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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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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這天夜裏,他無意驚擾了先生一個人的沈浸。

他怔怔無言,呆立良久,卻得到了進入其私人領域的允許。

盛願微弱應聲,喚出口的卻是“先生”。

之後,循著他的目光安靜坐進偏座,繼續小口吃剩下的半塊蝴蝶酥,一只手墊在下巴頦接碎渣,半枚小巧的糕點慢吞吞吃了很久。

先生舉手投足之間的從容溫雅,以及很少投來的關註,給了他無需壓抑自己的空間。

想來,這僅是他們第三次見面。

盛願懷著百轉千回的心思去看他。

先生坐姿憊懶,領口寬敞,鎖骨和下方的線條隱現,像梵凈的蓮,瞳仁卻黑得徹底,如此非黑即白的撕裂感就這樣憑空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

牧霄奪挑起窄薄的眼皮,一雙秋水眸淡淡的看過來,眸中熏著淺淺的醉意。

面前的少年迅速收回視線,慌忙咽下最後一口糕點,噎得皺眉。

牧霄奪隨手拿起一盞空杯,勻了半杯紅酒給他,“慌什麽。”

盛願雙手接過,說:“……謝謝。”

接著捧杯喝了一口順嗓子,隨即被澀口的味道辣得直吐舌。

牧霄奪笑了一笑。

二十歲、三十二歲,他大他一旬,依然會被他孩子氣的反應逗到。

他拿起一旁的牛皮紙,單手叩開鋼筆蓋,在紙上寫了什麽。

舒朗的晚風湧進窗口,吹得紙聲沙響。

他隨意夾起花瓶裏一支綠色的洋桔梗,壓在紙上,一並送到盛願面前。

【生分了?】

盛願垂眸看著他的字,才真切的有種與他好久不見的感覺,所謂見信如晤,看來也只是徒勞。

他覺得莫名,“嗯?”了一聲。

牧霄奪沒拿回紙,就這樣伸展長臂,在他眼前執筆。

燈光微弱,他的字跡也顯得有些潦草,筆畫簫散的躍出橫格外。

【幾天不見,不會叫人了?】

盛願撚著洋桔梗薄薄的花瓣,低聲喚他:“先生。”

禮貌的如同壹號公館的家仆傭人。

牧霄奪一言不發,沈默地往後仰了仰,指端淺淺的敲著額角,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

盛願將脆弱的花瓣揉得幾乎快碎掉,凝水的眸看向他。

對上央求的目光,牧霄奪依舊不饒他,嘴角噙著一抹讓人看不分明的笑意。

幾分輕佻,幾分不善。

卻還是沒能誘哄他說一個字。

【誰給你委屈受了,連舅舅都不肯叫。】

這話倒是讓盛願有點理虧的模樣,埋著頭,聲音悶悶的:“沒有的,大家都對我很好……而且他們還為了我學了手語。”

牧霄奪寫道:【哦,那看來是我讓我們阿願委屈了。】

盛願忍住酸澀感,擡眼問他:“婚約已經取消了……我還可以叫您舅舅嗎?”

牧霄奪不置可否,骨節分明的指骨在玻璃杯沿有一搭沒一搭的輕叩著。

他這幅樣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盛願沮喪的眼旋即亮了起來,揉著薄光,翹著尾音喚他:“舅舅。”

他看見舅舅擡起手腕,飲下杯中的酒液,動作矜貴,不落俗。

誠然,這親切的稱謂確實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但男人骨子裏的疏離冷漠依然橫在他們之間。

“舅舅怎麽提早回來了?”他隨口捏了個話題。

牧霄奪雲淡風輕的寫:【誰讓那店主非說隔夜的糕點口感不好。】

盛願一怔,訕訕的和他道謝。

牧霄奪空出只手,揉了下他的頭,繼續執筆寫:【聽說你最近在找新工作,還順利嗎?】

盛願有些苦惱的說:“找工作其實是很順利的……只是做起來沒那麽得心應手。”

牧霄奪手裏秉著只剩杯底的紅酒,聞言,微不可查的一擡眉,問他:“怎麽?”

