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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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芳草
當初瀾和莫池回到家的時候, 天已破曉。
雪還在下，小院的籬笆上積了薄薄一層。
兩人的動作都放得很輕，生怕吵到陳芳草。
莫池讓初瀾先回房洗個熱水澡, 自己到廚房煮驅寒的湯。初瀾不吃姜，他便改用蔥白。
當他推開廚房門的時候, 瞬間被一股焦糊的味道熏地蹙起眉。
竈上正煮著粥, 已經燒幹了, 翻騰起陣陣白煙。
而陳芳草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地盯著竈臺。幹瘦的身體微微佝僂, 一下就又讓莫池想到自己剛回來時, 那個背著竹筐, 薄如紙張的背影。
莫池大步上前先將火關了，接著迅速打開排風扇和窗戶通風。
帶著寒意的冷空氣從窗外灌進來, 陳芳草這才後知後覺地緩緩擡起頭，看向莫池。
她的眼紅得厲害，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哭過。
莫池只覺得心下一沈。
“你昨晚去哪兒了？”陳芳草開口，目光還是有些渙散, 卻直勾勾盯著他。
莫池頓了下：“江上。”
“和…初老師？”
“嗯。”
陳芳草又兀自沈默了會兒, 莫池垂眼，看到她將身上系的圍裙揪緊，揉皺, 如此反覆來回了好幾遍。
良久, 沖莫池有些生硬地咧咧嘴：“我聽郭老師說…你和他…你們…郭老師是開玩笑的, 對吧？”
莫池的眸光短暫冷了下, 接著了然地慢慢變深。
見兒子不語, 陳芳草撐著膝蓋想起身，卻因久坐腿發麻險些摔倒, 被莫池一把扶住。
陳芳草：“你吳嬸，就是住櫓石灣最東戶賣土蜂蜜的那個嬸子，她有個女兒跟你同歲，之前就跟我說想讓你們……”
“他沒開玩笑。”莫池打斷，片刻輕輕閉了閉眼，看向陳芳草，“我和初瀾在一起了。”
陳芳草臉上強行維持的笑容僵住，布滿血絲的眼眶裏漸漸泛起水光。
她擡手用袖套擦了下，又將鬢角散下來的頭發往腦後別了別，用勺子去攪那早已燒幹的鍋。
“你也在跟我說笑…”陳芳草背對著莫池，一下下機械地刮著鍋底，“兩個男人…怎麽結婚…怎麽生崽…以後叫人家怎麽看嘛。”
“我們不打算要孩子。”莫池沈了下，“我這輩子有他就夠了，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
哐當。
勺子被摔進鍋裏。
莫池看到陳芳草的身體顫抖起來，因為激動又猛地吸入了些冷空氣，劇烈咳嗽著。
莫池上前去扶陳芳草的肩，剛觸碰到她，陳芳草忽然反手“啪””地狠狠甩了莫池一巴掌。
脆響聲在廚房裏顯得格外清晰。
莫池的一側臉幾乎瞬間就紅了，但他並沒有躲，而是更加筆挺地站在陳芳草面前。
陳芳草也被自己這一舉動嚇壞了。
除了當初莫池義無反顧選擇畫畫，擅自修改高考志願那次，自己打過他一巴掌外，就再也沒對他動過手。
“對…”
“對不起。”先開口的是莫池。
他註視著陳芳草模糊的淚眼，低沈平靜地說：“原本沒打算讓你這麽快知道的，也在想讓你慢慢接受。”
“我怎麽可能接受！”陳芳草終於控制不住掩面而泣，“你讓我怎麽接受……這種事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爸走的那天都還在說，做夢都想看到你結婚生子……你要我怎麽向他交待……”
——隨著陳芳草的哭泣，一切又都回到了昨夜。
彼時的陳芳草正在對賬，今晚生意很好，兩筐沙田柚全都賣光了。
但她還是專門為莫池和初瀾留了一個，想等他們回來吃。
房門響了一聲，陳芳草連忙擡頭：“回來啦！”
當看到進來的只有郭璞生一人後，她先是楞了下，但很快便笑著熱絡道：“郭老師，來吃柚子啊！”
“不了。”郭璞生臉色不太好，語氣也顯得生硬。
陳芳草這才發現，他的褲子全濕透了，還在順著褲腿往下滲水。
陳芳草：“哎呀，郭老師您這是怎麽了？”說著便要來拉郭璞生，“我去找條小池爸的褲子給您先換吧？”
郭璞生淡淡側身避開陳芳草的手。
他的褲子都是名牌，身上這條還是高訂，讓他換條船夫的褲子穿，絕不可能。
郭璞生看向陳芳草，在對上她焦急的眼神時，神情忽然微微暗了下。
一個想法在他心中應運而生——
郭璞生反過來擡手輕輕搭向陳芳草的肩，臉上閃過糾結覆雜的情緒，嘆了口氣說：“您是莫池的母親，有件事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有必要告訴您一聲…”
