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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菩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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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入耳, 阿蘿心神一恍。

她抿唇,掀眸去瞧, 看見魏玘擋在門前, 像墨色繪下的一道頹影。

月色稀薄,勾出他模糊的身形、漆沈的眉宇,獨在睫上落光,凝出晶瑩、微緲的一點——那是濕潤的水露, 源於適才的暑雨。

隱痛攥上心口。阿蘿不答話, 只道:“你在外頭站了多久?”

“不久。”魏玘低聲道。

阿蘿垂眸, 鼻腔發酸,一時再無言語。

她當然知道, 魏玘在說謊。後罩房外不設游廊,唯有窄檐、石階,全無避雨去處。而他睫上有霜, 除卻久立檐下, 再不會有其餘理由。

與她相處,他從來如此,再是倨傲、風光, 也會為她而低頭。

可他明明不該這樣。

“你有上氣, 不能一直待在雨裏。”

魏玘勾唇,泛過澹涼的哂笑:“若你不要我了,還有何人記掛我病情?”

阿蘿雙肩一緊,緘默無話。

面前的男人太了解她,最知該如何留她——從前每回, 他都像此刻這般, 憑著央求與乞憐, 勾起她難舍的柔軟。

可這一次, 她必須硬下心腸,因她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

青蛇鉆出袖來,軀幹一游,躲進無人在意的陰影,旁觀此刻的靜默。

很快,靜默被打破。阿蘿收臂,夾住官皮箱,向著魏玘身側的空隙,埋頭就走。

“篤。”長臂一堵。

白月被撕開。魏玘攔住了她,封鎖她去路。

“你不要我了嗎?”他再度發問。

比起方才,他嗓音更沈,摘去悲慟,只剩探尋似的執拗。

阿蘿被迫停步,單薄的背脊顫得厲害。她垂首,如雲的烏發彌散肩頭,堆出濃黑,又受月輝浸染,襯得雙頰全無血色。

她何嘗不想要他?她只是不敢要他、不能要他。

可這些話,她說不出口。一旦剖明,她將體無完膚,連她存在的意義都會被否定、抹去。

“別問了……”阿蘿啜泣著。

“子玉,求你,別再問我了……”

魏玘並不答話。他凝視阿蘿,眸光淡冽,意味晦暗難明。

“窣窣。”靴音忽起。

頎長的人影陡然接近,驚得少女淚光微泛,無助似地,向後退去三兩步。

魏玘踏入屋宇。昏黑吞沒他身形。而那雙清俊、漂亮的鳳眸,卻依然沈著篤定、亮如點漆。

他道:“是我忙於賑濟,忽略了你?”

阿蘿聞言一怔:“不……”

不待她穩定心神,魏玘又道:“是我言行有失,不合你心意?”

阿蘿滯住,揚起杏眸,對上他巋然的眉峰,只覺眼眶一澀,淌下滾燙的熱淚。

她忽然發覺,他非但不肯放走她,反要刨根問題、找出背後的緣由——縱使如此,他仍是他,只知引咎責躬,不舍怪罪她分毫。

“不。”她搖頭,嗚咽道,“不是的……”

魏玘眸光一沈,閃過剎那的不忍。

下一刻,他再度欺身而上,逼近阿蘿。屋內無燭,唯有月輝徜徉,刻下愈退的疊影,將顫栗的一人納入另一人的陰翳。

“咚!”小腿撞上木沿。

逃也似的,阿蘿跌坐軟榻。只聽一聲脆響,官皮箱也掉落在地。

魏玘默然,眼底的不忍又多了一點。

可他別無選擇,只能按住她,逼她剖開肚腸,翻出藏於深谷的重重心障,與她逐一擊破——假使他放手,她定會毀掉她自己。

他啞聲道:“那是為何?”

“是我剛愎自用,不顧你意願?”

“還是我態度輕浮,惹你嫌我狎昵?”

