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四章

關燈
第十四章

沈逸唯一聽進去的就是沈騫最後那聲似是而非的冷笑,下意識握緊了拳,註視著面前的人,即使那是這座侯府的主人,是他的父親。

沈騫對上那樣的眼神,眼裏閃著說不清的意味,又想起自己實在不該遷怒於一事無成的子嗣。暫時收起了今早聽到急詔入宮的滿腔怒氣和莫大的憂慮,平視著自己的長子,再重覆一遍那個無論如何,他們都不願意聽到的噩耗。

“急報昨夜才送到宮中,不過兩日,糧草將到,玉門關倒先讓胡人奪去了。”

沈逸聽清了這句話,像是炸在耳邊的驚雷一樣,他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又用手扶住門框才撐穩身形。

怎麽會?明明前幾日他才收到薛從之寄來的信,昨日靜坐在屋中看了快一天一夜的雪落,沈在了無比安寧的睡夢中。

他的外祖怎麽會守不住玉門關?是胡人提前強攻城池麽——按照之前自己推算的時日,隴西的大雪分明不會那麽早化幹凈。

他反覆推算,只念著盼著,老爺子像從前那樣,早日凱旋回京。覺得不過是早晚的事,才放下心來,不再日夜想著隴西的事。

“阿爺……外祖他可有負傷?”沈逸急切地問出聲來,看向將噩耗宣之於眾的人,又實在矛盾,想要從沈騫口中聽到更多的消息。

沈騫審視著面前已然失態的長子,幾乎要壓制不住滿腔的失望,又想到其中牽連,只道自己府中,多半人跟沈逸也差不多,只心念著霍府,心念著那個莽夫。

哪怕那是自己的岳父,他故意停了一段時間,用來緩和跪得生疼的膝蓋,從宮中聽那位大怒之後,長街泥濘,被雪水打濕的衣袍沾在身上,好不狼狽。

即使他已經狼狽慣了,卻還是忍不住此刻的驚怒交加。“天家連下了急令,命他一定再奪回來。”

他重重呼出一口濁氣,將自己剛在轎廂中的盤算分成半提點著面前的人,想著讓沈逸多少聽進去些。

“你的外祖,你阿娘的父親暫時無礙,”沈騫走近了一步,註視著自己的兒子,看他已經成人的身量,又看過那多少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其中意氣卻偏偏隨了霍岳,終究無法走向他已經鋪好的路。

就像當年的霍岳一樣,不願意聽他多講任何一句話,只擺手讓身邊的副將拖了自己出去。大開的門內,熏著散不掉的酒氣,宴中相談都是些聽不得的粗話,還當長安是另一個隴西麽?

如今的沈逸,就更看不清將要走上的是怎麽樣的一條路,若想不為魚肉,那就該先持刀俎,做那個握刀的人。

沈騫在出聲之前,便先搖了搖頭,不欲多言。“下一場仗,他只能打勝。下一次急報,只能是奪回玉門。倘若不能,倘若不能……”

這正是他所心驚的地方,他盯著沈逸的眼睛,說出自己能提點他的最後一句話,“從此長安城中就再無霍府,朝中再無驃騎將軍。他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

沈逸沈默著,同樣和沈騫視線相對,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朝中的建信侯,只是一個外祖極不喜歡的人物。

指甲陷進掌心中掐出了血,他借由這種疼痛逼迫自己聽清楚沈騫所說的每一句話,也記清楚從沈騫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個字。

在長安城中,如今他想要得到的消息,想要聽到的論斷,就只能仰仗面前的人,仰仗自己的生父,仰仗那位放出來的權力,仰仗想要握緊這些權力的人——仰仗這位關內侯。

沈騫不會不管隴西的戰事,不會坐任朝中的黨爭先對準霍家。

他率先低下頭,避開沈騫的視線,弓身朝沈騫行過一禮,“還望父親,在城中多走動,外祖定然不會再敗。”

而後將自己關進了屋子,顧不上察看快要熄滅的炭火,只是坐在桌前,楞怔著。

為何會敗?玉門天險,胡人又受困大雪,他還沒松開緊握的拳,任由那抹紅色滴到桌上。

沈逸在腦海中不斷重覆著沈騫剛才所說的話,最直接的緣由——若是城中沒有大亂,便是薛從之差了一兩日,沒有走到玉門去。

軍中疲乏饑餓,才一時不慎沒攔住胡人的強攻。

他終究松開了緊握的拳,指尖發顫搭上桌面。只是一時失利罷了,他用這樣的念頭安慰著自己,幸也不幸。

不幸是沒有守好玉門,惹了皇帝大怒,連下急令。易守難攻,攻守之勢異也,他的外祖將面對一場死戰,奪回這道關隘。幸是退而有糧,他記住了輿圖,外祖要往回撤,必定會先撞上薛從之。