他欲言又止了下，領著陳芳草走到桌邊：“我們要不還是先坐下再說。”
聽郭璞生說是關於自己兒子的事，又見他神色不對，陳芳草瞬間更加緊張起來。
她不安地搓著自己的衣角，滿臉擔憂道：“小池…您說小池他怎麽了？”
郭璞生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端過桌上的茶給自己和陳芳草各倒了一杯。
輕啜了下後，才幽幽開口道：“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您了不了解什麽叫…同性戀。”
“同…什麽？”
“就是男人喜歡男人。”
陳芳草有些茫然，她的確對這個詞相當陌生。
可能以前也聽說過，但總覺得離自己非常遙遠。
郭璞生又喝了口茶，咽下，將杯子輕輕擱在桌面上。
這才再次看向陳芳草：“您的兒子，是同性戀。”
“不可能。”陳芳草本能地就先笑了下，搖頭辯解道，“小池不會的，他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她的兒子她很了解，絕不可能…絕不可能會喜歡男人。
“他不告訴您，是因為這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郭璞生註視著錯愕的陳芳草，將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盡收眼底，嘴上接著道，“這是很不正常的，在當今社會並不被大眾所接受。我之所以告訴您，也是出於對一位善良母親的同情，我不希望您一直被蒙在鼓裏。”
陳芳草呆呆聽著，她沒讀過多少書，也從沒離開過朔松江。
但郭璞生的話還是驗證了她心中的惶恐。
的確，起碼在她生活的環境裏，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郭璞生：“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作為他的母親，您應當及時勸導他迷途知返。池老板之前就已經走錯過一次，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甚至改變了他的人生，絕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
陳芳草不語，伸手想去端面前的茶。
一個沒拿穩，茶水灑了一桌。
郭璞生撇了眼，並沒主動去擦。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陳芳草顫抖著低聲開口問：“他…喜歡上…哪個了？”
“我師弟初瀾。”
陳芳草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郭璞生。
郭璞生：“實不相瞞，我師弟也和您兒子是同一類人，正是因為他的一意孤行，將自己的性取向公開，才導致被學校停職，丟了工作。”
“這麽…嚴重…”
“您覺得呢？”
陳芳草的視線一點點變得模糊，她想用袖子擦，可眼淚流得越來越兇。
郭璞生見他所設想的預期已經達到，站起身，又安慰似地拍了拍陳芳草的肩膀。
“初瀾那邊我會想辦法去做他的工作。至於您兒子這裏，因為我跟他相識不久，可能也說不上什麽話。”他抿起唇，認真道，“但我覺得目前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先想辦法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您知道的，年輕人容易沖動，或許等他們彼此都冷靜下來後，問題自然而然就解決了。總之，最好不要再讓初瀾住在您家。”
這之後，郭璞生便先行回房間了，一樓大廳裏只剩陳芳草一人孤身坐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只依稀記得屋外下雪了，天冷得厲害，莫池和初瀾一直都沒回來，八成凍壞了。
於是陳芳草僵硬地起身去到廚房，想先煮點熱粥等兩人回來，暖下身子以後再說。
等再回過神時，莫池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鍋裏的粥一點不剩，還差點起火。
……
