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5章 思無涯

關燈
至此, 敵意的緣由已不言而喻。

阿蘿明白,巴元對她心存誤解, 以為她沒有真才實學。她不惱, 反對老人生出好感。

誤會既成,多說無益,不如證明自己。

阿蘿沈下心,自案間取針, 又走到銅人前, 認真觀察。

書裏說, 針灸銅人,系越族獨有, 仿真人形態,以銅鑄造,內裏灌水, 在外鏤刻穴位, 再受黃蠟封塗。如醫者取穴準確,則針入而流水[1]。

她不曾用過銅人,但熟悉腧穴, 略作思忖, 手腕一擡。

巴元坐於主位,親眼見她手擒銀針,連刺三穴——無不精準非常,流水涓涓。

他冷哼,道:“基礎之學, 尋常粗淺。”

阿蘿聞言, 彎起杏眸。

她總感覺, 老人看似古怪、嚴苛, 實則很好相處。

便道:“請阿翁給題。”

巴元伸杖,勾腕,將那長足立架拽至身前,杖底篤篤一點。

“揭。”老翁依然沒個好氣。

阿蘿順勢看去,發現立架貼有不少紙張,受日光潤透,現出墨痕隱隱。

她上前,揭開首頁,閱讀內容,念道:“患一,七十男子,夜臥露胸可睡,蓋布而不可睡,已有七年,作何診治?[2]”

——原是將病案訊息,以文字記載紙上,代替病患。

不見真人,阿蘿有些失望。但她很快理解,想巴元不信任她,自不敢放任她診治病患。

她定息,答道:“應是胸中積有血瘀,理當祛濕化瘀、通暢血氣。”

巴元未置可否,只道:“揭。”

阿蘿點頭,又擡手,如此往覆,針對癥狀,逐一給出解答。

“唰唰。”紙張翻動。

病案轉瞬而過,阿蘿對答如流。

透過餘光,她發覺,巴元舒展長眉,相較先前神色,已緩和許多。

很快,醫技之試進入第三道關。

阿蘿立於主位前,靜待老人提問,有些緊張。

正局促間,便聽巴元道:“如有貧賤者疾而求醫,你如何處之?”

阿蘿不假思索:“自是要救。”

“醫術乃仁術。醫者理當視人如己,不分貧賤,認真救治。”

說出此話,她確實出自真心——面對誤入小院的野獸,她都不顧自身安危、努力醫治,更不必提對待活生生的人了。

巴元點頭,神色變化不多。

他又道:“如有犯科者疾而求醫,你如何處之?”

聽過提問,阿蘿不禁一怔。

她在書中讀過,無論是越國還是巫疆,都存有律法、不得違背。所謂犯科者,自然是違背律例的壞人,哪怕救了,按照律法,興許也無法存活。

阿蘿垂眸,思索片刻,才定下答案。

她道:“仍是要救。”

“凡是求救之人,醫者都應救治,不問長幼、貧富、愚知、怨親。此人違背律法,便依律法去處罰他,與我行醫救人無關。”

巴元瞇目,自阿蘿眸間,捉住一泓倔強的淺光。

他勾笑,轉瞬又冷臉,再問道:“如有親緣者疾而求醫,你如何處之?”

——親緣者,疾而求醫。

阿蘿聞言,心口一痛,氣息頓然凝滯。

親緣者疾而求醫,正如蒙蚩罹患癆病,是她當下身處的困境。

她一時不答,只垂眸,將十指攥入掌心。

巴元見狀,眼底淌過一絲失望。

他知道,無論何人,面對親緣患病,都會焦灼、痛苦、悲傷。但依他之見,醫者所能做的,以及醫者必須做的,遠比常人更多。

方才,他見阿蘿醫術精湛、毫無差錯,本還以為,她能給出令他滿意的答覆。

醫者最需修心,她方寸大亂,倒可惜了一手好醫術。

思及此,巴元支杖起身。

他正要下逐客令,忽覺清輝一搖——

那垂首、斂眸的少女,此時已擡起頭來,淚光閃爍,眼波卻分外凝定。

她道:“要救的。”