一句,又是一句。阿蘿無力回應,倉皇搖著頭。她臉頰慘白,淚光清盈,感到透骨的寒意,淌河般鉆入血脈、爬進心房。

“都不是嗎?”魏玘又道。

“那便是我護你不周,害你受賊人擄走,你為此而生我的氣。”

話音擲地,阿蘿身子一顫,耳畔炸開嗡鳴。

“不是這樣的!”她泣聲道。

“是我,是我一人的錯!”

她終於頹敗,理智潰不成軍,化作自戕似的苛責,源源不斷地傾吐:“我是妖女,是災星!我不該接近你,更不該傾慕你!”

“我害你陷入危險,為你帶來不幸!”

“我不配你,我配不上你!和你一起,我只會……”

——言盡於此,淒聲中斷。

滾燙的氣息猝然壓來,堵住顫栗的雙唇,將未出的言辭悉數斬落。

阿蘿腰際一緊,被拽進熟悉的懷抱。她的後首被扣住,嗚咽被索取,纖柔的身軀發著顫,被困入如鐵的監牢,寸步不得逃脫。

魏玘吻了她。他用極盡強硬的方式,打斷她話語。

在他懷裏,阿蘿掙紮起來。她纖臂如柳,推搡他胸膛,抽打他背膀。

這樣的抗拒毫無作用,很快受到鎮壓。

擺動的手腕被握緊,亂擰的後腰被按住——魏玘心無旁騖地吻她,照拂她每一寸微冷,如侍奉般虔誠,亦如侵奪般洶湧。

阿蘿的意識越發朦朧,逐漸丟失了反抗的力氣。

她的淚仍在淌,落入雙唇,凝於疊碰的舌尖,化作清明的酸苦。

魏玘清晰地發覺,他懷裏的軀體愈加綿軟,像鐵氈上的一塊冰,滋滋烤著,慢慢融化。

他松臂,望那純稚未脫的美人,聲音燙得像火:“只會什麽?”

“只會煎藥烹香,為我調理身體?”

“只會憂我安危,設身思量我處境?”

“只會惠行義診,待旁人之苦似己饑己溺?”

“只會初心不亂,視深淵為平地,身受背叛與欺淩,仍如璞玉渾金?”

他停頓,不滿似地,又啄她雪頰:“你知不知曉,你有萬般好,唯獨一點壞,便是不該為我或任何旁人,輕賤你自己。”

阿蘿受他禁錮,淚睫撲扇,懵懂地聽著。

直至末了,她才堪堪作出反應,駁他道:“這不是輕賤。”

“這是……是我的宿命。”

她適才受魏玘親吻,引出一腔剖白,澆滅了自怨的哀火,退意卻並未消減,想盡快給他一個答案,叫他通情達理、放她離開。

“不論我願不願意,都要擔這妖女之名,註定……”

語句未完,又一次受人截斷。

魏玘垂首吻她,壓緊她唇間朱色,不如先前強硬,但也足令她方寸大亂、詞不成句。

阿蘿不料他動向,被吻得腰肢發軟,沒有半點擰動的力氣,連一雙適才推阻的手,也慌亂地勾住他頸項,作出無可奈何的妥協。

待到分離時,話語的主導者已然轉換——

“註定什麽?”魏玘道,“註定憐貧恤苦,受萬流敬仰?”

後話溫溫又來,抵住她雪頸:“註定明光熠熠,害我鏤心刻骨、魂牽夢縈?”

阿蘿怔住,半晌不曾作答。

他的發蜷在她肩側,微硬、分明,與肌膚糾結癡纏,竟透出一絲淺顯的狡黠。

她忽然發現,這是他磨她的一點伎倆,用她難以抵擋的愛意,侵吞她氣息,掃落她神智,令她不能思考、無暇自艾。

是了,就是這樣。他在和她耍心機、玩手段。

可她明明認真極了!

阿蘿又急又委屈,推開作亂的腦袋,淚珠斷線似地往下掉。

“你、你為何非要這樣?”她抽噎道,“胡攪蠻纏地堵我,偏不聽我說道理?”

眼見計策敗露,魏玘眉峰一挑,坦然道:“什麽道理?”