“你們這樣是不對的。”陳芳草此時有一肚子話想說，但真到面對莫池時又突然變得詞窮，只覺得腦子裏空白一片，只得隨著本能道，“你不能再錯下去了，媽不能眼睜睜看你毀了自己。”
她說著就要往廚房外走，“我去找他，我去求初老師，讓他放過你。郭老師說了，會帶他到單位跟領導認錯，我今天就讓他們回去。”
話及此處，莫池總算知曉了郭璞生打的那點如意算盤，讓他媽主動趕客，再趁機勸初瀾跟他離開朔松江。
但他現下根本顧不上這些，擋下陳芳草開門的手將她拉回來，自己則是用後背抵著門板。
“您說我錯了。”莫池垂眼看向陳芳草，低聲問，“您覺得，我哪做錯了。”
“你怎麽可以喜歡…喜歡…！”陳芳草激動道，“這是不正常的！”
“喜歡一個人，就因為他恰好是男人，這就是錯麽。”莫池的語氣平和淡定，“我們沒做過任何違背法律和道德的事，在我已經決定認命，守著那條船，要在朔松江潦草過一輩子的時候，因為他的出現，讓我重新活過來。因為他，我又開始期待第二天太陽升起……喜歡上這樣一個人，我錯了麽。”
看著莫池沈靜的眼眸，陳芳草再次變得說不出話來。
仔細想想，自從初瀾住進家裏，她似乎真的有看到莫池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雖然依舊不愛說話，也不善於袒露自己的想法，但她的的確確能感覺得到，莫池似乎正在從一個黑暗封閉的匣子裏走出來。
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將自己關了太久太久，連帶著過去那些愛好、夢想、未酬的淩雲壯志，也都在跟著慢慢覆蘇。
“爸跟我說…”莫池頓了頓，緩聲道，“爸跟我說，你們當初結婚的時候，也遭到了長輩們的反對。您是外鄉人，又不識水性，他們覺得我爸作為江上的船老大，本該找個水邊的女人結婚才對。但你和我爸還是義無反顧地在一起了，那段時間總有人變著法子上門做你們的思想工作，但你們誰都沒有退縮。爸說他最愛你這點，堅強、勇敢，像你的名字一樣，看起來弱小，但堅韌頑強。”
陳芳草聽著，一時間莫池低柔的話語竟與另一個聲音相重疊。
——“草兒啊草，風吹不折，雨淋不倒。”
陳芳草感到自己被擁入一個結實寬闊的懷抱。
她恍然發現，那個總在自己屁股後頭追著她跑的人，不知不覺竟已長這麽大了。
“你和我爸都很勇敢，所以我更不會退縮。”
“你們…能不能只當好朋友，就像你和唐軍、飛宏那樣的。”陳芳草喃喃著說，“郭老師說，初瀾就是因為這樣才丟了工作，以後你們要面臨的困難還會更多…”
“媽。”莫池低低喚了聲，“我遠比你想的還要更愛他。”
“可…”
“初瀾也不是因為這個才丟的工作，他同樣比你想的，還要更勇敢。”
風吹不折，雨淋不倒。
……
此時，廚房的門被人叩響，溫和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莫池，開門。”
莫池楞了下，第一反應是想先讓初瀾走。
但懷中的陳芳草卻在此時開口道：“你讓他進來吧。”
莫池抿唇沈默了下，終是轉身打開了廚房門。
初瀾走進，反手將門輕輕關上。
他掀起眼睫，看了莫池一眼，沖他微微牽了牽唇，接著將視線轉向陳芳草。
下一秒，沖陳芳草深深鞠了一躬。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陳芳草望著初瀾，她忽然就有些明白莫池為什麽會對眼前這人念念不忘。
他的身上永遠都帶著一種令人舒適的感受，仿佛情緒再混亂激動，在看到他的那刻也會瞬間平覆下來，變得寧靜祥和。
像拂過江面的一陣清風，像冰河消融後的一縷微瀾。
“您擔心的沒錯，選擇這條路必定會遭受比尋常人更多的偏見與困難。”初瀾直起身，語氣裏依舊帶著和緩從容，“但我會保護他的。”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又從厚密的雲層中探出了頭。
屋檐上結的冰柱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在窗臺“啪嗒”濺開，猶如這慢聲細語，卻落得擲地有聲。
陳芳草記得，莫池出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初雪乍晴的早晨。
那時的自己許下心願，不求孩子將來一定榮華富貴，但求他此生平安幸福。
“初老師。”
陳芳草松開莫池，也朝初瀾慢慢走近一步。
在清晨的陽光裏，註視著那雙平靜澄澈的眼眸。