“非但要救,還要學、探、知、破。”

這是阿蘿的肺腑之言,也是她的態度、志向與心願。

自從得知蒙蚩患病,她痛苦許多,也流淚許多,只覺如被抽去心神、硬生生割開魂魄。

至親患病,醫術無治,該當如何——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阿蘿可以確信,此等痛苦,除她之外,定有旁人與她一同承受。

所以,為蒙蚩、旁人,也為自己,她必須做些什麽。

“救我至親,伴隨左右,平息痛苦;學我所思,至精至微,分毫勿失。”

“知我有限,識人生、醫術有涯,不寄奢望,不存執念,更不求逆轉生死。”

“破我所困,識勤思、篤行無涯,博采眾術,不拘於一方一藥,以期攻克艱難、造福後人。”

一番話[3]擲地有聲,充盈雅間之內。

巴元緘默不語,擡眼再望,對入一雙明澈的眼眸。

面前,阿蘿纖薄、嬌小,肩膀柔瘦,仿佛難擔重任——但在此刻,老者已然知曉,她是石罅裏迸出的野花,單純,清麗,無比堅韌。

短暫的沈默後,雅間內振出暢快的笑聲。

巴元拊掌,連連嘆道:“小丫頭,你著實令老夫大開眼界。”

阿蘿仍繃著心,尚未自情緒裏脫出,忽聽他稱讚如此,一時面露茫然。

她懵懂,濕著睫,輕輕啊了一聲。

見她呆楞,巴元收笑,恢覆嚴厲,道:“呆笨。”

——翻臉倒比翻書還快。

阿蘿眨眸,終於凝神,忙道:“阿翁,我是不聰明,但我心誠,也願意努力。”

巴元手杖一敲,示意阿蘿打住。

他輕咳,神色又緩,口吻也平和許多:“蒙小娘子,是老夫該向你道歉。”

“你參與考驗,原系老夫受肅王與好友所托。老夫還當你依憑肅王、不學無術、仗勢欺人,對你確有刁難。是老夫誤解了。”

阿蘿搖手,道:“阿翁,我都理解的。”

幸好,她在樓外摘下腰牌,否則二人之間的誤會,恐比方才更深。

巴元捋須,嗯了一聲,打量阿蘿,道:“你與肅王的性子……倒是大有不同。”

“你柔韌、良善,好過肅王剛愎自用。”

阿蘿聽出巴元不喜魏玘,正要為他說些好話,便聽老人咕噥道:“罷了,管教肅王是他老周的事,老夫沒有半點興趣。”

他一頓,又道:“蒙小娘子,你若無事,可自行離開。”

阿蘿點頭道:“好的。”

話雖如此,她並未動身,仍挽手,停留原地。

“我能請教阿翁一個問題嗎?”

巴元道:“但說無妨。”

阿蘿提息,道:“阿翁可了解癆病診治?”

巴元神情一沈。

阿蘿不願引人誤解,便誠懇道:“阿翁有所不知,我阿吉身患癆病,如今正在悲田坊治療。我是想向阿翁學習,尋些法子,讓他更好受些。”

巴元聞言,記起方才提問,自覺失言。

隨後,他聽出端倪,擰眉道:“你父親在悲田坊?”

“老夫與坊主相識。若有傳屍病患,常會通知老夫,近來倒不曾聽聞。可是你記錯了?”

得人如此回覆,阿蘿倍感意外。

她本想自己記憶無差,但被巴元反問,一時動搖,道:“對不住,阿翁,我再去確認一下。”

巴元頷首,道:“既然如此,你我之後細談。”

“你暫且回府,等候消息。待老夫與會眾探討後,再與你準信。”

