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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巫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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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巫醫

悠悠凍河之中,一只簡素粗陋的木盆,沿著水流一路向下。

時而,水流湍急間,木盆內,撞起一角粗布襖子的墨藍色,被晶瑩水花沾濕,又迅速化為雪霜。

直到木盆撞上寬闊河水中央,一座枯木落雪的禿島,冷硬的亂石卡住了木盆,再不能前進。

盆中,襖子包裹著的幼嬰,原本毫無生機、被冰霜凍住的眉眼,忽而微動。

一道常人看不見的銀色數據流,湧入了幼嬰的眉心。

冰雪消融,死生交替。

伴隨著銀光的逐漸穩定,嬰孩的面頰,又恢覆了嫩櫻般的粉。

一滴雪融水珠滾落,嬰兒水紅色的唇,微微張啟。

咿咿呀呀的嚀嚶聲,從木盆中輕輕傳來,一只圓滾滾的胖手,掙開了布襖伸出。

無人能感知到,空氣之中,原本稀薄的靈力與生機,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凝聚起來,慢慢落在禿島之上。

原本冰封的水中孤島,輕輕碎開禿枝上的霜雪,嫩草破土而出。

一時間,枯木逢春,花香四溢。

嬰孩破涕為笑,一點花蜜落在臉頰,驚擾得嬰兒睜開了眼。

只是,那色澤淺淡、如水玉般的眼瞳,卻仿佛是看不見周圍的景致般,只能迷茫地睜大,眨著纖長的眼睫。

時光飛逝。

十九個寒暑過去。

那冰川中央的孤島,已由於枯木逢春的奇景,被稱為逢露島,吸引了無數探奇之人的游訪。

只是沒有人知道,那孤島是為何,而有此變化,孤島之上,又曾經住過什麽人。

直到又是一年逢春。

北地的另一端,跨過一道國界線,大山綿延間的一條林間小道上。

春雨淅瀝,山林濕霧之間,一支被磨得光亮圓潤的青竹桿子,探在了泥濘之中,伴隨著節奏均勻的腳步聲。

一名雪白麻衣的沈靜青年,身上背著樸素雅致的藥箱,在箱子上方,還支著一頂草編小棚,遮蔽了頭頂的雨珠。

他踩著一雙革帶綁著的軟靴,似是習慣了趕山路。

只是右手,卻握著一根翠綠的青竹杖,一點點探著前路,恍若目不可視。

雨霧的前邊,忽而,傳來一陣若影若現的人聲,像是有村落聚集。

雪衣青年的腳步微微一頓,在些許遲疑過後,轉了方向,向著人聲所在處而行。

隨著步子的深入,聲響漸漸清晰了,雞鴨的鳴叫聲和人聲、腳步聲、劈柴燒火聲,交相錯雜,儼然是一片頗成規模的村子。

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村口那一片嘈雜的呼喊和話語,也能分清個所以然了。

一間粗粗搭就的草棚子下,碗筷都被收拾了起來,幾條長凳上,沒有食客團坐,反倒是圍了不少看熱鬧的村婦村夫。

眾人七手八腳地,捧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童,可小童的面頰之上,卻是呈現出灰黃之相,眉頭緊皺,呼吸不太通暢。

攤主穿著一身短打的布衫,露出粗粗的臂膀,焦頭爛額地喊著那童兒的小名,手足無措道:

“早上兒,紅娃還好好的,在鋪子後面玩草鞠啊,怎麽回事兒了?”

周圍人都看不出個情況來,琢磨著要麽再餵點冷水,或許就能吐出什麽了。

童兒泛青的唇緊抿,額間落下冷汗。

忽然,一道節奏規律的竹點聲傳來,雖是極輕,由遠及近,如同夾著雨絲而來,悠遠空靈,讓人莫名被安撫,變得平和。

人堆中,有人註意到這聲響,回過頭來,看到了一片素白的衣角。

被團團圍起的人群中,輕描淡寫地,便掠過一道雪色的身影,身上是才沾上的林間草木濕潤氣息,又帶著一絲玄妙的藥香。

那道身影,溫潤如玉的纖長指尖,輕輕搭上童兒的額間,又緩緩移下,落在手腕脈搏處,停頓了住。

而握著竹杖的另一只手,左手腕骨處,則綁束著一截黑繩,繩上串著一枚磨潤了的墨玉,如盛了湧動的濃霧,妖異不可目視。

“這、這……您是,醫師?”