稍縱，輕聲道：“今後，小池也給您添麻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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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動作都放得很輕，生怕吵到陳芳草。
莫池讓初瀾先回房洗個熱水澡, 自己到廚房煮驅寒的湯。初瀾不吃姜，他便改用蔥白。
當他推開廚房門的時候, 瞬間被一股焦糊的味道熏地蹙起眉。
竈上正煮著粥, 已經燒幹了, 翻騰起陣陣白煙。
而陳芳草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地盯著竈臺。幹瘦的身體微微佝僂, 一下就又讓莫池想到自己剛回來時, 那個背著竹筐, 薄如紙張的背影。
莫池大步上前先將火關了，接著迅速打開排風扇和窗戶通風。
帶著寒意的冷空氣從窗外灌進來, 陳芳草這才後知後覺地緩緩擡起頭，看向莫池。
她的眼紅得厲害，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哭過。
莫池只覺得心下一沈。
“你昨晚去哪兒了？”陳芳草開口，目光還是有些渙散, 卻直勾勾盯著他。
莫池頓了下：“江上。”
“和…初老師？”
“嗯。”
陳芳草又兀自沈默了會兒, 莫池垂眼，看到她將身上系的圍裙揪緊，揉皺, 如此反覆來回了好幾遍。
良久, 沖莫池有些生硬地咧咧嘴：“我聽郭老師說…你和他…你們…郭老師是開玩笑的, 對吧？”
莫池的眸光短暫冷了下, 接著了然地慢慢變深。
見兒子不語, 陳芳草撐著膝蓋想起身，卻因久坐腿發麻險些摔倒, 被莫池一把扶住。
陳芳草：“你吳嬸，就是住櫓石灣最東戶賣土蜂蜜的那個嬸子，她有個女兒跟你同歲，之前就跟我說想讓你們……”
“他沒開玩笑。”莫池打斷，片刻輕輕閉了閉眼，看向陳芳草，“我和初瀾在一起了。”
陳芳草臉上強行維持的笑容僵住，布滿血絲的眼眶裏漸漸泛起水光。
她擡手用袖套擦了下，又將鬢角散下來的頭發往腦後別了別，用勺子去攪那早已燒幹的鍋。
“你也在跟我說笑…”陳芳草背對著莫池，一下下機械地刮著鍋底，“兩個男人…怎麽結婚…怎麽生崽…以後叫人家怎麽看嘛。”
“我們不打算要孩子。”莫池沈了下，“我這輩子有他就夠了，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
哐當。
勺子被摔進鍋裏。
莫池看到陳芳草的身體顫抖起來，因為激動又猛地吸入了些冷空氣，劇烈咳嗽著。
莫池上前去扶陳芳草的肩，剛觸碰到她，陳芳草忽然反手“啪””地狠狠甩了莫池一巴掌。
脆響聲在廚房裏顯得格外清晰。
莫池的一側臉幾乎瞬間就紅了，但他並沒有躲，而是更加筆挺地站在陳芳草面前。
陳芳草也被自己這一舉動嚇壞了。
除了當初莫池義無反顧選擇畫畫，擅自修改高考志願那次，自己打過他一巴掌外，就再也沒對他動過手。
“對…”
“對不起。”先開口的是莫池。
他註視著陳芳草模糊的淚眼，低沈平靜地說：“原本沒打算讓你這麽快知道的，也在想讓你慢慢接受。”
“我怎麽可能接受！”陳芳草終於控制不住掩面而泣，“你讓我怎麽接受……這種事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爸走的那天都還在說，做夢都想看到你結婚生子……你要我怎麽向他交待……”
——隨著陳芳草的哭泣，一切又都回到了昨夜。
彼時的陳芳草正在對賬，今晚生意很好，兩筐沙田柚全都賣光了。
但她還是專門為莫池和初瀾留了一個，想等他們回來吃。
房門響了一聲，陳芳草連忙擡頭：“回來啦！”
當看到進來的只有郭璞生一人後，她先是楞了下，但很快便笑著熱絡道：“郭老師，來吃柚子啊！”
“不了。”郭璞生臉色不太好，語氣也顯得生硬。
陳芳草這才發現，他的褲子全濕透了，還在順著褲腿往下滲水。
陳芳草：“哎呀，郭老師您這是怎麽了？”說著便要來拉郭璞生，“我去找條小池爸的褲子給您先換吧？”
郭璞生淡淡側身避開陳芳草的手。
他的褲子都是名牌，身上這條還是高訂，讓他換條船夫的褲子穿，絕不可能。
郭璞生看向陳芳草，在對上她焦急的眼神時，神情忽然微微暗了下。
一個想法在他心中應運而生——
郭璞生反過來擡手輕輕搭向陳芳草的肩，臉上閃過糾結覆雜的情緒，嘆了口氣說：“您是莫池的母親，有件事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有必要告訴您一聲…”
