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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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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沈逸終是落下淚來,哽咽了聲音。他在空中虛描著這兩個字,讓指尖走過斷斷續續的筆畫。他的外祖沒有再囑托過什麽,兩個字太短了,遠遠說不清之後的謀劃。

他的外祖永遠只是他的外祖,即使在隴西也從未忘記他答應過的事情。只是遺憾於無法親自將槍法傳於後人,也無法捧著千匹紅布來欠阿娘的債了。

那兩個字太短了,所以是獨獨贈與他自己的。自行,沈自行,濕潤的淚滴在地上,那是他的外祖,答應好了,要替他開春加冠取的字。

他念著自己的字,沈自行,他又何嘗讀不明白其中意味呢?

粗布上暈開的血將筆畫抹得有些看不清楚,沈逸仔細將令牌和這塊粗布都鎖進之前備好的木匣中,才回到桌旁。

任由從眼尾滑落的淚滴到桌前,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熬過了這幾日,所以連外祖連夢中都不肯再過來了。

一身縞素染了濕痕,沈逸趴在桌案上,他只是,還有些想念自己的外祖。

想到他用手指沾著身上的血為自己取字的時候,想到他從前親自刻木雕的小鳥的時候,想到從老爺子口中說笑出來就算作答應的承諾。

他覺得自己好難痛快,又去在心裏默念過新得到的字,一遍又一遍。沈自行,他自然歡喜那兩個字,也歡喜其中寓意。

直到慢慢再睡過去,好像能在紛雜的夢裏再見他的外祖一面,告訴老爺子他的歡喜。

侯府的素白終究被初春的新綠取代,按照喪禮新制,沈逸已經可以換掉一身白服了。他卻直等到霍氏除了喪服之後才換了薄衫。

初春的暖陽還沒能驅散冬日的寒,庭院中的樹只生發出星點綠芽,由著白鴿停在枝頭清啼。

昨日沈騫已經行了筮事,無論正賓,還是為期,都一一由筮人占蔔了吉兇,冠禮正定在明日未時。侯府上下盡都掃除了一遍,為著迎明日的冠禮,至於各樣所需自然備得周全。

沈逸仍待在自己房中,提筆描著自己新得的字。若按規矩,取字如今也還是交由沈騫親來的。他寫下外祖贈與自己的兩個字,一月的憔悴被沖散了些許。好在沈騫點頭認下了這兩個字,將在大禮之中代為宣布。

沈騫那時是什麽樣的神情,沈逸怔了半刻,不願回想那個深夜沈騫看向自己的目光。若是覺得愧疚,那為何不早一些?

堂堂建信侯,要是早一些,早一些看看他們,早一些看看身邊的人,不至於任由霍府落到如今地步,也不至於讓他們均跪下叩謝天家莫大的雨露。

墨在上好的絹布上暈開,他彎過筆畫落下行字的最後一筆。沈自行,他輕嘆了一聲,為將要到來的日子所茫然,也為繼續待在長安城內所惶然。

他實在有些怕,怕自己違背了老爺子最後撐著一口氣為自己提的字,怕臨到終了,還是辜負了那腔祝願。

沈逸順下半盞茶水,坐在桌前等墨跡被春風晾幹。但他總要走的,帶著外祖還未做成的事,為著還拘在深宮中的阿姐,也為他自己,走進朝堂之中,走進後商的都城,走上已然堆成的路。

紅日仍居在天空的正中,沈騫著了玄衣,立在堂前東階。冠禮所用的洗器酒席並三加服已經設好。他站在階前,跟著引路的讚者先是二拜賓客,然後轉至廟門行揖重新立於東序。

沈逸靜立在東房之中,等順勢行過揖禮才擡頭看清了今日為自己加冠的人。筮人蔔出來的正賓正巧是他相熟的長輩,衛廷尉。這麽想來,他的確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這般思緒不過轉瞬即逝,沈逸將視線收回。候著衛廷尉開始盥洗才上前席地而坐,讚者則由府中的管事擔任。

沈逸垂下頭,由著管事為他重新梳理過挽起發髻,廟堂之中倒是肅穆無聲,日光灑下來照出皆著玄袍的人影。

他好像才生發出自己將要加冠的實感來,墨發又重新垂落下去。衛謙羽實在肖負,他看向衛廷尉的時候都會覺得有那麽一時的恍惚。

顯然這位傳言中便大公無私的高官在此番大典上要更嚴肅一些,斂著面容為他一加冠。沈逸先披戴好了玄裳並黑色的腰封。

“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以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而後禮義立……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1]

