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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知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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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面聖的隱秘小路?

阿蘿一訝, 不由詢道:“你怎會知曉?”

按理說,川連身領宿衛長之職, 門路廣泛也不算怪事。但要論對禁宮的了解, 他應當比不過皇子出身的魏玘才是。

川連垂首,溫聲道:“一言難盡。”

答話時,他仍如尋常那般,唇角微微上揚。

阿蘿亦如尋常, 註視他, 卻自那清淺、薄淡的弧裏, 讀出了霧似的悲與苦。

莫名的悲涼沁上心尖。她顰眉,回眸去看魏玘。

魏玘仍佇立, 負手身後,頎影入夜,眸與眉宇寒涼、穩著, 如壓枝沈雪, 藏起冰下深流。

他直視著川連,而川連落目地面。

阿蘿忽然意識到,魏玘口中的友人從來近在咫尺。

她錯愕, 不禁圓睜杏眸, 目光輾轉於兩人之間,不知作何回應。

平心而論,她願意相信川連,想他定有苦衷。可她拿不準魏玘對川連的態度,更覺蠱亂一事非同小可, 不好輕舉妄動。

徘徊時, 力道倏然抵達。

阿蘿順勢看去, 便見魏玘牽她, 神情意味難辨。

他淡聲道:“走吧。”

……

離開酒肆,阿蘿才發現,外頭已夜色四合、月上柳梢——地下暗無天日,又有要事壓身,光陰流淌便也微弱難察。

幾人坐上馬車,駛離酒肆,聽得車輪滾動一陣,停在一間米行前。

川連引路,繞開門面,走向僻冷的後徑。阿蘿由魏玘牽住,跟隨著,進地窖、過小門,便投入一片昏黑、一條甬道。

昏黑之後又是昏黑。甬道盡頭仍是甬道。

饒是阿蘿自詡方向感尚佳,行走其中,仍覺路口錯綜、轉折如麻,不免天旋地轉、暈頭轉向。

這樣一條道路,若非走過多次,定是記不清的。

行進全程,眾人無話。微風簌簌,火光搖曳,再無其餘聲響。

不知過去多久,盡頭的銅門終於浮現。

一名少年倚靠門柱,青衫裋褐,約莫十五六歲,腦袋耷拉,似乎正在打盹。只一剎,他捉到足音,立時擡首按劍。

“三兄?”他訝異。

“時辰未至,你怎突然來了?”

說著,他瞥見後方二人,頓時目瞪口呆:“肅、肅、肅……你、怎、她……”

魏玘不語,眉峰淡淡一挑。

阿蘿眨著眸,頷首致意,柔聲道:“你好。”

眼看少年近乎石化,川連上前,與人解釋道:“事態緊急,晚些詳談。二位貴主身有要務,必須盡快覲見陛下。”

少年支吾,瞟向魏玘,吃了一記冰涼的眼刀。

他撓著鼻尖,覺出情勢危急,便道:“知曉了。我這就去稟奏陛下。”

言罷,他身形一隱,轉瞬匿於門後。

四下重歸於寂。幾人靜寂相對。

阿蘿掀眸,先覷魏玘,見他鳳眸泛冷、神情漠然;再看川連,又是另一副閃躲的姿態。

她想說些什麽、打破沈默,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一幹人只得靜候,聽著近無的呼吸聲,直至少年再度出現、將人招入門內。

重返地面時,眾人已身處紅墻之中。

清冷的偏殿聳峙前方,內裏漆黑,紅光俄而一跳,燃起如豆的燈火。

“陛下尚未蒞臨。”少年道,“還請貴主入內等待。”

阿蘿點首,便要進殿,先覺掌側力道一懈——竟是魏玘松開了她。

她茫然:“子玉,你不進去嗎?”

魏玘不語,來到她面前。他垂頸,於她前額落下一吻,唇瓣微涼,氣息卻溫熱如初。

他這才道:“先不了。”

“我有事要處理。”

阿蘿瞇著眸,被人發尖蹭得微癢,朦朦朧猜出緣由,多半與川連有關。

她無意阻攔魏玘,因那是他二人的私事。只是,人命攸關,真要單獨面聖、揭露蠱亂內情,她難免心生擔憂。

“只有我一人,陛下會相信嗎?”

