕輕笑了笑,示意他可以用了,便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男人隨意往咖啡液裏丟了幾塊方糖,用勺子攪和著,瓷杯和金屬碰撞發出輕微的響聲。

“在畫什麽?”

盛願起眸望向他,驚訝他中文說的如此標準,一時沒來得及回他。

許是那人腿長,半句話的工夫,就已經走到了桌旁,隨意向後拉開椅背,在他對面落了座。

“紋身。”盛願簡短的回他。

此人姿態散漫,一頭天生卷翹的淺金色發絲,白皮膚,碧藍的眼,目測四十多歲的年齡,行事作風頗有藝術家的做派。

這樣無拘無束、來去自我的形象,突然出現在嚴整秩序的牧氏大廈,像跳出了畫框,倒有種強烈的違和感。

他抵著指骨,有一茬沒一茬的和盛願聊天,漫不經心地:“我能看看嗎?”

沒什麽值得遮遮掩掩的,盛願大大方方的把平板推過去。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將東方美學融入紋身底圖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您感覺怎麽樣?”

“能看。”

這評價顯然是給盛願留了面子,但是並沒有留太多。

男人提了下眼尾,意態散漫的遞來一眼:“能給我講講為什麽要這麽設計嗎?”

明明是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吊兒郎當的模樣,盛願卻莫名有種被導師點名問話的感覺,不自覺秉直身形,大腦飛快組織語言。

“這次紋身的顧客是一名古典舞舞者,她因為腳踝的傷不得不退隱二線,所以想用紋身紀念這幾年在舞臺上的時光,我就想著在裏面加入一些古典舞的元素。”

畫幅中央是一把長扇,扇柄綴一束中國結,末端系銀杏葉,扇骨兩側有小雀飛舞,鳥喙銜枝,的確東方古典元素滿滿。

男人似乎嗜甜,不過說了幾句話的工夫,盛願就已經看到他往咖啡裏丟了七八塊方糖。

“那個……不齁嗎?”盛願委婉的提醒他。

“我怕苦。”尤嫌不夠,男人嘴裏更是含了幾塊糖。

好怪,既然怕苦,為什麽又要喝咖啡……是自虐狂嗎……

盛願偷偷在心裏嘀咕。

“你說的這個人,想把紋身紋在哪裏?”

“鎖骨。”盛願答。

聞言,男人皺了下眉頭,言辭犀利道:“聽你剛才說的,我還以為她想紋在腳踝,那照你這樣設計倒還能說出幾分道理。紋在鎖骨……嘶,我收回剛才能看那句話。”

盛願低落眸子,小聲說:“真的很難看嗎?”

“畫功很好,能看出你是有底子的,但是布局和設計能力非常差,差到不能看。”

男人毫不留情的點出了他的錯誤,“布局淩亂,一味的元素堆砌,只會過滿則盈,你們中國人不是講究留白和意境嗎?”

一口一句成語,時不時拽兩句歇後語。盛願覺得,這個老外的中國味比自己腌得更入味。

美學設計這方面他是外行人,懵懵懂懂的點頭,虛心請教。

看在這人幫他修好了咖啡機的份上,男人執過畫筆,在畫稿上稍微做些改動。

“肩頸這個部位,骨骼本身崎嶇不平。我知道你用扇柄的元素是為了對稱,但是一條直線放在這裏好看嗎?”

盛願咂摸著他的話音,識趣的搖搖頭:“……不好看。”

“這東西紋出來,也就半個巴掌大,又是鳥又是葉子的,紋出來和糊成一團有什麽區別?”