沈逸低下頭,等著正賓為他固定好黑色的布冠。管事口中讀著冗長的祝詞,剛開始的布冠不過譬喻衣食之能,他想,至少後商境內,總不會還有流民缺衣少食。

畢竟,那都是普天之下的王土,高位上坐著那樣一位滿是籌謀的鬼,那些王臣,大多都會像沈騫一樣,專保自身,欺上瞞下的事也該算世間少有。

別的地方,也該一如長安城日夜不休般熙攘吧。

他隨著讚者走回房中,由侍女上前替他重新束好裳衣後才邁出步子。

衛廷尉拿下那頂布冠,執著木梳給他設笄,二加皮弁,直等到管事替他系好細帶之後,沈逸才作揖起身繼續聽過第二遍祝詞。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沈逸看向周圍的賓客,在如出一轍的玄服中想起自己的外祖。如果老爺子還在,這頂皮冠,由征戰無數的老將軍親自替他戴上,這場大禮才算風光。

他終究看不到他想看到的人,也學不到霍岳說好要傳給他的槍法,就連來自隴西的幼鷹,如今也沒有人肯為他尋一只帶到長安城中。

沈逸由管事引回房中,再披上新衣,便是一身素白。他看過鏡中照出來的樣子,分明又覺得自己有幾分陌生。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三受爵弁,他擡起頭整飾好絳色的衣袍,近來少穿的顏色倒總能托襯出幾分好氣色。沈逸弓身向衛廷尉再行一禮,便起身下階到了沈騫面前。

先回禮賓客敬酒,才聽得沈騫念出那兩個字——自行,從此之後,便綴在沈字之後。沈逸弓身下去,默念著已經重覆很多遍的字。

他的外祖,答應他的事情,終究還是完成了。

沈逸一一完成了謝禮,經由賓客,讚者,而後進了內室。“阿娘……”這是新歲之後,他第一次見霍氏。

沈逸瞧著座上依舊清瘦的霍氏,還是不自覺啞了嗓。又想起喪服已除,今日冠禮本不該如此,清了清嗓子彎下眉眼。

對著霍氏彎腰二拜,聽她念著自己的字,沈逸還是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不再看霍氏眼尾默然落下的淚。

畢竟他們都等不到本該落於上座的人了。

他立在堂前,捧起酒爵掩袖和賓客行了酒禮。帶著澀意的酒液嗆進喉嚨,沈逸還是咳了兩聲才壓下去此刻的難受。

此間賓客盡歡,沈逸只是恍然,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再碰過酒了。

薄雲遮過半邊月,回北的鳥停在屋檐。沈逸解下今日披上身的裳衣和細帶,頓了一會兒還是將加皮弁時的玄色腰帶折好壓在了那個木匣之下。

他躺在軟榻上,一閉上眼就會想到今日加冠時的情形。明明是自己盼了近一年的冠禮,卻一晃而過,僅僅半日。

從未時到夕落,絳色的霞染了初綠的樹邊。他好像又身處賓客之中,聽不清他們都在說些什麽。

卻往往又能聽見紛雜的聲音,就跟長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般,講著他們的熱鬧,講著長安城中的事情。

沈逸輕嘆過一口氣,他記得清楚,無論賓客幾多,他都沒有等到將要來的人。

他的外祖留在了隴西的風沙中,他的阿姐還在深宮之中,服喪之時沒有回來,自己加冠之時也還是沒有回來。

於是今日的冠禮總有匆匆之意,唯一能記住的便只有從管事口中讀出來的祝詞。

唯一一點歡喜,是他的外祖給他留下的那兩個字。老爺子沒讀過幾本書,寫出來的字本來就是歪扭的,就像戰馬肆意奔走在沙場之中。

沈自行啊,他喚著自己的名字,卻不知道想對自己說些什麽,該對自己說些什麽。

他熬著漸深的夜難得睡過去,希望能做一場很短的夢。在夢裏,為自己加冠的將是他的外祖,至於念著祝詞的,也該是霍府的管事,那些聲音將會是他熟悉的,也會真正為他加冠而歡喜。

在夢裏,內室之中,沈婠也該會和霍氏坐在一起,調笑著看他穿上絳紅色的新衣,慢慢說起前幾年他縱馬闖下的禍。

沈逸又希望自己醒來的時候,不必記得夢中的一切,甚至不必記得自己曾做過這樣的夢。

他還要清醒著,記下一筆筆需要討還的債,想要知道的事。至少,他總要見見還能見到的人,無論自己將要踏進怎樣的王畿,無論自己將要面對怎樣的事。

[1]摘自禮記並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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