魏玘擡指,捏她雪似的軟頰,與她鹿眸對望,溫柔又親昵。

“自然。”他道,“他定會信你。”

阿蘿抿起唇兒,笑得靦腆:“那你只管等我消息。”

她踮足,偎著愛人,予他一枚回吻,便旋身離開,隨少年走入偏殿。

……

離了阿蘿,殿外又現冷寂。

孤月高懸顱頂,照出夏末秋初的樹影,甫有風拂,便沙沙作響,搗碎滿地白光。

魏玘負手,仰望陌生的殿閣。

於他身後不遠,川連默立,像霎時老去的一枯樹,生根似地紮在地上。

樹不會說話。殿閣亦然。

可偏有人尋找答案,要二者剖白——

“說吧。”

川連嘆息道:“您已經知曉了。”

魏玘回首看他,口吻比水還淡:“本王要你親口道明。”

親口。川連微微一怔。

他擡起視線,看向魏玘,心神倏而恍惚,記起了從前的雨夜。

當時,他蜷縮在地,被淋得濕透,渾身顫抖不止。半昏半醒間,他看見壓頂的沈雲,天光乍破一剎,落入居高臨下的雙眼。

那是狼一樣的、冷冽的雙眼,深沈如夜,漆寒幽幽。

過往與此刻重疊。川連面露苦笑。

他早有預見,自己的下場不會太好。可落子無悔,他必須為從前種種付出代價。

是該由他親口解釋、闡明原委。

“方才那少年是我七弟。”

“我,七弟,乃至江陽宋氏所有族人,均是效力於今上的繡衣使。”

“一臣不事二主。可我別無選擇。”

“先祖誓言不可棄。天恩厚澤不可忘。聖人詔命更不可違。”

所有的一切均系命中註定——遠在四朝之前,宋氏先輩就與天家定下了契約。

江陽宋氏原是大戶,卻家道中落,只餘三世長房遠志一脈,與妻兒臥薪嘗膽,力求光覆家門。

只惜宋妻貌美,被鄉紳覬覦。遠志受其迫害,與妻兒陰陽兩隔。

他萬念俱灰,如野狗般流離街頭,被潛龍時的四皇子魏景所救。魏景中正無私,聽其遭遇,對惡人嚴懲不貸,助其報仇雪恨。

為報恩情,遠志自此跟隨魏景,成為皇子隨侍。

二人意氣相投,結為知心好友。魏景更是知人善察,動用皇子之權,舉薦遠志入朝為官。

後來,魏景登基。彼時朝堂風雨如晦,貪官汙吏營私舞弊。魏景有心革查奸佞,卻苦於未得證據,遂與遠志商談計策。

遠志自請偽作佞臣,混跡於蠹役之中,搜羅罪證,終將奸佞一網打盡。

塵埃落定,朝野一時清明。為免枉法之事死灰覆燃,更求大越江山久安長治,君臣相對,秉燭長談,終於作出決定。

——即以宋氏遠志為首,以宋氏子孫為眾,領繡衣使之職,掌討奸治獄之權,抹個人名諱,作百千面貌,聽候聖人調遣。

自此,江陽宋氏雕敝入泥,繡衣直指應運而生。

宋氏後代自幼受訓,習拳腳、兵器、易容、刺殺等,拋卻身份與意志,唯皇命是從,做天子需要之人,行天子需要之事。

帝位更疊,龍椅代代交座。天子身側,繡衣使如影隨形。

身為宋氏後人,川連亦是其中之一。

父親領今上密令,遠赴巫疆,少與妻子團圓。他便在時任繡衣使之首的祖父身邊,經受萬般磨礪,鍛出過人的身手和技巧。

他年少通透,心知自己乃是天子掌中刀、袖裏劍,只嚴以律己,欲為今上發揮所長。

比起兄弟姐妹,川連確實成績斐然。

無論刺殺、監視、探聽、竊取,他都完成得天衣無縫。

他一度以為,自己餘生也將隨先人步伐、前赴後繼——直到某日,魏翀召見他,命他潛伏至二皇子魏玘身側。

此事後果如何,川連心知肚明。

一旦暴露身份,魏翀不會保他;跟隨魏玘,會受太子黨羽刁難;縱使魏玘得勝、繼承大統,獲知繡衣使存在,定也容不下他這個叛徒。

應下詔命的那一刻起,宋川連再無未來。

許是久有預料,他很快接受一切,轉眼投身於任務之中。

為接近魏玘,祖父斷他左臂,餓他三日,將奄奄一息的他扔在街角,被回宮的魏玘撞見。

為騙取魏玘信任,他道出祖父杜撰、制造的虛假經歷,獨獨用了真實的姓名與出身。

可笑是,他曾有無數假名,唯一報上真名,只是為完成欺騙。

他成了皇子隨侍,爾後近侍,再是王府宿衛,一步又一步取得信任,受宿衛長之職。

但從始至終,他都洞若觀火,深知自己結局已定。

聞及此,魏玘眉關一蹙,旋即又松,眸光澹涼如初,打向墻裏高樹、月下枝影。

“這便是你拒絕鄭三娘子的理由?”

川連頷首:“是。”

別有緣由、重擔在身、不堪托付——這番拒絕的說辭,真切無疑,字字肺腑。

“但,”他一頓,目光泛柔,“我是真心傾慕她。”

“侍奉殿下,我亦如是。”

最初,川連對魏玘別無看法,只恪守本分。可接觸愈深,他對魏玘愈是理解,知其襟懷坦白,更認同其才幹與志向。

執掌命途不過四字,他卻親眼目睹,魏玘何以掙開牢籠、何以輾轉躬行。

盡管短暫,他也想與這樣的明主同路。

於是,他替魏玘切身考量,守護其安危,勸誡其言行,在末路裏殫精竭慮。

可詔命難逃,他只能將魏玘近況如實回稟越帝,原封不動,一字不落——這其中,自也包括阿蘿和魏玘的糾葛始末。

魏玘默然聆聽,始終一語未發。

晚風徜徉,推得浮雲碎裂,鑿開成片的青白。

二人如此立著,前是初識的彼此,後是生疏的殿閣,游走的光陰便益發漫長。

良久,魏玘才問:“今上命你接近,是領監視之職?”

