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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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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沈騫脫掉了那身象征官位的朝服,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好像自己從未說過剛才那番話一般立刻平靜下來,“剩下的事情你可以去問你娘,我是有心無力——現在能做的只有還站在這個位置上,讓婠兒進宮之後還能有娘家可以依仗。”

沈逸幾乎要折斷手裏的扇,他有太多可以想明白的地方,也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父親說得好一聲依仗,你以為阿姐還會依仗沈家,還會依仗親手將她送出去的人嗎?”

他好像坐在桌前下一盤無解的棋,指尖又捏著一枚棋子,原本總會有落下的地方。他知道朝中埋著的人心險惡,也知道人皮底下要麽熬成和天家同樣的鬼,要麽被吃幹凈,變成一具沒有血肉的枯骨。

但他又不明白,為什麽是阿姐,為什麽是沈家,現在他所能想到就只有阿姐憔悴的面容和阿娘整日的嘆息,連帶他自己的怒氣。

“出去,這個月隨你宿在何處,你要記住,你也是沈家的人。如果將來有一個人能救沈家,那就只有你。”沈騫提高了聲調,聲音帶上嘶啞,最後的話音又顯出幾分頹唐來。“哪怕是為了霍家,不要再惹事了。”

他聽明白了沈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的阿姐已經從現在開始淪為了犧牲品。可是沈騫又怎麽敢忍心,阿姐又何其無辜。

最終,沈逸也只能沈默不言,只有緊閉的門被拉開發出聲響來。他不用擡頭就能看清楚灑在庭中的月光,也能從水池旁窺出今夜的月圓。

現在這個時間,阿姐應該已經睡下了吧。他這麽想著,擺手沒讓小廝跟上他,自己牽了馬出了府。

沈逸安撫過準備尥蹄的馬,松開了握緊的拳頭。他縱馬穿過街巷,燈火通明,照亮長安城的熱鬧。

他還能去哪裏呢?只不過是要回到自己的安樂鄉去,恢覆他往日的那般做派——甚至他隱約能讀出來,沈騫更樂於看見他這副樣子,作為對那位的回應,因此就要繼續順從下去,把女兒獻進宮裏,不敢有半分怨言。

歌樓充滿了脂粉香,老鴇笑盈盈地揮著手喚他進來,沈逸勒停了馬,展開了折扇輕扇著,避開前呼後擁的歌女,只應了一聲,“今晚就本世子一個人在,簡單上點酒就行,記住別讓人跟來。”

老鴇連連點了頭,自然讓周圍簇擁的歌女去伺候其他客人,自己接下了裝錢的銀袋忙著吩咐夥計搬酒去。

“小侯爺盡管喝,都是這個月新進的好酒,若是有不喜歡的,盡管砸碎了……”沈逸沒聽清她後面說了什麽,耳邊混著從有些廂房裏傳出來的呻吟和笑聲,更煩了一些。

他坐進了自己常待的廂房,看夥計來往在桌上堆滿了酒壇,窩在軟椅上終於沒了笑意。

歌樓內的笙簫依舊吹起旖旎的調子,勾纏來此尋樂的恩客。沈逸透過薄得透明的窗紙看到熙攘的人群,自己開了酒壇灌進喉嚨裏。

綿軟的曲調唱著長安繁華的夜,和調子沒什麽分別的酒液更像是白水一般。他嘗了一小壇之後才回過味來,之前自己就沒有覺出這裏的寡淡嗎?

沈逸停了動作,較真地去想之前的自己,確實有些忘記了原來他什麽時候一個人獨自喝過酒,就算是晚上,廂房內的琴音也是不曾斷過的。

和著時激昂時沈靜的弦聲,也有歌女咿咿呀呀唱起長安城最為流行的詞曲。所以不覺壇中的酒澆不滅愁腸百轉,好似也忘記了高樓系馬垂柳邊,原是未經苦。

可他又走不動道了,剛才就把韁繩隨意扔給了門口的夥計,任由他們安排著。

沈逸放任自己躺在椅子裏,支腿喝盡了這壇像水一般的酒,將酒壇摔在地上,聽得清脆的響聲,看著碎得徹底的陶片,而後終於笑出聲來。

他又開了新的一壇酒,這回放慢了速度,一口一口地喝著酒。又莫名從常喝的酒液中品出幾分甜,廂房內點了同樣甜膩的熏香,慢慢勾著他重新溺在歌樓裏,溺在之前的心神中。

那或許就在幾日前,阿姐還沒有開始鬧絕食的時候,他還在和沈騫同僚的子嗣一同聚在一起把酒打賭——賭了什麽來著?

