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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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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原來自去年在山上一別,黃育芩便潛心悟道,只是人活在世間,總免不了三親六眷,三五好友。在一月之前,黃育芩收到舊日好友的修書一封,約他共赴京城牡丹花會。

孫令靈將信將疑:“黃兄在山上隱居已有一十五年,為何今年突然邀你共賞牡丹。”別是變卦特意尋我取回金印的吧,即便黃育芩想取回,也只能去闖宮禁,找皇帝去取了。

黃育芩自然知道孫令靈的想法,他慢悠悠地從懷中掏出一封牛皮信封,自開口處抽出一張薛濤箋,也不遞給孫令靈,只拿到他的眼前晃悠一圈,再重新收回懷中。

“佳人墨寶,不宜示人。”

孫令靈鼻尖處殘留著淡淡的熏香氣味,應是佳人款款柔情盡付箋面,只求情郎垂憐相見。

黃育芩的外表和內在都極為出色,若說年少時沒有些紅塵官司,反而不對了。孫令靈意味深長地沖著黃育芩笑了,心中不住地嘀咕,模樣舉止謫仙一般有何難,還是舍不得丟不開這戀戀紅塵。

“往事依稀難追,京城早已不是十五年前的模樣,我向人打聽,無處探尋胡四娘的芳蹤。而我一路赴京,早已花光身上所有的盤纏………”黃育芩說到後面,幽幽嘆息千回百轉,希冀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孫令靈的身上,“後來我想起你也是京城人士,運氣也好,居然能找到了孫府,貴府的郭管家也好生親切,按照他的指引,我才尋到此地。若非山路崎嶇,耽擱了時間,我晌午之前便可趕到。”

黃育芩面有倦色,潑墨般的長發散了下來,寬衣博帶,仙風道骨,只是衣衫已經揉皺,沾了些塵土,衣裳制式亦是不同於時下京城流行的式樣。

月迷風影,枝頭新葉“颯颯”作響,草蟲窸窣響動,月光黑影參差互嵌。孫令靈與黃育芩並肩,青石板上的落足聲散落了一地。一路穿過游廊假山,踩過菜圃小徑,孫令靈領著黃育芩在欽天監的一隅站定,赧然道:“雖然有好幾間廂房,但是長久空置不用,早就堆放了不少陳年雜物,黃兄如不嫌棄,今夜不如同我一屋將就,明日我再理出一屋給黃兄。”

“無妨。”黃育芩說罷,等待孫令靈推門引入。孫令靈硬著頭皮道:“屋內狹小,黃兄莫要見怪。”

說罷,孫令靈訕笑著推開了房門,黃育芩朝內覷眼,月華似水,整間屋子畢露於眼前,孫令靈所言不虛,果真狹小,物品雜亂繁多。孫令靈點燃一盞油燈,黃育芩環顧四周倒吸了一口涼氣。

案桌凳椅之上都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筆記,更有三三兩兩攤開放在床前。拆洗晾曬過的,沒來得及拆洗晾曬的棉衣和床被都亂糟糟地堆在箱奩中,頂開了破舊的箱蓋。缺口的茶杯和積著茶垢的水壺隨意地放在矮幾上,下面還墊著一本脫了線的摘抄手冊。黃育芩走近瞥了一眼,竟不知是何日的舊茶,表面已經銹跡斑斑,浮起白色的黴斑。

孫令靈紅著臉:“近來忙了些,疏於整理了。”

黃育芩坦然接受了面前的現狀:“能有片瓦遮風擋雨已然萬幸,又有何理由挑三揀四。”黃育芩緩緩踱步,新奇地打量著屋子,自小長大,他的身側從不缺鞍前馬後照顧起居的人,就算後來跌宕飄零,黃平始終跟在他的身側,替他打理。

“黃兄,不如先坐下歇息一會。”孫令靈麻利地收拾出一把木椅。

黃育芩轉身,衣擺卻勾到一物,只聽“鐺”地聲響,被勾到的事物飛了出去,碰倒了矮幾,茶壺砸到地上,摔得粉碎,茶杯飛到箱子上,發黴的茶水潑濕了箱蓋。黃育芩驚得後退幾步,碰到了書案,筆墨紙硯散落了一地。

黃育芩幹笑了兩聲,拾起方才飛出去的事物,那是一柄桃木劍,劍柄圓滑,劍身有細小缺口,正是經年練習劍法所致。黃育芩認真端詳木劍,臉上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孫令靈正欲開口,此物不過是平日習劍所用。黃育芩卻開口道:“原是它釀成這次慘案,賢弟還是好生收著吧。”黃育芩手執劍尖,將木劍手柄那端遞給孫令靈。

孫令靈:???

