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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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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盲流

白樊樓大約有百十座閣,夜裏客多時也有粉頭伎子會跑來趕趁,彈曲品笛或是侑酒助觴,有食客挑中了便帶去外頭做了這趟生意。[1]

這種時候,梅渡川就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狎伎這事兒在京州實在太常見了,他只顧說自己的酒樓僅有清倌,若是清倌越了界,就給人按個“野伎”的名頭,叫人悄悄在外邊打死了事。

侯府的轎子落到白樊樓前,蕭楚刻意沒直接出來,待明夷往轎子裏探了探,他才朝明夷招了招手。

明夷說:“主子,這轎子堵在門口怪臊的,東一街好多人呢。”

蕭楚架起了腿,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的交領長袍,鑲著金線邊,一根細細的長生辮垂在肩上,比平日裏端著了幾分,頗有氣度。

他看了眼明夷,說道:“你拘束得也太明顯了些。”

“……哪有?”明夷下意識撓了撓臉,說道,“主子,我就是替你緊張,萬一那梅渡川耍心眼子怎麽辦?”

蕭楚挑了挑眉,說道:“你覺得我對付不了?”

昨日他同明夷和弈非說了那番“包藏禍心”的話,多少也有些試探的意思。他們是蕭楚的人,卻也是雁州的人,王管事是個警鐘,蕭楚若要押上整個雁州打一場反撲,必然需要用人。

假若他是個精於謀算的人也就罷了,可偏偏前些年自己在京州的作風太不堪入目,作為近衛的明夷和弈非看得最清楚,跟不跟他趟這渾水,不好說。

明夷是個直腸子,知道自己眼下拐彎抹角瞞不過去,輕嘆了口氣,說道:“主子,我自小就跟了你,說句僭越的,我心裏把你當成大哥,你在雁州打了多少漂亮仗,我都看在眼裏,我絕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改天換地非同小可,何況他從雁州鷹變成了金絲雀,換誰都要心生疑慮。

蕭楚沒逼他說話,挑了簾子下轎,搭上明夷的肩,說道:“既不放心,那就待這兒等我,若我中了梅渡川的奸計,就從樓上跳下來,你得接著我。”

明夷被他逗笑了,說:“主子,我手腳並用也接著你。”

酉時剛到,蕭楚就掀簾子進了雅閣,撲面就是股嗆人的煙氣,他信手揮了揮,這才發現裏邊的梅渡川喊了個夥計在銅爐邊吹火,整個雅間裏熱氣蒸騰。

梅渡川穿了身青衫,一見著蕭楚就起身來笑臉相迎,抓著他的手說道:“侯爺賞臉了。”

蕭楚打量了下他這身行頭,青衫布履,極盡簡樸。

論玩兒,蕭楚算是個行家,上輩子他跑的風月場不算少,白日梨園聽戲,夜裏放歌縱酒。梅渡川也是個行家,但他和蕭楚這種惡薄的玩法不一樣,他喜歡附庸風雅。

這是他從前在徽州落下的毛病,有句話如此說:“徽商見文人,如同蒼蠅逐羊膻。”,徽州的大商家中堆金疊玉,掙夠了錢就想著玩兒點“雅”的,古玩詩畫放案頭,一進屋去還真以為是哪個大才子的雅居。

這類人往往還要刻意扮醜,梅渡川正是其中之一,白樊樓一日的營收就夠他置好幾身錦羅綢緞的,他偏偏還故意要穿件樸素的,明擺著在說:

我和你們這些紈絝不一樣,我是個文人。

蕭楚默不作聲地從梅渡川那汗津津的掌心抽回了手,點頭致意,隨後瞟了一眼桌底下那個賣力吹火的夥計,他只穿了身汗褂,滿臉炭色。

蕭楚調侃道:“這也是座上賓?”

“是個唱戲的,”梅渡川把蕭楚請上座,替他斟上了酒,“知道侯爺愛聽曲,今日安排了一出。”

“倒是沒聽過唱包青天的。”蕭楚抿了口酒,不禁蹙眉,“這什麽酒,忒涼了。”

“白樊樓自家釀的,還沒個名兒,侯爺不如替我想個?”

蕭楚這才發現梅渡川旁邊放著冰鑒,他的酒壺就是從這些冰塊中拿出來的。

夏日灼人,雅閣內更是熱得淌汗,這是梅渡川折磨人的手段,可他哪會苦了自己?難怪方才要這麽殷勤地替他斟酒,如此一來,順理成章地把這冰窟擱在了自己身邊。

“我可只會起浪名,”蕭楚笑說,“思來想去,腦袋裏就是‘口含春’三個字。”

浪過頭了,喝個酒都不正經。

梅渡川跟著笑了笑,不作回應,轉而說道:“今日順道也請了裴禦史來,侯爺不介意吧?”

蕭楚不禁腹誹,你請都請了,難不成還能說“介意,麻煩趕他走”麽?

他故作輕松說道:“什麽話,我與裴禦史何等相熟,怎會介意?”