人群之中,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認出那青年身上的裝扮,和背後的藥箱。

更重要的是,那一抹幽遠、揮灑不去的草藥苦澀,慢慢從雨霧間散了開。

眾人註意到了青年,一時之間,人群中安靜了下來。

不是因為青年的身份,甚至,不是因為那過分清雅卓絕的容貌,而是因為,青年的面頰上,在那條雪紗的遮擋下,永遠閉合的雙眼。

自來巫醫不分家,可即便常人不會單單因為看不見,便對醫師有所微詞,到底還是沒人見過真正目盲的醫師。

更別提,是這麽一位長得仿佛山野精怪般,好看到近乎妖魅的青年了。

扶曄微微抿唇,能從人群的呼吸與寂靜中,聽出眾人,那些許的不信任與猶疑。

自從那日,他借助於漂流凍川之上,夭折的棄嬰身軀,進入“山海引”的小世界以來,已過去了許多年歲。

漫長得,幾乎令人忘卻了過往。

而隨著靈魂和身體的日漸融合,他的樣貌,亦越發接近了原本的模樣。

只是,即便他的靈魂本身,並無殘缺,卻也無法改變,這具身體天生的目盲、與淺色瞳孔的異相。

而或許是由於,他帶著光屏降臨於此,靈魂上牽扯的能量,要遠勝於這個小世界中的人族。

因此,隨著靈魂融合程度的加深,近些時日,他竟覺著身體,變得有些虛弱,更是多病多災了起來。

不過,他也已經走遍了大半的陸地,來到小世界的任務,也只剩最後一環……就能達成。

扶曄微怔,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循著聲響,轉向人群的方向。

走遍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行醫至今,他早就不是初次遭遇此種情景,受人懷疑。

或是因為目盲,或是因為年輕,又或是因為、那張過分撩人的面容。

不過,只要能醫治好小童,自己就能在這片村落,獲得立足之地和些許信賴。

而扶曄會選擇醫師,作為這個小世界的身份,自然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醫術,有著那麽幾分自信。

草棚之下。

雪衣青年從小童的手腕處,移開指尖,轉身取下背上高高的藥箱,摸索到一處小小拉手,打開隔層,拿油紙取了幾味草藥。

又從另一處隔層內,拿出石碗石杵,取了雨水就近碾磨了,團成幾個小丸子。

眾人看著他動作嫻熟,不緊不慢,頗有幾分信了,卻還是不敢就拿小童來試這藥丸。

直到青年做了藥丸,從藥箱上,取下一只牛皮水囊,討了碗,倒出半碗深褐色酒液。

濃濃的醉香一溢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東西是能隨便拿出來的嗎?豈不是壞了規矩?

“這可不是醫人的東西,怎麽能混著吃?”有人嘟噥著開口。

可不等質疑聲變多,扶曄取油紙,拈了一枚丸子,並酒水仰頭吞了下去,酒液潤了那兩片薄唇,帶出一縷幽幽魅意。

他一身沾著雨露草木香的如雪白衣,清清冷冷的神情,只被那條遮蔽雙目的白紗,打破了端肅清雅,憑空顯得有幾分詭譎。

只是他說出口的話,教人不得不信:

“酒本就是一味良藥,溝通天地,只忌多飲而已。我已試了藥,若是有害,自然先會傷我。”

“這位小童並沒有吃入什麽異物,有此癥狀,是因為不小心招惹了山間的狂鳥,噩夢入體,尋常的醫法無法祛除病根,反會留下隱患。”

那位攤主一楞,看向鋪子後面,靠著山林,濃霧掩著山路,看不分明。

只是早上還見著的草鞠,不知何時,早已找不見了,不知是被紅娃踢到了何處。

“是那只草鞠……”他喃喃自語,“可山裏,怎麽會冒出那種怪東西?以前都沒有的。”

雪衣青年閉著雙眼,只是朝攤主的話音方向,微微偏了偏頭,若有所思。

他先前在山林間,確實是感知到,在這片山脈的方向,有著極淺淡的妖獸的氣息。

可是那氣息轉瞬即逝,一回頭,再尋,就感受不到了。

因此,他才轉了方向,準備先在這片村落,暫住一些時日,慢慢再找。

“先吃藥!治人要緊!”有人呼喊出聲。

四周眾人看了一場戲,也回過神來,催著讓人餵藥丸子,先治病。

被圍著的小童,就著攤主的手,小半碗酒液,裹著藥丸入肚。

不多時,紅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涕泗橫流,抽抽嗒嗒地蘇醒了過來,扯著攤主的袖子,就是口齒不清地哭。