在黃育芩熱切註視的目光中,孫令靈訥訥地取回了木劍。

黃育芩拂衣落座在木椅上。

孫令靈認命地低頭收拾殘局,總算收拾出可以勉強休息的地方。

孫令靈和黃育芩俱合衣擠在原本被書籍占據了半壁江山的床上,而那些書籍只好委委屈屈地窩在椅凳上搖搖欲墜。黃育芩趕路累極了,也不講究,倒頭便睡,在孫令靈的身側發出淺淺的呼吸。

孫令靈閉上眼睛,心內的一方空蕩角落仿佛正在被緩緩註入溫水,蕩漾而輕漲。他緩緩勾起嘴角,剛才他向黃育芩撒了謊,他的住所一直以來都是雜亂無序的,終日無人問津也方便按照自己的習慣隨意布置,說起來,黃育芩還是這所屋子的第一位訪客呢。

孫令靈獨來獨往慣了,就連孫有義都默認了他孤僻的個性,即便他的住處與這裏只有一墻之隔,他也從未踏足孫令靈的住處。然而黃育芩突然造訪,反而令他歡喜。孫令靈心中默念,承認吧,你分明孤單得快要發瘋了。

孫令靈輕輕側身,靜靜地打量著黃育芩的側顏,只見他眉目舒展,沈酣好夢,柔軟的嘴角微微抿起,彎出好看的弧線。孫令靈想,是不是下山這件事情的令黃育芩發自心底地覺得愉快。山林寂寞,哪裏比得上人間有味。然而想起黃育芩的下山目的,孫令靈的心情瞬間跌到了谷底。想必應是那位寫下信箋的佳人才能令他在睡夢中流露出這樣欣悅的神情吧。

孫令靈收回了視線,輕輕嘆了口氣,黃育芩遠道而來京城,不過是專程為與紅顏知己相約牡丹花會,而自己不過是臨時落腳的處所罷了,等到花落席散,自己仍舊獨自面對冷壁孤燈,孫令靈重新翻了身,亂糟糟地想起孫有義曾同自己說起過的大事,心中更加煩悶,睜著眼熬了半宿才睡去。

“醒醒。”

好夢正酣,孫令靈被無端推醒,他睜開惺忪的雙眼,只見黃育芩穿戴整齊站在床榻前彎著腰輕搖著他,他半撐起身體,迷糊了一會,這才緩緩想起昨夜的事情,問道:“什麽時辰了?”

“卯時。”

孫令靈仍舊疲乏至極,嘟噥著:“我再睡會,等到辰時再起吧。”

他平日裏都是卯時起身的,昨夜難眠,胡思亂想許久,居然做了一夜的怪夢。

夢中,一頂軟轎被人群簇擁著在漫長的山道拾級而上,後面浩浩蕩蕩跟著長長的隊伍,等到轎子停在山門前面,從隊伍內滴溜溜地小跑出一位圓潤豐腴的中年婦人,一副喜氣洋洋的笑模樣,她的下巴上面還有一顆綠豆大的媒婆痣,伸出粗短的五指拍響了門前的黃銅門環。

孫令靈立刻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翻身下床靸拉著鞋開了門,中年婦人喜滋滋地打量著孫令靈,滿意地點頭上前:“這位就是孫相公吧?果真是一表人才。”

孫令靈一頭霧水,打量著來人的裝扮,立刻明白了七分,嘴上嘀咕著,難道自己的母親真替自己說了門親事?那麽眼前這位媒婆上山來,就是為自己說親的吧?可是父親和母親怎麽沒有提過這樁大事?哦,不對,也不算沒有提過,一個月前父親委婉地探了自己的口風,可是當時自己分明拒絕了。

這些人怎麽會過來?

媒婆見他不應,只當是他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便重新問了一遍。

孫令靈稀裏糊塗地點點頭:“正是在下。”媒婆笑得見牙不見眼,連忙踩著小碎步回頭,彎腰貼在軟轎的外面,欣喜地說道:“阿彌陀佛,姑娘啊,孫相公長得真是一表人才,與姑娘十分相配。”

孫令靈腦中轟鳴,不解相親的姑娘怎會突然親自造訪,手足無措之際,溫軟聲音透過轎簾:“爹爹替我相中的人,自然是不差的。”

孫令靈不修邊幅地前來開了門,莫名其妙地就得了小姐的青眼,正想自謙兩句,軟轎內的小姐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良辰易去如彈指,春光難留莫辜負。”

孫令靈不解其意,只見媒婆直起身子,沖著人群歡呼道:“鴛鴦璧合,佳偶天成。”

媒婆短短的四個字就像神秘的咒語,人群立刻沸騰起來,在歡呼聲中,不斷地重覆:“鴛鴦璧合,佳偶天成。”

什麽鴛鴦璧合,什麽佳偶天成,孫令靈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媒婆,媒婆自顧自地用手帕點了點眼角,竟是喜極而泣。

喜悅的氣氛持續高漲,人群呼呼喝喝,一遍遍重覆“鴛鴦璧合,佳偶天成”,仿佛天地之間只存在這八個字。

媒婆收拾好自己激動的情緒,雙手捏著手帕,合在胸前:“那麽便擇日不如撞日?”

孫令靈不解:“擇日不如撞日?”