川連一怔,低下眼簾,難得漾開一縷悲。

“不是的。”他道。

“陛下命我潛入殿下身側,對殿下……貼身守護。”

所謂天生的幸運,只是加倍的提防。

魏翀藏山納水,是工於心計的帝王,卻對子嗣知疼著熱、輕憐重惜,不曾起過疑心,更未因魏玘才智過人而生易儲之意。

可是,年少的魏玘頻遭意外,撇開命格之說,委實不合常理。

魏翀猜測,是太子為鞏固勢力,對兄弟痛下毒手。正因此,他才派遣川連,既保護魏玘,也自肅王一側偵查太子。

同樣地,太子周圍也潛伏著幾名繡衣使。只是,太子冷漠,更依賴母族,身邊近臣均受母族暗中甄選,繡衣使未能觸達核心。

動向稟報越多,魏翀越是失望,痛心於太子失德,最終決定易儲。

可太子行事不留痕跡,面上雖然平庸,但也無功無過,不容他尋到服眾的理由。

至於此次蠱亂,魏翀不明內情,但也自繡衣使處得知,太子暗聯異人、時常密謀,欲對阿蘿和魏玘有所動作。

若非機緣巧合之下,巴元、阿蘿覺察蠱情,事態定會更加嚴重。

“子玉!”呼喚匆匆而來。

——二人攀談至此,阿蘿已走出殿外。

川連收聲,退居一旁。魏玘也不糾纏,只提步,迎上阿蘿。

“狀況如何?”他低聲道。

阿蘿顰著眉,眨動明眸,有些困惑:“陛下他……”

“他靜靜想了一陣,便說他知曉了,又取來物件、叫我交付與你,之後便離開了。”

物件?魏玘道:“什麽物件?”

阿蘿搖頭,擡起小手,呈至魏玘眼前。

五指徐徐舒開,藏物水落石出——竟是一塊銅制錯金小符,形如長嘯猛虎!

魏玘心神一凝,明了越帝意圖。

他喚道:“川連。”

川連一怔,身體比心智先行:“屬下在。”

魏玘擡眸,對上他,鳳眼淩厲、輝光似淬,聲線平穩如初:“捉拿巫族祭司一事,倘若本王托付於你,你可願領命?”

川連聞言愕然,一時思緒紛湧。

審問暗樁時,他也在場,知那巫族祭司將於兩日後抵京。依照從前行事,他本該立時遣人追查,卻因當下處境尷尬,不敢擅自動作。

他從來不曾奢望,魏玘至今仍願信他。

“屬下萬死不辭。”

言罷,川連抱拳作揖,旋身要走。

豈料話語率先追來——

“如果……”

川連步伐一滯,不禁回身看去。

視線所及,魏玘背月而立,面龐不落明光,縱有阿蘿在旁,不減風骨峭峻、冷沈迫人。

“如果,”他道,“沒有誓言牽絆,不必抹去姓名……”

“你只是你,會去做什麽事?”

川連楞住,竟覺喉頭喑啞,溘然發不出聲音。

很快,他又笑了,想這問題雖不熟悉,但也並不陌生——在鄭雁聲表明心意的那夜,他推開了她,卻也陷入類似的遐思。

他不該想的,因那是觸不可及的奢望,也是難解的枷鎖與樊籠。

可他確實想過:“殿下見笑了。”

“我會盤下一間酒樓,做些美食,以煙火謀生。”

“若能與三娘子相逢……我會追求她,守護她,與她兒女成群、相伴到老。”

魏玘低首,不再看他。

“知曉了。”

阿蘿位處他身側,忽見寒光一閃。

駭人的夜被撕作兩半。這一半,映出分明的月,與遙對者滯怔的神色;另一半,照徹無波的眼,仿若鍛鐵,煉出決然萬千。

劍鋒劃破手掌,鮮血順腕淌落。

魏玘平靜,話語擲地有聲——

“江陽宋氏,知恩報德,信感陰陽,誠動天地。至今四朝有餘,忠貫日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

“今,魏氏七世二子玘,以血為證,誓告祖先。”

“風波過後,假使我命安在,定解前人之誓,許宋氏寬宥,允其名正言順,子孫後代不受恩情所困,從心擇業,行走光明!”

作者有話說:

章末有引用《三國志?吳書?吳主傳二》與《昌黎集?卷十八?與孟尚書書》。猜到劇情的寶寶評論踢我一腳,我來發小紅包!我記得有人猜到了!(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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