打了半天的哭嗝,才慢慢平覆下來。

臉色卻是恢覆了紅撲撲的模樣,再不見了病容。

扶曄站在一旁,聽著動靜,神色微松,唇邊露出了一點淺淡的笑,只是那笑轉瞬即逝,壓根也沒有人看清。

攤主抱著哭累了的紅娃,哄安穩了,才轉過身來,拿出店裏做的幹糧肉幹,送予他當作酬勞,千恩萬謝的。

扶曄沒有太多推辭,欣然收下,只多問了聲,這裏可有什麽廟宇、祭臺,或是能遮風擋雨的草棚也是好的。

攤主露出了茫然的神情,絞盡腦汁,這才一拍大腿,道出了一個方向。

據說,向北那條小山道,往上走百級臺階,曾有一座小廟,祭的是哪位神明大人已經無從所知了,只知道那是從村子建立前,就立在那兒的古廟。

扶曄聽了,心中微動,收拾好背上藥箱,在另幾名村民的帶路下,來到階梯之前。

“這山路濕滑,醫師小先生,真的不用我們帶上去嗎?”村民開口。

隔著一片白紗蔽目,青年雙眼緊閉,緩緩擡起頭,眼睫微微顫動。

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他束著墨玉的左腕,下意識地、欲蓋彌彰地向衣袖藏去。

“無事,我早已習慣了走山路,百階之上,右側便是古廟入口,我記下了。謝謝諸位引路,”半晌,他才輕聲道。

眾人便散去,著手準備晚炊去了。

雨絲飄渺,扶曄獨自一人,聽著青竹杖點地的嗒嗒聲,向著意識前方,那片黑暗的小點前去。

本應什麽都看不見的雙眼,此時此刻,卻直直地朝著山道前方,閉目望去。

白紗之外,是一望無垠的黑暗,也是千百種火光躍動,如熾熱地獄,又如無上仙境的明亮。

自從他落入這方小世界,宿於天生目盲的軀殼之中,至今十九載。

雖然目不視物,扶曄卻反而,能夠越發熟練地,以萬事萬物之中的那一點能量團、或是稱之為“靈”,來觀察這個世界。

植物是溫和的光點,動物是熾熱的火苗,喜悅時是金黃,憤怒時是赤紅。

頑石中流淌著點點星芒,水流中動蕩如閃電,天地皆有靈。

人生百態,不過是這火光之中,或明或暗的一段波紋而已。

而這雙堪稱“通靈”的眼睛,也正是扶曄作為醫師,能看清他人體內的病癥、對癥下藥的依仗。

所以,他略一探知,便明白了那位小童的癥狀,是因為招惹了帶來噩夢的狂鳥。

而在這方小世界之中,能招致千奇百怪病癥的精怪,遠遠不止於此。

竹杖點在第一百級臺階上,雪衣青年偏過頭,望向不遠處,一片光芒灰暗之處,緩緩前進。

這古廟,因為年久失修,生機流失,成了一片無光之土,他只能以竹杖,一點點探過去。

廟門老舊,一推,就吱呀一聲豁開了口。

扶曄嗅到青苔的氣息,認出了前方,那點點微光的本體,是廟中石上的青苔。

他一步步挪近,指尖輕觸,那青苔下,竟是一尊小小的石像,應是這廟裏供奉的神明雕像,只是這石像幾乎被磨平了紋路,摸不出模樣來。

這到底是不是,他始終在尋找著的神獸,仍是沒有一點頭緒。

扶曄微微有些恍神,指尖又下意識地,又觸碰到了那枚墨玉。

算來,也有十九年,不曾見到那人一面了。

他在廟內,慢慢地轉了一圈,找了個幹燥的地方,鋪起草席、卸下藥箱,準備暫住一段時日。

因著方才喝了半口酒液,扶曄咬了些幹糧就水吃了,感到腦袋昏昏沈沈,外面伴著細細的雨聲,便早早地脫了軟靴,和衣而臥,沈入夢鄉。

夢中混亂間,似有紛繁畫面。

翌日清晨,他從草席上蘇醒,衣衫微微有些淩亂。

左側的衣袖似乎被蹭到了小臂,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腕,與其上黑色細繩束著的墨玉,形成鮮明過分的對比。