“沒有道理的道理,我一個字也不愛聽。”

阿蘿咬唇,淚盈盈地瞪他,見他鳳眸微彎,寫著不容置喙的淩厲、游刃有餘的泰然,更多的卻是親昵的逗弄與促狹。

看上去,他對這口舌之辯穩操勝券——可他渾然不允她開口,還能輸了不成?

這壞家夥笨得惱人,根本不知事態有多麽嚴重!

“你不讓我說,怎知沒有道理?”

思及情勢,她愈覺緊迫,小手團握成拳,恨恨地敲他肩頭,自己倒疼得黛眉糾纏:“你知不知曉,綁架我的壞人在為你兄長做事?”

“他曾是看守我的巫王鐵衛,已將我身世告知你兄長,隨時可能對你發難!”

魏玘聽罷,並不作聲,仍定定瞧她。

阿蘿與他對望,看他眸光沈冷、賽雪欺霜,還當他幡然悔悟,卻見他視線一低,轉而騰開一只手,摩挲她小拳,似要為她紓痛。

“我自然知曉。”拋落的回應漫不經心。

阿蘿怔住,一時連眸也未眨,楞楞受他輕撫,喉頭莫名失聲。

魏玘雙目又擡,與她再碰,眼裏的促狹蕩然無存。

他的口吻鄭重其事:“那你知不知曉,是我賑濟有度,難免招搖,引來我兄長妒恨,柴榮才會來到翼州、暗中破壞孤幼莊?”

聽見這話,阿蘿忽然想起——與柴榮周旋時,她確實聽人說過,破壞孤幼莊能得一筆賞錢。

她尚未回答,便聽魏玘哂笑一聲,兀自續道:“柴榮如此,秦陸、陳廣原亦然。若沒有我,你只管清清白白,又怎會與太子之流有所牽連?”

“若說你害了我……”

他頓了頓,目光紋絲不移,話語斬釘截鐵:“那我也害了你。”

阿蘿驚訝,本能地想反駁他,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她木木地滯住,陷在他幽如深潭的眼中,直到雙眸幹澀,兩扇濃睫才稍稍一眨。

今夜的月光格外清亮,照出人影一雙,與漸緊的懷抱。

魏玘註目,視線近乎凝定,在無聲、昏沈的靜寂裏,流出難以言說的慎重與眷戀。

“阿蘿。”他道,“這世上從沒有天作之合。”

“沒有誰天生與另一人相配。”

天作之合也好,金玉良緣也罷,都只是存於書裏的故事,由文人筆墨揮就,寫一段段藍田種玉的佳話,與塵世相去甚遠。

可他與她終歸生於塵世、長於塵世,更跳不出塵世,難免受其磋磨。

曾經醉後,阿蘿昏然入睡,魏玘一人思量整夜、愧怍整夜。正是那一夜,他生出決意、有心娶她為妻,又自覺失察、如頑石般愚鈍無知。

——可用頑石為二人作比,何嘗不算貼切?

他與她,分明像兩塊不同的石頭,各有各的鋒芒與棱角。若想牢牢地契合一處、密不可分,需得經過一次又一次碰撞。

既是碰撞,自然免不了磨合、膠著、痛苦、危困。

魏玘低下頭來,與阿蘿拉近距離。

他放緩嗓音,又道:“我從未否認,我們會讓彼此陷入危險。”

“可我等如要攜手餘生,這危險就是務必承擔的責任、理當作出的讓步、註定忍耐的犧牲。”

阿蘿睫羽一顫,透過淚色,探入他漆深的眸底。在那裏,她看見明明的火光,清亮而赤誠地燒著,將纖小的她徹照無遺。

撲通。跳動抵達指尖。

阿蘿驀然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抵在魏玘的心口。

“你的心……”她喃喃,“跳得好快……”

它跳得太快,蓬勃而有力——好像她再停留一陣,就能輕松將它握在手裏。

魏玘勾起唇角,又垂首,輕輕蹭她前額。

他話裏有笑,誠摯卻不減:“它從前沈寂許久,此刻為你,才勉為其難、多出半點人氣。”