這話他沒寫,短短幾個字,盛願是能通過口型辨認出來的。

他耷拉著眉眼,無意識掐掉了幾片洋桔梗,看起來真的遇上了麻煩。

“舅舅,您知道嗎,聾子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的。所以我在配音的時候,根本沒辦法確認讀音準不準確、是不是嘴瓢了。就像我現在和您說話一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走調。”

“我身邊的人呀,普通話都沒過二甲,不是前鼻音後鼻音亂用,就是nl不分……”

這一苦惱倒在牧霄奪意料之外。

“然後呢?”他心不在焉的問。

這回輪到盛願不說話了。

那雙山貓似的漂亮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眸中閃著殷切的光。

牧霄奪半瞇眸子,看出這小東西心裏面打的什麽小算盤。

他擡手飲盡杯底的紅酒,秉直的脊背向後半靠軟椅,儀態在放松時依然端正。

接著,下巴隨意一點。

盛願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噔噔噔跑回樓上。

倒是不客氣。

盛願本意不想麻煩舅舅,但他今晚格外縱容的態度給了自己得寸進尺的膽子。

半分鐘後,他抱一部筆記本回來,左右環顧,卻不見那人的人影。

不遠處,藏酒閣的壁掛燈亮著,墻面影影綽綽,時而傳來琉璃磕碰的輕響。

他猶豫片刻,接著邁步走向那間充滿私密感的酒閣。

“……舅舅?”

牧霄奪站在島臺後,側目看著探出門沿的小腦袋,薄唇挑起淺淺的弧度。

“坐。”他說。

盛願聽話的坐到島臺對面的圓椅上,筆記本放在一旁,好奇的盯著他的動作看。

昏稠的燈光自頭頂灑下,背景則是來自全世界各地琳瑯滿目的珍貴藏酒,晃著醇厚的酒光。

男人身段高挑秉直,於是遮下來的陰影從頭到腳的包裹著另一人。

他將袖口挽上幾折,袒露出一截線條淩厲的小臂,動作嫻熟的醒酒和調制。

他眉眼氤氳,突如其來的雅痞沖淡了白日裏的溫文爾雅。

燈光迷離,盛願看出了神。

牧霄奪見盛願目不轉睛,拿起酒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問:“嘗一點?”

盛願仰起臉,認真辨認他的口型,狐疑的問:“會辣嗎?”

牧霄奪卻不說話,把醒好馬爾貝克取出來,給他倒了一個杯底。

盛願謹慎的湊在鼻下聞了聞,一股濃郁辛辣的酒氣撲面而來。

他扁扁嘴,還了回去:“這個肯定不好喝。”

牧霄奪懶懶淡淡的笑,將杯底的酒一飲而盡,回身,從展櫃取下一款度數很低的蘇士白葡萄甜酒。

小玻璃杯中加兩方冰塊,倒進琥珀透亮的酒液,酒面上點綴薄荷葉,推給另一人。

唬過兩回的人學乖了,先伸出舌尖小心翼翼的舔了一點,嘗到隱隱的果香和蜂蜜的味道,才放心的小口啜飲起來。

杯口淺,很快見了底。

盛願意猶未盡,抿了抿嘴唇,把空杯子遞回去:“再要一杯。”

牧霄奪屈指輕輕敲他的腦門,指尖若即若離擦過緋色的臉頰,說:“會醉的。”

“舅舅,現在是晚上了。”盛願眉眼溫軟的央求他,語氣不自覺掛上了些親昵的討好味道,“我很快就回去睡覺了。”

出乎意料的是個小酒鬼。

他拿會撒嬌的人沒轍,於是順從盛願,把酒瓶放在島臺面上,默許他為自己頻頻添杯。

牧霄奪姿態閑散的靠著酒櫃,低著眸看他瀲灩的眼。

他有種錯覺,好像這個原本稀松平常的失眠夜,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變得不太一樣。

他慢條斯理的擦凈手,打開盛願帶來的筆記本,在桌面上找到他說的紀錄片,光標滑到文件夾上,正要點開,忽然間停住動作。

盛願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才喝幾杯低度數酒,眼神就變得有些迷離,嫩白的裏子暈出點紅。

牧霄奪仗著醉意明目張膽欺負人,單手敲鍵盤,打出一句話。

【熬夜工作的人還有加班費,你就理所當然的讓我給你打白工?】

酒精讓盛願大腦有些遲鈍,反應慢半拍的說:“舅舅,我給您發工資不合適,我哪請的起您啊?”

牧霄奪不言,給足了他思考的時間。

盛願像是感受到了什麽蠱惑,無知無畏的揚起臉看他。

那股慵懶勁縈繞在周身,向來純凈的桃花眼裏像是含了一汪春水,水波層層,蕩起溫軟的浪花。

他對男人毫無防備的露出最乖那面,拖長尾音說:“求求舅舅了。”

這話,他用得是粵語。

他很長時間沒說了,既生疏又不標準,卻裹著蜂蜜和漿果般的香甜。

牧霄奪黑沈的眼註視他,慣用在商戰裏的狡詐不知不覺冒了出來。

他隨手在鍵盤敲下兩個字。

【不夠。】

盛願犯難。

【一幅畫,換一個晚上。】

這顯然是不對等的交易,盛願卻輕易落進了這個奸商下的套,還覺得自己賺到了,一拍即定:“成交。”