他迷蒙地直起身,便忘了先前做的什麽夢,晃晃悠悠地理好了衣冠。

外面雨早已停了。

循著水流聲,扶曄找到了山間一汪清泉,便脫了外衣,只著單件裏衣,泡在泉水中清洗身體。

照例,他開了個小小的金手指,讓歐米茄幫他將水池周邊,升起一道霧氣般的屏障,隔絕一切視線。

沒辦法,他還是無法適應,這種幕天席地的沐浴環境,尤其是,當他清楚地明白,這世上,存在著通天遁地的神獸,能目視方圓數百裏內一切。

雖然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感知到,這片區域內,有神獸的存在。

可當時,他一路向北,似乎隱約總能感到,前方有著某種氣息……

或許,便要近了。

扶曄泡在水中,微微有些出神,直到他牙齒打了個顫,才回過神來,上岸擦幹了身體、發絲。

如此,休整過兩日,他與山下村民漸漸熟悉,又靠著出診,賺了些吃食,晚間再回小廟休息。

一日,天朗氣清。

扶曄想著上山,尋些少見的藥材,也調查一下這片區域。

晨起洗漱完畢,他便背上輕便藥筐,只拿了幾樣采藥用的工具、和青竹杖,向雲霧深處而去。

因著自己能看見光芒的緣故,扶曄並不如何害怕,雲霧遮蓋下的青色山脈。

相反,在林間,他被更多溫和的光點環繞著,而那其中,色彩的細微差別,能幫助他尋找到許多的奇花異草。

不同療效的草藥,有著不同顏色的“靈”。

若是凡人、凡獸沾染了病癥,只需要對癥下藥,用有著對應療效靈力的草藥,制成湯或丸子服下,便可以祛除此癥。

只是,若是妖、或是神獸,平常的醫治辦法便不再奏效,而需要……

忽然,雪衣青年的白紗之下,緊閉的雙目微微顫動,迎著驟冷的風,擡頭望去。

自他踏入濃霧中後,久未感受到的日光溫暖,正被陰冷濕漉漉的風所取代,而在那風雨欲來的氣息之中,隱約,似是有著陌生的靈。

那是,扶曄從未在任何其他地方,感受到過的冰冷的靈。

一滴雨珠,毫無征兆地落於他的眉心。

分明上山之時,還是幹燥溫暖的晴日,可此時此刻,雨點卻越來越大,幾乎有瓢潑之勢。

扶曄的心臟狂跳,雖然對那陌生的靈,有著萬般的探求心。

可是他也明白,自己如今的身體,只不過是勉強,夠得上普通人的體魄。

一旦山間暴雨,泥石滾落,他可能就無法平安回去了。

而要再使用超出常理的能力,就像剛剛降臨之初,為了在嬰兒的身軀中,存活下去,改寫凍川孤島之上的生機,透支這具身體的承受度。

那麽,他還能不能,完成這個小世界中,最後的一環任務?

思緒混亂間,青年以藥筐擋雨,模模糊糊地循著光芒之中,那點小小的黑點,向山下趕去。

下山的路很難走,雨水濺起,沾濕衣擺,而那座小廟,仿佛變得無限遙遠起來,在狂風中搖擺不定。

“嗚……”

扶曄忽而一腳踏空,腳踝一疼,額間滾下一滴夾著雨珠的冷汗。

向下墜落的力道,將青竹杖輕巧掀起,不知滾落到了何處,只有一種深深的恐慌感,自漆黑中蔓延開去。

在徹底失去支撐,向下墜落之時,那股陌生的冰冷靈力,猛然間,如洪流般地爆發開,鋪天蓋地地洶湧而來,將整片山林盡數吞沒。

扶曄向下墜去的力道,輕輕被一只巨大的雲霧爪子,截在半途,沒讓他的衣袍上,沾到一點泥濘。

而他於黑暗之中,這才看清,一朵巨大的漆黑火焰,正緩緩搖曳在眼前。

比起以往他所見過的任何靈,都要可怖、強大,明明是不該看得到的,可他卻完全無法忽視其磅礴的存在感。

黑焰左、右搖擺著,如大貓的爪子,輕輕一撓,便能攪動得天地變幻。

而扶曄能感知到,更多的黑焰本體,還隱於暗處,正悠悠地觀望著凡間的一切,無人能捉摸到其所在。

在這片虛渺之地上,還有誰能夠做到,將如此洶湧無邊的靈力,收放自如、無拘無束?

雪白衣袍的青年,縮瑟在巨大的雲霧爪子中,仿若因為腳踝的疼痛,而渾身顫抖了起來。

神情竟是似哭似笑,半點沒有些仙風道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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