桌上擺了三只白玉杯,自己那只已經載了酒,裴鈺的那只還空著。

梅渡川坐到蕭楚邊上,說:“聽聞前兩日侯爺也來這兒作客了,下回知會我一聲,酒錢都記我賬上。”

蕭楚答得似是而非:“被白樊樓的清倌迷了眼,總覺得一日不來就心頭癢。”

梅渡川笑了起來:“江南的美人不傅紅粉也風流,不知侯爺喜不喜歡,若是喜歡,我現在就喊來幾個作陪,近日京州不還流行那個前朝遺風,叫什麽……‘伎鞋行酒’麽,侯爺可玩過?”[2]

問他做什麽,他認識的江南人就倆,裴鈺和梅渡川,梅渡川看著怎麽也和美人搭不上邊,難不成要他說裴鈺?

蕭楚揚了揚手,說:“喊人就不必了,待會兒裴禦史來見著,又得參我好幾本。”

提到裴鈺,梅渡川的臉色變了變,他搓著膝蓋,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

“恕鄙人頂撞,昨日身邊有幾個不識相的同我說,看見侯爺是和裴禦史一塊兒過的夜,這等敗人名聲的流言怎可胡傳?”

蕭楚頓了頓,沒立刻應上。

白樊樓埋了許多梅渡川的眼線,他和裴鈺只要踏入這地界,就沒有什麽能瞞得過梅渡川,毋說現在了,從前就算他們真有些什麽,也定然是不能公諸於眾的。

大祁的朝局如今是三方掣肘,他和裴鈺針鋒相對,反而是以攻為守。

“是和他過的夜。”

蕭楚又喝了口酒,清涼的氣息瞬間在口腔裏彌漫了開來。

“不過一夜無眠罷了,他拿了把刀說要刺我,我只好躲,就生生捱到了他氣力用盡我才跑出來。”

“那真是可惜了。”

梅渡川架起了腿,哈哈一笑,那眼神裏說不出來的促狹,把他好不容易端起來的“文人架子”踹得粉碎。

“本來還有些好奇,如此清高的一個人,浪蕩開來是什麽模樣。”

說完這句,雅閣間沈寂了,連吹火的夥計都停了動作,只有木炭在火堆中炸裂開來的聲音。

蕭楚的笑意頓時冷了下去。

他要作局為難裴鈺,蕭楚作壁上觀喜聞樂見,可他立著牌坊還要賣.騷,學了文人的假把式,皮套裏頭還是盲流,梅渡川說這話不光惡心了裴鈺,還惡心了蕭楚。

蕭楚貼著白玉杯的手稍稍用力,寒聲道:“心裏頭可惜,不如自己去試試。”

梅渡川身子一凜。

有那麽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蕭楚要把刀刃對準了他,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他的耳墜上散發的寒光。

梅渡川不是蠢貨,看出了蕭楚的不悅,以為是他那句“可惜”冒犯到了,稍有些尷尬之色。

好在遙遙地聽見了外頭跑堂的喊聲,替他自己解了圍,梅渡川趕緊站起身,從這股威壓中逃竄了出去。

裴鈺的步子聲很獨特,蕭楚一聽就能辨識出來,這個人總是走得很急,用上輩子他的話來說,就是“每天都趕著去投胎”。

他稍稍坐直了身。

裴鈺剛挑起簾子,就像是被閣內的火氣燎到了一般,不禁後退一步。

他的身影一出現,蕭楚就覺得昨天的頭疼勁兒又起來了,他心說大概是真的很不想看見這個人,所以全身心地都在抗拒。

叫人頭疼,這大概就是說的裴憐之。

這難受很快就過去了,他喝了口酒,又不死心地把目光放回到裴鈺身上。

裴鈺雖猶豫片刻,但還是踏了進來,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青色長衫,束了根雲紋腰帶,那上邊掛著柄玉扇,文雅從容,他人雖好出熱,看上去卻頗有些涼薄的感覺。

那長衫的布料乖順地垂在他身上,顯得人薄薄一片,好像擡手就能揉碎。

而幾乎是裴鈺走近的那一刻,就和蕭楚對上了目光。

他方才還說裴鈺性情涼薄,可這一眼來得太直接,分明含著熱烈和炙火,像是藏不住的情意,在看見蕭楚的一瞬間,猝然滿溢了出來,收也收不住。

搞什麽……這眼神什麽意思?

蕭楚差點懷疑自己也被熱昏頭了,他怎麽感覺裴鈺一副好久沒見過自己的表情。

“裴大人,入座吧。”

梅渡川很不識相地走入了蕭楚的視線中,把他們的這場對視阻隔住了,裴鈺這才默默收回眼神,看向梅渡川。

梅渡川跟迎見蕭楚時一個樣,也想去捧裴鈺的手,但裴鈺沒給他機會,退後了一步,把人攔在身前。

梅渡川的手僵在了半空,正要開口,只聽裴鈺說道:“方才耽擱了些時間,梅公子。”

隨後他鄭重地作了個揖,順帶把梅渡川那汗手給推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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