他欲言又止了下，領著陳芳草走到桌邊：“我們要不還是先坐下再說。”
聽郭璞生說是關於自己兒子的事，又見他神色不對，陳芳草瞬間更加緊張起來。
她不安地搓著自己的衣角，滿臉擔憂道：“小池…您說小池他怎麽了？”
郭璞生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端過桌上的茶給自己和陳芳草各倒了一杯。
輕啜了下後，才幽幽開口道：“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您了不了解什麽叫…同性戀。”
“同…什麽？”
“就是男人喜歡男人。”
陳芳草有些茫然，她的確對這個詞相當陌生。
可能以前也聽說過，但總覺得離自己非常遙遠。
郭璞生又喝了口茶，咽下，將杯子輕輕擱在桌面上。
這才再次看向陳芳草：“您的兒子，是同性戀。”
“不可能。”陳芳草本能地就先笑了下，搖頭辯解道，“小池不會的，他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她的兒子她很了解，絕不可能…絕不可能會喜歡男人。
“他不告訴您，是因為這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郭璞生註視著錯愕的陳芳草，將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盡收眼底，嘴上接著道，“這是很不正常的，在當今社會並不被大眾所接受。我之所以告訴您，也是出於對一位善良母親的同情，我不希望您一直被蒙在鼓裏。”
陳芳草呆呆聽著，她沒讀過多少書，也從沒離開過朔松江。
但郭璞生的話還是驗證了她心中的惶恐。
的確，起碼在她生活的環境裏，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郭璞生：“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作為他的母親，您應當及時勸導他迷途知返。池老板之前就已經走錯過一次，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甚至改變了他的人生，絕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
陳芳草不語，伸手想去端面前的茶。
一個沒拿穩，茶水灑了一桌。
郭璞生撇了眼，並沒主動去擦。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陳芳草顫抖著低聲開口問：“他…喜歡上…哪個了？”
“我師弟初瀾。”
陳芳草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郭璞生。
郭璞生：“實不相瞞，我師弟也和您兒子是同一類人，正是因為他的一意孤行，將自己的性取向公開，才導致被學校停職，丟了工作。”
“這麽…嚴重…”
“您覺得呢？”
陳芳草的視線一點點變得模糊，她想用袖子擦，可眼淚流得越來越兇。
郭璞生見他所設想的預期已經達到，站起身，又安慰似地拍了拍陳芳草的肩膀。
“初瀾那邊我會想辦法去做他的工作。至於您兒子這裏，因為我跟他相識不久，可能也說不上什麽話。”他抿起唇，認真道，“但我覺得目前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先想辦法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您知道的，年輕人容易沖動，或許等他們彼此都冷靜下來後，問題自然而然就解決了。總之，最好不要再讓初瀾住在您家。”
這之後，郭璞生便先行回房間了，一樓大廳裏只剩陳芳草一人孤身坐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只依稀記得屋外下雪了，天冷得厲害，莫池和初瀾一直都沒回來，八成凍壞了。
於是陳芳草僵硬地起身去到廚房，想先煮點熱粥等兩人回來，暖下身子以後再說。
等再回過神時，莫池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鍋裏的粥一點不剩，還差點起火。
……
“你們這樣是不對的。”陳芳草此時有一肚子話想說，但真到面對莫池時又突然變得詞窮，只覺得腦子裏空白一片，只得隨著本能道，“你不能再錯下去了，媽不能眼睜睜看你毀了自己。”