沈逸回想著幾日前的事情,不知不覺中又喝完了一壇酒,因著身上升騰的熱意扯松了腰封,交領也散開讓涼風順著沒關緊的窗子溜進來。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什麽結果,只當是賭了什麽財物,丟了便丟了,侯府裏什麽沒有,不缺這一兩件物件。

他揚起脖頸倒著剩下的酒,直到一滴也沒有之後才放下了酒壇。靴子踩過破碎的陶片又坐回桌前,伸手去開了今晚的第三壇酒。

突然覺得身邊缺了什麽,或許是他們打賭時幾乎要掀翻屋頂的哄鬧聲,也或許是陪在他身邊的人——無論是同伴還是歌女,喝酒沒有人相伴只能越喝越困。

沈逸在玩樂的事上經不得激的,哪怕是他自已想一想,也終究是不服輸的性子,想著現在不過是喝了兩壇酒,哪裏有那麽容易醉過去。

所以只是將這一點兒困意歸給今晚匆忙縱馬長街,忘記和之前的舊友相約一起。他早就自詡千杯不醉,更何況如今嘗起來跟水一樣的酒呢。

他品得更慢了一些,品出綿長的柔和中所帶的那麽一絲苦澀來,怪著這月的新酒怕是出了什麽問題。

直到徹底緩和下來了自己的心情,他才又繼續想過沈婠的事情。

他好像不該和沈騫今日說那麽多話,那也不過是對方的一面之詞。那位到底是什麽意思,只有那位自己一清二楚,沈騫又向來只顧著保全自己,或許也還有轉圜的餘地。

即使最後要麻煩到霍老爺子,也不必讓外祖父親自出面去見那位陛下。這方面的事,全看阿娘如何想了,阿娘應該能做得更妥當一些。

至於他自己呢,是該明日再約一場宴,邀著平日和自己一起喝酒的那些人過來。裏面大多也都是剛及冠,和自己年齡相仿,不過聚在一起探聽一點朝中的消息,也總歸不能算自己有什麽異動。

何況那位總不會把手伸得太長,不去理朝中那麽多官員,單盯著他們,尋花問柳之地也不是談論正事的地方。

沈逸想開了一些,拎起小半壇酒開門喚了夥計,叫他找幾位琴師歌女過來,吹彈奏唱,襯得廂房越熱鬧越好,再切半盤炙肉下酒。

他舉筷夾了塊肉嚼幹凈了,遮了酒的苦味。又重新側臥在榻上,由著進來侍候的女子輕接過了他手中的酒壇,倒了小杯,攏著寬袖一杯一杯抵到他唇邊。

清淡的脂粉香撲鼻而來,琴聲很快和歌聲一同響起,沈逸聽著熟悉的曲調,覺得和剛才從門外傳來的聲音一模一樣。

婉轉清亮的嗓子唱著念詞,纖纖十指挑著琴弦配上新做的曲調。“小侯爺——慢慢喝,夜還很長呢。”侍女替他重新倒過酒,雖是勸著慢些,卻將酒盞斟滿了,酒液迎著昏黃的燈幾乎要溢出來。

沈逸順勢喝了幹凈,自己時不時夾筷肉順著空蕩的肚子。琴音靡靡,酒香醉人,他慢慢閉上眼,只是喝完一杯又一杯酒。

他本來就無意尋歡,買醉對他來說也算困難,何況方才自己已經想出了些門路,只等明天細細琢磨一遍,看能從誰嘴裏多套出一點兒話,才好作下一步的打算。

現在飲酒的確就跟喝水一般,他在逐漸起來的困意裏睡過去了,還伴著不斷的琴聲和嗓音,柔和著,就跟睡在軟榻上一樣,織成溫柔鄉,承接著他已經消散的慍怒和不解,也溫養著他自己還未曾察覺出來的驚懼和惶然。

沈逸睡熟了,廂房內的歌女跟著退下去,為他寬衣蓋好了衾被,計算好桌上擺著的空酒壇,預備著去老鴇那裏領今夜的賞錢。小侯爺向來大方,她們巴不得能留在這裏,又可恨公子無意,對著滿樓紅袖招也只是不斷喝酒聽曲。

她們也只好求那些銀子最後能分到自己手裏一些,好做傍身的資本,在歌樓裏過上更舒心的日子。

秋風掠過關緊了的窗,吹散最後零星的琴音,交歡作樂的聲音也停歇下來。

沈逸在酒後睡得意外沈著,也在軟榻上大夢一場——他夢到自己騎馬在前,後面是阿姐的紅轎。紅妝直鋪到府內,沈婠點了上好的胭脂,那雙眼笑得比往常的他還要更明媚一些。

期待著,也鐘情著,等著能和她廝守終生的郎君明媒正娶來接她。

外祖也難得出了門,坐在高位上等著喜宴開始,也等著新人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相對,拜了鴛鴦帳暖,紅鸞星動。

而他自己,則坐在主桌上,喝著阿娘早早就釀下的酒,烈酒入喉重新激起意氣,正是鮮衣怒馬,滿腔歡喜與豪情,盡付宴中,便算嫡子風範,少年風流。

那時候才肯大醉一場,賓主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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