“……沒區別。”盛願的聲音越來越小。

方才繪制全數刻板印象,這會兒經他提醒,盛願才覺得確實不怎麽合適。

最終,在男人的幫助下,盛願將底稿化繁為簡,刪去了許多無用的線條和元素,貼合鎖骨的骨骼曲線,將扇柄修改為水紋,小雀則替換成魚尾。

柔軟,生動,古典元素依然是整張稿子的主題,卻比初版更加翩躚游轉。

“謝謝您,比我的好看太多了!”盛願驚喜的說,立刻給紋身店老板發了過去,濃密的長睫都壓不下他眼眸裏閃動的雀躍。

一杯咖啡見底,人情也還盡。

男人從桌椅後起身,正要離開,忽然被叫住。

“……那個,請問您叫什麽呢?”盛願問。

男人頓住,翻了翻外套,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隨手遞給他。

“我缺一個助手,你要是有想法,可以到工作室找我。”他走時,撂下這句話。

——Charles查爾斯。

盛願立刻去網上搜了這個名字,發現此人果真大有來頭。

查爾斯二十幾年前曾擔任英國某著名奢飾品牌設計師,在當地獲得了服裝設計金項獎。

來到中國後,成立了自己的個人工作室,並被評為了2019年度最佳設計師,可謂是年輕有為。

盛願捏著薄薄的名片,嘴角輕巧的勾起一點弧度。

看來這個夏天,對他很是心軟。

-

牧霄奪當天臨時有一場應酬,盛願便被司機送回壹號公館,獨自用過晚飯。

直到月上中天,也不見他回來。

萬籟俱寂,一鉤淡月天如水。

這樣的夏夜最適合乘涼,盛願遛了兩圈咬咬,這小家夥吃飽喝足後困得不行,趴在地上不肯動彈。

盛願只好把它送回窩裏,獨自在偌大的莊園散步,散累了,到花園秋千椅裏歇腳。

盛願出院後不久,牧霄奪派園丁和工人將花園重新修葺了一番,他知道比起畫室,盛願更喜歡待在花園。

他還特意讓人將盛願的那一小片田用小柵欄圈了起來。春天播種下的玫瑰依然沒有盛開的跡象,似乎莽足了勁,準備在明年的此時綻放。

秋千椅很大,白色雕花吊藤,椅子裏墊了柔軟的毯子和枕頭。

白日裏,盛願可以坐在這裏畫畫,累了直接躺下小睡。

花園裏的燈紛紛亮起,盛願窩在秋千裏面,困意席卷而上,晚風拂過,不經意沾了滿身花香。

未久,淡金色的光束映亮前廊,先生推開車門下車。

他剛剛從酒局飯桌離開,熏著淺淺的醉意,傭人站在庭前,同他說了些什麽。

片刻後,沈靜的腳步聲穿廊而至,來到花園。

盛願蜷在軟毯裏,身姿的背景是一片悠遠的深藍,燈火寂落,長睫拓下淡淡的翳影,和主人一樣,恬靜又乖巧。

牧霄奪稍稍折身,一手覆在盛願的後頸,另一只墊著腿窩,準備將人抱回房間睡。

觥籌交錯後未褪盡的酒氣,伴隨著低身的動作一同壓了下去。

昏昧的燈光將他挺拔的身影籠下,如陰翳緩緩漫浸了少年,直至將他的身影全然籠覆。

盛願覺淺,牧霄奪一動,便醒了,倦倦的起眸望他,鼻腔裏擠出一聲哼。

牧霄奪見狀,抽身離開,指尖探了探他臉頰的溫度,被風吹得冰涼,帶點教訓意味的輕斥他:“這麽睡,不怕著涼。”

沈冷下來的眸子,卻讓盛願心中升起一點暖。

他被惹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起床氣,拒不認錯,反倒輕聲嗔怪:“您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你在等我呢。”

牧霄奪背風而立,裹在衣襟上的酒氣和煙草味道絲絲縷縷揉進風裏。

盛願聞到了,縱起鼻子說:“好大的酒味。”

一整天不見,沒提半個想字,上來就被嫌棄一通。

牧霄奪還是第一次受到這樣卑微的待遇。

“那舅舅不抱你了,自己下來走,趕緊回房間裏睡覺。”

牧霄奪的威脅顯然沒有半分氣勢,反倒助長了盛願的氣焰。

“不想回去,再吹一會兒風,正好您醒醒酒。”他困得倦了,懶得直身,翻身騰出點地方,剛好夠牧霄奪坐下。

牧霄奪長腿斜支著地,靠進椅裏,夜風裏夾雜而過的冷冽,吹散了薄薄的醉意,被酒精浸透的昏沈思緒逐漸清明。

他垂眸瞥一眼腿上多出的一雙腳丫,意態疏懶的恐嚇他:“盛小願,過分了。”

“我腳沒地方放。”盛願晃晃悠悠的蕩,才不怕他。

這是真養熟了,連膽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牧霄奪脫下外套,蓋在他的腿上,沒來由的說:“倒是有點兒想念你剛來莊園的樣子了。”

“我那時候什麽樣子?”

“乖得不行。”

這話像是意有所指,盛願挑起眼角,恃寵而驕的小模樣,質問他:“現在呢?”

“你覺得呢?”牧霄奪慵懶的笑,故意掂了掂某人放肆的腳丫。

盛願瞇窄了眸子。

牧霄奪無奈,淡聲的、溫柔的哄:“現在也挺好的,反正都是舅舅慣出來的,怎麽樣都得受著。”

盛願倒在枕上,在這樣朗月清風的夜裏,用視線描摹他低斂的雙目,月白色的脖頸。

牧霄奪身上仿佛有種與生俱來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出塵氣質,像渺渺塵世的一捧清雪。

不解意的風吹過來,繁茂的綠意下,花朵枝葉搖晃,像雪片簌簌下落。

他的心跳好像定格在了這個孟夏。

“舅舅,您以前見過我嗎?……我說的以前,是很早很早那種。”

不是夢囈癡語,是真切的問。

牧霄奪不言。

他沒有承認,也不否認,默許的姿態,變相的在給盛願的希冀加碼。

許久,他說:“……見過。”

男人輕擡眸,淬冷的眼神中,像是忽而晃碎進去了萬千燈火。

他終於承認,這並非乍然相逢,而是一場經年累月的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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