牧霄奪這才滿意。

“馬塔貝勒蟻的飲食十分單一,白蟻幾乎是他們唯一可以吃的獵物,不久,偵察兵順利的回到了洞穴中……”

紀錄片中傳來盛願溫和的聲線,仿佛緩緩流淌的靜水。

即使對待他人的工作,牧霄奪也十分專註和耐心,他一邊反覆倒退進度校對,一邊在紙上準確標註出幾分幾秒哪個字音出現了錯誤。

盛願覺得不可思議,面前這位分分鐘簽下幾百萬單子的集團董事長,竟在熬夜幫自己做校對的工作。

明明不久前都還覺得,自己此生大概都不會再和他有交集。

他驚訝於他們之間平和放松的交流,也不禁感慨,自己那如月牙一般微弱暗淡的命運在遇見他之後而變得明亮開闊。

校對結束的很快,十幾分鐘的長視頻,攏共也只有三兩個字出錯。

牧霄奪合上筆記本,看到盛願趴在桌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他瞥了眼酒瓶,下去三分之一,怪不得會醉。

他伸手替盛願將散亂的發絲綰在耳後,垂眸註視這張細膩白凈的漂亮臉蛋。

“回去睡?”他問。

盛願搖搖頭,眼神迷離的問他:“舅舅,您為什麽會同意我和牧峋退婚呢?”

牧霄奪顯然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

他一手撐著臺面,拿過紙筆,漫不經心的寫:【想從我這裡套牧峋的八卦?】

盛願忽然笑了:“我才不想知道他的八卦呢,而且,您知道的未必有我多。”

【你們這群小孩兒,總是以為什麼都能瞞過大人。】

——小孩兒。

原來在他心裏,自己還是個孩子……如果他知道自己……

盛願呼吸一滯,被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驚得脊背一涼。

他不合時宜的想起了牧峋說過的——“那不是你覬覦的人。”

他好像陷入了某種思維怪圈,語無倫次的說:“我問您這個,就是因為退婚這種事情說出去很不光彩,還容易遭到別人的猜忌,總歸是有損家族名譽的……所以,我不太懂……哎呀舅舅,您不用管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可能我真的有點醉了……”

牧霄奪不言不語,待他胡言亂語完,默默寫下:【沒什麼原因,只是以你的意願為優先。】

盛願倏然一楞,而後像是確認似的問他:“我不願意的事,真的可以不做嗎?”

【沒人能強迫你做不情願的事,舅舅希望你之後的每個決定,都能出於自己的本心。 】

他目光忡然,一時沒有說話。

良久,他溫聲問:“舅舅,您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牧霄奪不假思索:【這是我作為你的長輩的責任。】

“可是……責任並沒有要求誰必須對誰好。”

話音落下,隨即傳來筆觸沙響,一行遒勁的字形躍然紙上。

下一秒,筆尖驟然停了下來。

牧霄奪沈吟片刻,最終用墨水劃去了這行字,合上筆蓋。

盛願趴在島臺上,聲音悶悶的說:“舅舅,我不會麻煩您太久的。”

“我已經在找房子了,等找到合適的,我就會搬出去,助聽器的錢我也會一並還給您……我不想欠您太多。”

這話牧霄奪沒應。

“在我走之前,您能再答應我一個請求嗎?”盛願覺得自己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越界,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大膽似乎也能得到原諒。

“你說。”

“我看到畫室裏有一架鋼琴,您會彈嗎?”

“嗯。”

“您能彈一次給我聽嗎?……在我能聽見的時候。”

盛願輕輕闔眼,想象先生坐在鋼琴前演奏的情景,似乎看到了他指節修長、骨感分明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鍵上躍動。

如此一來,他或許便能心安理得的在那副未完成的油畫上點上一粒紅痣。

沈默替換了男人的回答,他的視線從陷入黑甜夢鄉的人臉上離開,移落回紙上。

被劃去的,無須在意。

牧霄奪繞到島臺前,沈沈俯身,蓬亂的發絲擦過他的下頜。

他一手墊在盛願的腿窩,另一手摟著背,把沒什麽分量的人輕易打橫抱進懷裏。

黑夜令感官和觸碰變得無比清晰。

起初他不在意,直至感受到那顆年輕的心臟在自己懷中有力的跳動,他才驀地發覺——這個年輕人的鮮活與自己身上腐朽的銅臭氣是多麽格格不入。

他把盛願放在床上,不經意一瞥,目光掠過那幾瓶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藥瓶。

他眸光沈沈,在床邊站定片刻,而後壓低腳步聲離開。

晨曦展露,他們零零碎碎的短暫交集伴隨著夜色一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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