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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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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是他們在訓練之餘難得再次得以見面的機會,他和蔣二站在城墻邊,不時瞭望遠處漆黑的夜,也留心要去聽有沒有在呼嘯的風聲裏裹挾著的尖銳的號角聲。李河的右手依然下意識握著腰間佩戴的刀,他的心神在這幾日重覆勞累的訓練裏被暫時壓平下來,只清晰地記得派發下來給自己值夜的任務。

他偶爾分神去想的,只有夢裏那場至今不得見的大雪,淹沒了他的大雪,也淹沒了整個隴西的大雪。他擡頭去看今夜的天空,依舊萬裏無雲,月大咧咧地擺在任何地方都能瞧見的位置,彎得像是胡人的刀那般高掛在上面,零散的星偶爾閃爍。

他們的確沐浴在月光的銀色下,往上熏的灰煙掩藏在夜幕裏。李河肩上的傷差不多好了大半,皮肉的生癢是快要愈合的前兆。蔣二在挨過先前的沈默後先開了口,“小兄弟這兩日怎麽樣啊,是不是感覺比之前的待遇要好上不少。”

李河輕點了下頭,“幾日不見,我還好。倒是蔣兄的傷有沒有再去大夫那裏瞧過?”城裏雖談不上燈光如晝,但也足夠照亮這一方。更夫的敲鑼聲開始響起來,李河用餘光往城內瞥了一眼,整個玉門在入夜夠深的時候,也和隴西的任何一個地方沒有絲毫分別,變得死寂起來。

蔣二聞言帶了他原有的笑聲,“大夫哪有時間仔細給我看病,還是要多謝小兄弟幫忙,大哥才能死裏逃生走一回,現在那兩道傷都結了痂,除了夜裏發癢總讓人不痛快之外沒別的事。”他給燒著的煙裏添了油,讓火更亮一些。李河能從增加的光亮裏隱約看到遠處也在同樣搖晃的煙。

“能一路走過來也多虧了蔣兄,”蔣二打斷了李河的這一句話,“小兄弟別客套,老大哥能走過來不能缺了你啊。你是不是之前想學寫字,剛好現在值夜有空,拿手指頭沾了煙灰正正好教你。”他撓了撓頭,接著下一句,“都過了多少年,我認得的字也不多,小兄弟就當看個現成的笑話好了。”

李河聽見了他這一番話,耳邊的風聲依舊嘹亮,高處的城墻勉強擋住入夜刺骨的寒。他自己倒先忘記了這一回事,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是第一次跟蔣二說話的時候提到的事情,也是因為這個他才願意跟蔣二多說會兒話。

距離現在並沒有多久時日,他自己先忘卻了那份思緒,說是忘卻也不盡然。那條流動的河始終在他的腦海裏不止息地出現,但他自己的腳步反倒越來越慢,慢到有些恍惚自己是否還能有回到那條河的日子。

蔣二正好提醒了他,於是河在他眼裏又重新變得清晰了一點,他想起那個美好的夢境裏,他自始至終握在手裏的那尾黑魚。他開始意動起來,手裏松開了緊握著的刀柄,他仿佛看到河水流到他面前來了,上面還浮了一層薄薄的冰,冰床底下有魚緩慢地游動。

站在此刻的城墻之上,李河突然感受到一絲真正的安寧浮現在他自己面前,於是他伸出手,挽留那份能安慰到自己的感覺,企圖再挽留得久一些。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就麻煩蔣兄教我如何寫自己的名字了。”蔣二見他不再沈浸在自己的沈默裏也更豪邁地跟初見一樣搭上他的肩膀,伸指沾了還有餘溫的煙灰靠近了火光,他開始在自己粗糙的掌心裏開始描畫。[1]

“讓我想想,李字啊上面剛好是李樹的樹冠,上面是樹枝,下面是樹的根,”黑色的灰彎曲出來形體,李河湊近看著,他開始想自己該怎麽描河字,至於前面的姓不過是隨意起的,學不會也不那麽要緊。“然後呢,下面是人張開手接著樹,一個腦袋和兩條胳膊,身子就一筆順下來一彎。”

蔣二咳嗽了幾聲,看著掌心裏描畫出來的字,彎曲的筆畫裏斷斷續續著,依稀算湊了個字形,有些赧然,“小兄弟看著筆畫就行,照著描下來肯定比我描得要好。”李河伸手也沾了煙灰,在自己掌心裏按照蔣二演示的順序勾勒出人環抱樹的樣子來。

蔣二湊過去看了看,拍掌笑起來當作善意的鼓勵。火光照在掌心的字上,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跟著教書先生學字的那段時光,又釋然地繼續笑著,接著去想河字該如何寫。