“好!”軟轎內的聲音軟軟,含羞帶怯。

媒婆揮舞著手中的絹子,人群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她連忙替小姐打起轎簾,孫令靈好奇地看過去,小巧的紅色繡鞋首先映入孫令靈的眼簾,往上是描金繡銀的紅色裙擺,裝點著紅色流蘇,接下來是綴著五色寶石金絲銀線織成的華貴外袍。

看到新娘蓋著繡著“囍”字的紅色蓋頭,孫令靈如遭雷擊,面前的姑娘竟然是一副新嫁娘的打扮。

孫令靈遲疑地看向媒婆:“是不是哪裏出錯了?”

媒婆捂著手絹直笑:“錯不了,錯不了,老身做了那麽多年的媒,錯不了一樁親。你們吶,是天作一對地作一雙。”說完朝著隊伍又揮舞起手絹,孫令靈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卻見面前的人群竟不知何時變成了送嫁的隊伍,手裏提的,肩上扛的,都紮上了紅綢,都是新嫁娘的嫁妝。媒婆揮舞的手絹是一個信號,送嫁的隊伍內響起了婚樂,身後院子裏不知何時竟也裝飾滿了紅綢,院內人聲喧囂,鼓樂沖天,鞭炮聲響不絕於耳,登門的賓客絡繹不絕向他說著“恭喜”,家中的奴仆丫鬟忙得腳下如飛。

“我怎會今日成親?”孫令靈詢問,疑惑聲淹沒在沸騰的聲浪中,只有媒婆聽到了孫令靈:“你穿這身喜袍不就是為了成親?”

孫令靈分明記得自己開門出來之前,只披著一件常服,他低頭笑道:

“我分明——”孫令靈的聲音頓住了,自己的身上果真套著一身喜袍,鮮艷的紅色刺激著他的視覺,媒婆再次用手絹捂住自己的嘴笑了。

不容辯駁的,孫令靈被簇擁著同新娘走向了喜堂,孫令靈擡頭,面前正端坐著自己的養父和養母,養父莊嚴,養母慈和,此刻臉上都流露出笑意,他環顧四周,前來的賓客都是孫府的故舊親朋,甚至其中還有自己的舊日同窗,他們的臉上露出相同的笑容。

孫令靈的心中掀起驚濤巨瀾:難道我真的要成親了?分明不對,可是什麽地方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全部不對。他忘了什麽,忘了什麽呢?嗯,很重要的事情,想想,想不起來,再想想,啊,想起來了,黃育芩還在他的房內,外面那麽大的動靜,他怎麽沒有醒來,他怎麽沒有出現?

“黃兄呢?”在無休無止的喧鬧聲中,孫令靈突然發問。就像所有人被施了定身咒,喜慶喧騰的婚樂突然停了下來,沸騰吵鬧的人群突然停止了交談,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朝向孫令靈,目不錯珠地盯著他,孫令靈被盯得全身發毛。

端坐高堂的孫有義面色嚴肅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黃育芩。”

孫令靈小心翼翼地問著,人群中突然爆發出大笑。

媒婆重新揮舞起手絹,笑得彎下腰,道:“我還當問的是誰呢。”

什麽意思,什麽叫做“還當問的是誰”?

一盞茶後,人群中再也無人在意這個插曲,繼續歡騰起來。孫令靈被推著稀裏糊塗地拜了天地,進了洞房,在喜婆的指引下揭了蓋頭,眾人紛紛作鳥獸散,只留下手足無措的孫令靈和端坐在他的面前的新娘。

紅燭滴淚,照得一屋亮如白晝。

燭下的新娘低垂著頭,露出一段白如凝脂的脖子,一副溫柔和順的姿態,聲音依舊柔和:“孫郎。”

輕柔甜膩的聲音酥麻入骨,孫令靈的周身如過電一般,忍不住後退了三兩步。新娘情意繾綣,柔柔喚道:“孫郎不喜歡奴家嗎?”

新娘的臉龐隱在發髻的陰影中,隱約可見兩行清淚滾落下來。

孫令靈於心不忍:“喜歡。”

新娘仿佛如釋重負:“喜歡就好,夜色已深,我們不如歇下吧。”說罷,新娘照鏡拆下頭上的珠翠簪釵,潑墨長發披肩而下,孫令靈好奇地看著鏡中人影,不由得悚然一驚,那鏡中之人正是黃育芩,只見他描眉畫鬢,往日的眉間愁緒一散而空,喜上眉梢,燭光映在頰邊,更稱著膚色鮮妍酡紅。

孫令靈看呆了,心跳如鼓,不管不顧新娘連聲呼喚“孫郎”,聲音開始從柔和可人到舒朗圓潤。黃育芩溫和地問道:“孫郎,我美嗎?”

孫令靈驚疑不定,背後出了一層冷汗。黃育芩抿嘴微笑,緩緩從懷中掏出手絹款款站起,他想替孫令靈擦凈額上的汗珠。

孫令靈的動作快於思考,出手格擋住了黃育芩湊過來的手腕,黃育芩臉色突變,表情分明是疑惑不解。黃育芩不可能做出方才的小女兒情態,孫令靈終於想起,昨夜黃育芩來找自己,後來他倆同榻而眠。孫令靈扶額而笑,眼下自己不過身處夢境罷了。念及此處,他釋然地合衣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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