這並非魏玘搪塞或誇大,而是與阿蘿相遇後的切身經歷。

他生在王室,並肩欺詐,與算計為伍。為了保住性命,他竭盡所能,利用周遭一切,無論血脈、錢財、婚姻,抑或是自己的身軀與血肉。

這些年來,他受過無數讚譽,譬如肅王早慧練達、雷厲風行、有殺伐果決、能擔大任。

可除了阿蘿,從不曾有人與他說過——他該對自己好些,不要太過狠心。

凡塵浩若煙海,眾生孤舟一葉,歷盡千帆。而與他相逢之人,多半習以為常,想他身負王室血脈,合該廝殺不疊,煉出冷漠、堅硬的一顆心。

唯有在阿蘿面前,他才作為人、作為自己,真正地活著。

這一切太過覆雜,阿蘿能明白嗎?

魏玘不在乎。他望著她,看她軟睫凝滯、雙眸柔怯,便想千秋百歲、二人來日方長。

為了贏下這來日方長,他必須做些什麽。

魏玘擡指,輕捏阿蘿臉頰。

他道:“你可知,蒙蚩贈你那些銀飾,究竟作何用意?”

話題陡轉,阿蘿就此發覺,自己似乎從未向魏玘解釋過銀飾的由來,遂道:“那是阿吉予我的生辰禮,共有十七件。”

“他離去前,喚我一年取出一件,有辟邪的功用。”

“但、但你……”為何要說起這個?

魏玘知她不通內情,輕吻她前額,和盤托出:“蒙蚩未曾告知於你,那是你們巫族的習俗,由父親為女郎籌備十八件嫁妝。”

阿蘿聞言,心神一震,轉過頭去,看向落在地上的官皮箱。

“我阿吉……”她聲音漸弱,“確實從未說過。”

她尚處在震驚之中,便聽魏玘又道:“十八件裏,先有十七件銀飾,才有最後一件嫁妝,系要父親牽住女郎、親自將她托付於後生。”

“我想,”他一頓,“這些銀飾流落在外,被我贖回予你,許是說明……”

“蒙蚩有靈,覺我還算不錯,便將你交到了我的手裏。”

“所以……”

阿蘿還未凝神,忽覺指間一硌,似乎闖入某種硬物。

回眸看去,便是那抵人心房的一只手,已被魏玘攥在掌中——恰是她環指所在,竟套著一只小巧、白潤的木制指環。

她錯愕,記起從前讀過的故事,生出一點仿佛無端、又有理有據的猜測。

“這、這是你……”

“是我做的。”魏玘承認道。

他瞇目,瞟向不算精致的菩提根指環,嘖了一聲:“技藝有限,不算成品。”

“我本不該今日予你,哪裏知道,你跑得比兔子還快。”

阿蘿的猜想得到印證,雙耳又是一嗡,只看魏玘扯動唇角,露出少年似的、頑劣的笑意。

“好阿蘿,你最是知我。”他道。

“我刻薄、傲慢、自私、狡詐,有己無人,獨善其身。我壞得透頂,明知會讓你身陷險境,仍要牽連你同路、與我一並掙紮。”

“汲你的光,我才能繼續走下去。”

“你與我不同,有仁善、慈悲的心腸,定不忍眾生受我這等小人禍害。不如由你舍身取義,收服我、疼惜我、垂憐我、馴化我。”

話語至此,魏玘深深提息,緩緩舒卻。

他垂首,吻上阿蘿佩戒的纖指,小心地覷她,嗓音沈而微顫——

“我的好阿蘿……”

“你願不願意嫁與我,做我的妻?”

作者有話說:

審核老師請仔細看,兩個人衣衫完整,最多抱著親,沒有任何違規情節。

謝謝寶寶們久等,昨天一直找不到狀態,希望這章沒有讓你們失望。身為丈母娘,魏二的表現我還是很滿意的(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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