“至於這河字啊,全賴當時小時候忘記做課業還挨了頓打罰抄了一整卷竹簡”,蔣二停頓過來,一氣呵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裏描出河字的樣子,“當時可是帶著句子抄下來,現在難為我還能想起來,河,水。出焞煌塞外昆侖山,發原註海。從水可聲。”

他為此嘆了聲氣,“說的什麽意思我就只能胡說一通了,河是從北方流出來的水,一直從西北往東南去,直到流進海裏。”蔣二將字指給李河看,等待著他慢慢描畫。

李河聽著蔣二的解釋,那句話他的確沒有聽懂,只聽到山和海,他知道山是什麽,也知道河是什麽。但是他有些疑惑,海是什麽,但他不打算問出來,既然河都會往海裏去,那他到時候可以順著小河流動的方向一直往東往南去,直到看到河註入海的那一刻。

他認真描畫著河字,左邊是五條流動的線,中間那條最長,另外四條兩兩各自分在左右。他想,這的確和他見到的河有點像,至於右邊是什麽他不認得,只能第一時間記住也有一條最長的線曲折而下在最後像河一般彎了往回折。

“多謝蔣兄了。”他終於笑出來,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一遍遍用灰在手裏描畫那個河字,蔣二也難得看到他這幅樣子,就由著他去,自己則盡職盡責地不斷往裏添油讓煙繚繞得更濃,火光照得更亮。

李河低著頭,在掌心的每一個地方去不斷學習描畫著這個河字,每一彎每一折,每一條流動的線,前面不夠地方了,他就翻過來在手背上重新寫。他為自己終於知道了河字該怎麽寫感到直接的喜悅,一種很久沒有再體會到過的情感,他彎下眼睛,舍不得浪費每一片可供書寫的空間。

李河就一遍一遍地寫著這個河字,直到寫滿了雙手,就在腦海裏一次一次地描刻著。他覺得河這個字的寫法也是流動著的,左邊是會分流出去的小河,右邊有一條一直流到南方去的大河。

他沈浸在這樣的喜悅裏,在腦海裏描刻河字的每一遍,他都能聽到小河流動的聲音,也能在縹緲的白霧裏眺望到河的遠方,那是小河在往東往南去,可以一直流到有海的地方。他有些好奇,能讓河流進去的海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會不會流動得更洶湧,或者比河擁有更多的水。

他沒心思去看夜裏懸在空中的月亮了,也沒有心思去聽風聲路過城墻吹來的荒野裏的窸窣聲音,他就這樣強迫自己去記住河字的寫法,一直重覆河水流動的聲音,要把它一次性留住在自己的腦海裏,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李河頭一次覺得天亮得太快了,雞鳴按時同東升的日頭一起出現,他們到了該換班的時候。他只能不舍地回到營帳躺下來,閉上眼睛再去描畫剛剛習得的字。喜悅好像也耗費著人的心神,他在不知不覺裏睡過去,直到有人掀開營帳,外面的嘈雜聲音重新吵醒了他。

“下雪了——隴西今年的第一場雪。”“好大的雪,瑞雪兆豐年啊——”李河被這樣興奮的聲音打擾了,他跟著人群一起起身往營帳外走去。

暗黃色的沙地上飄滿了白色的絮,他感受到臉上傳來的水意。李河突然有些了然,這場雪就跟他夢裏的雪沒有什麽分別一般,帳內的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凜冽的風也停了些許,讓這場初雪落滿隴西的荒野。

李河擡起頭,上面的雲果然看起來要壓在地上一般,像是鵝毛的雪花很快地落在他的甲胄上,他的臉上,那些跑得極快的,就融化成水,滴進他的眼睛裏,他抹了一把眼睛,聽到蔣二說豐年的事情,他比往常更興奮一些,“這是這幾年頭一回看到這麽大的雪,也不知道我阿姊在家裏怎麽樣,她肯定早早給我做好了棉衣,明年我一定要回去,穿上新衣裳。”這樣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人群不斷更加興奮的吵鬧裏。

李河並沒有回到營帳,能用來睡覺的時間還剩下不少,他站在那裏,沈默地數著一片又一片落下的白雪。他沒有見到夢裏數不盡的狼煙,也沒有見到夢裏看不清楚的臺階,他看到黃土砌出來的城裏,雪慢慢地下著,堆滿黃色的土,落腳就是白色的印子,一看就能看得分明。他用手抹掉飄進眼睛裏的水和落在身上積攢的大片的雪。

在這樣的雪裏,去想回路終處的那條小河,歸鄉的路上,也大概會飄起隴西今年頭一場這樣大的雪吧……

[1]沿用篆書,下文有部分解釋出自說文解字。不過篆體之間也有細微差別,在此不作詳細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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