她說著就要往廚房外走，“我去找他，我去求初老師，讓他放過你。郭老師說了，會帶他到單位跟領導認錯，我今天就讓他們回去。”
話及此處，莫池總算知曉了郭璞生打的那點如意算盤，讓他媽主動趕客，再趁機勸初瀾跟他離開朔松江。
但他現下根本顧不上這些，擋下陳芳草開門的手將她拉回來，自己則是用後背抵著門板。
“您說我錯了。”莫池垂眼看向陳芳草，低聲問，“您覺得，我哪做錯了。”
“你怎麽可以喜歡…喜歡…！”陳芳草激動道，“這是不正常的！”
“喜歡一個人，就因為他恰好是男人，這就是錯麽。”莫池的語氣平和淡定，“我們沒做過任何違背法律和道德的事，在我已經決定認命，守著那條船，要在朔松江潦草過一輩子的時候，因為他的出現，讓我重新活過來。因為他，我又開始期待第二天太陽升起……喜歡上這樣一個人，我錯了麽。”
看著莫池沈靜的眼眸，陳芳草再次變得說不出話來。
仔細想想，自從初瀾住進家裏，她似乎真的有看到莫池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雖然依舊不愛說話，也不善於袒露自己的想法，但她的的確確能感覺得到，莫池似乎正在從一個黑暗封閉的匣子裏走出來。
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將自己關了太久太久，連帶著過去那些愛好、夢想、未酬的淩雲壯志，也都在跟著慢慢覆蘇。
“爸跟我說…”莫池頓了頓，緩聲道，“爸跟我說，你們當初結婚的時候，也遭到了長輩們的反對。您是外鄉人，又不識水性，他們覺得我爸作為江上的船老大，本該找個水邊的女人結婚才對。但你和我爸還是義無反顧地在一起了，那段時間總有人變著法子上門做你們的思想工作，但你們誰都沒有退縮。爸說他最愛你這點，堅強、勇敢，像你的名字一樣，看起來弱小，但堅韌頑強。”
陳芳草聽著，一時間莫池低柔的話語竟與另一個聲音相重疊。
——“草兒啊草，風吹不折，雨淋不倒。”
陳芳草感到自己被擁入一個結實寬闊的懷抱。
她恍然發現，那個總在自己屁股後頭追著她跑的人，不知不覺竟已長這麽大了。
“你和我爸都很勇敢，所以我更不會退縮。”
“你們…能不能只當好朋友，就像你和唐軍、飛宏那樣的。”陳芳草喃喃著說，“郭老師說，初瀾就是因為這樣才丟了工作，以後你們要面臨的困難還會更多…”
“媽。”莫池低低喚了聲，“我遠比你想的還要更愛他。”
“可…”
“初瀾也不是因為這個才丟的工作，他同樣比你想的，還要更勇敢。”
風吹不折，雨淋不倒。
……
此時，廚房的門被人叩響，溫和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莫池，開門。”
莫池楞了下，第一反應是想先讓初瀾走。
但懷中的陳芳草卻在此時開口道：“你讓他進來吧。”
莫池抿唇沈默了下，終是轉身打開了廚房門。
初瀾走進，反手將門輕輕關上。
他掀起眼睫，看了莫池一眼，沖他微微牽了牽唇，接著將視線轉向陳芳草。
下一秒，沖陳芳草深深鞠了一躬。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陳芳草望著初瀾，她忽然就有些明白莫池為什麽會對眼前這人念念不忘。
他的身上永遠都帶著一種令人舒適的感受，仿佛情緒再混亂激動，在看到他的那刻也會瞬間平覆下來，變得寧靜祥和。
像拂過江面的一陣清風，像冰河消融後的一縷微瀾。
“您擔心的沒錯，選擇這條路必定會遭受比尋常人更多的偏見與困難。”初瀾直起身，語氣裏依舊帶著和緩從容，“但我會保護他的。”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又從厚密的雲層中探出了頭。
屋檐上結的冰柱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在窗臺“啪嗒”濺開，猶如這慢聲細語，卻落得擲地有聲。
陳芳草記得，莫池出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初雪乍晴的早晨。
那時的自己許下心願，不求孩子將來一定榮華富貴，但求他此生平安幸福。
“初老師。”
陳芳草松開莫池，也朝初瀾慢慢走近一步。
在清晨的陽光裏，註視著那雙平靜澄澈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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