……

阿蘿與巴元分別,離開雅間。

她行於長廊,足音輕盈,心緒也越發飛揚。

不論結果如何,至此,仁醫會考核業已落幕,她終於有時間、有精力,處理蒙蚩之事,一並繼續準備她與魏玘的定情儀式。

先前,阿蘿為尋熟桐油,曾向杜松透露過驚喜計劃。

不知杜松進度如何,桐油有沒有著落。她已將紙船擱置太久,得趕緊準備才行。

她都打算好了——書裏說,借助紙船,以表女郎對後生的心意,那她對他有多喜歡,就要折多少只紙船,滿滿當當,一點也不會少。

阿蘿越想,越對魏玘心生思念。

自她離府起,盤算至此時,分明不出一個時辰。但不知為何,她卻感覺,自己已許久不曾抱他、不曾與他說話,纏得她心口發燙。

可她不能再給魏玘添麻煩。魏玘今日忙碌,她應待他忙完,再去打擾他、親昵他,問問他悲田坊的事。

阿蘿想著,一路穿過長廊,回到前堂。

堂內,坐有三名男子,正對照醫書、古籍,探討藥方,爭得面紅耳赤。

阿蘿不欲打擾三人,但也不嫌吵鬧。

如今,她的生活,與她希望太過相似——能學習,能外出,有朋友,有喜歡的人,可以為更多人做更多事,不必身負詛咒、受限於孽力。

因此,縱是醫術爭執、藥方吵鬧,她也只覺鮮活、充實。

若說她何處不幸,那便是她的阿吉身患重病。

但不要緊,她會幫助、救治、陪伴他。哪怕是最後一程,她也定要陪他走完。

……

臨近杏樓門前,阿蘿停步。

她記得,川連說過,待她考核結束,要在樓裏等他接應。

此刻,放眼望去,人群茫茫,獨不見川連身影。

阿蘿不急,只負手,靜靜等待。

不多時,雨聲驟起——

“嘩啦!”

大雨霎時傾倒而下,宛如瓢潑,打得街中人措手不及。

阿蘿站在樓內,隔著紗簾,看見小攤滾卷、人群跑動,繪出一副生動的避雨圖,好不新奇。

她勾唇,彎出笑靨,心情越發愉快起來。

“唰唰……”雨幕如織。

阿蘿提裙,邁過門檻,自樓內來到檐下,伸出手去,接住一枚墜落的水滴。

“啪。”極輕的一聲。

阿蘿垂眸,望向指尖,看見淺淡、濕潤的水。

忽然,一對長靴匆匆而來,闖入視野。這靴尖很臟,染了泥濘,顯出它主人冒雨跑來。

那人平息氣喘,道:“阿蘿。”

——聲音有些耳熟。

阿蘿怔住,擡眸看去,訝道:“你是……”

“辛朗?”

辛朗點頭,半身匿在蓑裏,神態憔悴,瞼下泛開烏青。

在他身後,是蒼茫、繚亂的雨幕,裁出一片黯淡的灰,向遠方鋪展而去。

“是我。”辛朗道。

阿蘿收手,奇道:“好久不見你了。你也來上京了嗎?我以為你仍在巫疆。”

辛朗扯動唇角,似是想笑,但終究沒有動靜。

他不接話,目光左右閃爍,觀察周遭環境,眼裏有懼、慮、悲、驚。直至轉向阿蘿時,他眸底仍有黑雲凝聚,烏壓壓地沈積著。

阿蘿疑惑,不知辛朗經歷了什麽,正要問,卻聽天邊陡然一炸——

“轟隆!”一聲驚雷。

阿蘿身子一顫,下意識睜大雙眸。

辛朗仍駐足,凝於她身前,紋絲不動,宛如石像,五官都晦暗無光。

“阿蘿,時間緊迫,我與你長話短說。”

他聲音幹啞,字句艱澀,卻又快又急,像被人追著、趕著。

“你叫辛蘿,不叫蒙蘿。”

“你是我胞妹,是巫疆的公主。”

作者有話說:

[1]參考百度百科的“針灸銅人”詞條解釋,以及宋代王惟一專著《銅人腧穴針灸圖》。

[2]袒胸睡大覺的案例,考據於《醫林改錯?血府逐瘀湯所治之癥目》。

[3]有化用《大醫精誠》與《傷寒雜病論》裏的典故。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