在附近城池中休養生息幾日,再加上薛從之帶過去的新糧,老爺子應該很快就能重新整肅行伍,只等天時人和,將玉門關攻下之後,胡人就不會再有一戰的氣力了。

玉門關裏現在也無餘糧,如果這般相比,反倒外祖那邊勝算不小。

沈逸沒去管還在滲血的小傷,只是從枕邊將木匣中的信取出來和那張輿圖放在一起,對著油燈看了再看。

他想起外祖啟程之前,酒酣後舞槍,重拾起往日的光景。那是自己沒有親眼見過的情形,只能透過那次舞槍窺得半分意氣,便能恍然,他的外祖在隴西待了二十年有餘,見過的白骨,取過的頭顱,是無法計算清楚的。

一次敗仗,對霍岳來說也該是兵家尋常事。外祖老當益壯,行軍粗中有細,不過是再拿下玉門關而已。

至少城池構造,其中百姓,外祖都會了然於心,自己只能好好待在長安城中,等著從隴西傳回來的下一封捷報。

至於沈騫最後說出的那幾句警告,他現在已經不願再去想了,全都算作最不可能發生的災禍。自己的外祖,阿娘的父親,先帝親封的驃騎將軍,不會輕易倒下,也不會再吃一場敗仗,任胡人屠戮隴西的百姓,任馬蹄踐踏隴西的沙土,任鮮血染紅隴西的風。

那是他念了二十年的地方,也是他一生所要守住的地方。

沈逸依舊坐在桌前想著,不斷推算的時日,對著輿圖和絹布空想著這些事,又無比仰仗他的外祖,帶著深深的祝願和希望,也絕對相信著他的外祖。

於是全然不知暖爐中的炭火何時熄滅了,屋內很快回冷,他又僵坐了許久。

直到沈逸回神過來,才拖著發僵的腿腳起身,為自己倒了杯溫茶端進手裏。

庭中堆在一起的積雪還是那麽白,鋪在沙土上從最底下慢慢化著。冷風從窗子吹起來,帶來更刺骨的寒意。

他又看向窗外,忍受著像針紮一般的頭疼,想著他剛才沒有想完的事,也從此開始等著,等著從隴西能再傳來新的消息。

下人重新進來點上了暖爐,沈逸睡過去這個難熬的夜。翌日清晨又聽到霍氏染了風寒,連忙趕去房中。

從鋪中請來的醫師剛剛開了藥方,只說霍氏是憂思成疾,突然受了莫大的刺激,才一病不起。

侍女忙著進庖廚煎藥,沈逸站在窗前,透過那點透氣的縫隙去看躺在榻上的霍氏,去看他的阿娘。

遠遠瞥到霍氏蒼白的面色,也不過是攥緊了袖角。他何嘗不知道,他何嘗不明白,這莫大的刺激如何,這煎熬的滋味如何。

那是阿娘的親父,也是他的外祖啊。沈逸沒應聲下人的勸告,靜靜地站在一旁看侍女端著藥走進屋內。

看那碗發黑的藥冒出白色的熱氣,又看到霍氏被侍女扶起來,一勺一勺餵著那碗藥。他站在此處,就能聞到藥草的苦氣,也能看到他的阿娘,哭腫的眼。

終究只是發出無聲的嘆息,避開霍氏的視線,從原路走回去。他如今只希望,遠在宮中的沈婠沒有那麽快得到消息。

隴西現在勝敗未定,那位陛下,應該不會先遷怒於後宮的宮妃。

他也有一樣的奢望,希望他的阿姐不要聽到這樣的消息,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沈逸很清楚自己現在只能等下去,等著外祖大勝,等著他奪回玉門關。

只有這樣的捷報才能入得了那位的眼,只有這樣的捷報才能安慰住居在深宮的阿姐,也只有這樣的捷報,只有外祖回來,阿娘的病才會徹底好起來,自己也不必再聽沈騫口中所說出來的話。

長安城的雪慢慢化成了水,滲進庭院中的沙土裏,了無痕跡。

聚在天上的雲被肆虐的北風吹散了,露出一輪紅日,散播著僅存的暖意。

侯府中的暖爐卻不曾撤去,沈逸每日都大開著門窗,生怕自己錯過什麽消息,直到深夜入眠才肯關上。

往往又只是睡上一兩個時辰,便起來洗漱坐在桌前,重新等著下一日的消息,等著從隴西傳來的消息。

這個消息沒有讓他等太久,沈騫剛邁下車轎,大捷的消息就傳遍了整條長街。

“隴西大勝——小侯爺”,“小侯爺——隴西大勝。”沈逸聽到了這樣的呼喊,恰好送信的白鴿也停到了他的窗前。

他捉過白鴿的一邊翅膀,帶著無比的喜悅遲鈍地展開那半塊絹布,眼前發黑,任由指尖無力地垂下。

“霍老將軍,亡於玉門。”

那絹布上只草草寫了八個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