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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必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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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必反

畫室樓道忽然響起一陣鞋底板踩踏臺階板的聲響。不久,鄒婕拿著快遞盒子闖進了榮嚖的視線裏。

她喘著氣對榮嚖說道:“小榮,有你的快遞!本來想直接幫你放到寢室裏的,但時間來不及了。”

榮嚖立即放下畫筆,接過快遞後連連答謝。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結實的快遞盒子,傾斜了身體拿起美工小刀,三下五除二地拆開了外包裝。

氣泡墊裏邊包了個精巧的翻蓋禮物盒,她將盒子打開,兩個可愛的小熊擺件赫然而出。擺件中央放置著一張賀卡,上面用不躁不潤的字體寫著:

第一次嘗試自制這種工藝品,希望你能喜歡。挑模具的時候一下子看中了小熊,因為它們讓我聯想到了你,十分可愛。再次祝你生日快樂,榮。

鄒婕看了驚嘆道:“哇噻,小熊哎!好可愛!我能拿出來看一下嗎?”

榮嚖下意識地把賀卡往懷裏一捂,然後局促地說了聲“可以”。

鄒婕拿起其中一個白色小熊,細看了一會兒稱讚道:“做工好細膩啊,上色也好講究。這是DIY的嗎?”

“是的,朋友送的生日禮物。”

“你前幾天過生日?你應該早點說,我好……”

“不用不用,差不多過了一個月了,她是補送給我的。”

“那你倆關系應該挺好,”鄒婕頓了會兒,問,“不會是男朋友吧?”

“不是的,她是女生。”

“哦哦,那就是閨蜜了,真的好用心啊,有這麽個好閨蜜真讓人羨慕。”

“閨蜜……”榮嚖想了想,自言自語地嘀咕,“也不對吧。”

~ · ~

晚上又要畫水粉。

榮嚖心不在焉地握著扇形筆在紙上蹭顏料,眼睛裏盯著畫紙,腦海裏映射著與孟荑嵐之前經歷的點點滴滴。

就算她一門心思去畫畫,也難逃楊繁的唇槍舌劍,現在這種散亂漫蕩的畫法更是激得楊繁責聲連連,嚴苛的措辭機關槍似的掃射進榮嚖的耳道。

“大姐!你構圖的時候都不過一腦子的嗎?!這臺面和襯布都連在一塊了,還在這給我填色呢?還有你這瓶子,嘖,哎喲!我之前說的顏色配方,你是不是沒有記?重新畫,給我長點記性!”

榮嚖木楞楞地撕下畫稿,重新換了張紙貼在畫板上。

“搞快一點,動作麻利一點!怎麽換個紙也磨磨唧唧的?你這樣怎麽搞好事情?”

自打楊繁怒腔責罵她的那天起,那顆敏感疲乏的心就逐漸開始築起粗糙的硬殼,直到現在,榮嚖已經對這種激烈的語句有了免疫力——這是一種能讓個體精神遠離痛苦與愁悶情緒的保護措施,處在壓抑環境下的人基本上都會擁有相似的體驗。不是什麽神奇的事。

榮嚖只能當她在演暴脾氣的獨角戲。

終於熬到了放學。榮嚖和鄒婕一同到樓下的衛生間洗水桶、抹布和筆刷。

鄒婕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似乎在借此行為表達自己的義憤。

她道:“楊繁真的是太過分了,哪有這麽羞辱人的,還會不會好好說話了,難道非得靠大吼大罵才能糾正學生的錯誤嗎?她大概是在哪裏受了氣,把脾氣全撒在學生身上了吧。真像個神經病。”

“嗐,暫時遷就著吧,她就是脾氣太爆了,心腸還是好的。”

“你真的要一直憋著嗎,會憋出病的。”

“放心,不會有事的。”

“你真的想得好開啊,我被楊繁罵的次數比你少一點,但是已經有點受不了了。”

上床睡覺的時候,榮嚖把棕色小熊放到了床頭,側身躺下後,伸出手指撫弄著它的腦袋。

心思漸漸地飄離了這方狹小的空間。

她忽然想起高一歷史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中國人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很能“忍”,說穿了就是很有“奴性”。忍無可忍的時候,暴烈的沖突就開始了。

怪骨感的一句話。至少前半部分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她自嘲地想。

眼眶周圍慢慢發熱,棕熊的樣子更加模糊了。忽地,她一把將它抓住放在胸口,蜷縮起身體,抑聲痛哭起來。

過了幾天,畫室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幾個管理人為了檢查學生們偷帶手機的情況,一大早就把學生們堵在教室裏,正經八百地說了一大通告誡詞,把氣氛搞得緊張無比,就連學生上個廁所都要限時。

“壞了,”一旁的鄒婕低聲道,“我的手機放宿舍裏沒藏起來。”

“應該不會查得那麽嚴吧。”

“不清楚啊,他們這次搞得怪嚇人的。”

“別急,先觀察觀察,實在不行找個由頭溜出去拿手機。”榮嚖安慰道。她心裏也沒個底,手機就放在隨身攜帶的包裏,而包又放在畫架前的立櫃上層,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躲過一劫,運氣不好……

也沒關系。

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感覺不到受“威脅”的滋味了。每天坐在畫板面前呆滯地揮著筆,重覆著千人同態的畫面,活像個半自動化工廠裏面的機械臂。

從學校到畫室,變的是地域和臉孔,不變的是枯燥無味的應試學習方式。

如果能一直保持傭常無波瀾的心態,一切都好說,怕就怕在,忽然對習以為常的東西生起厭倦心,日覆一日地在麻木與敏感兩個極端的情緒之間反覆彈扯。

手機被發現,學生無非會受到或重或輕的懲罰,然後被告知家長。

應該有很多人怕自己的“劣跡”被家長知道。但是榮嚖不一樣。她的爸媽早就與她達成統一戰線,再糟糕的事情發生,他們也會用最為和平的方式解決。再者,榮嚖爸媽對榮嚖“偷藏”手機的事了然於心。

他們能體諒她。榮嚖對此事沒什麽好擔心的。

可是鄒婕就不同了,本來她的父母就不樂意她當美術生,她軟磨硬泡了好久才爭取到他們的同意,集訓中間要是出了什麽岔子,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鄒婕以鬧肚子為由跑回了三樓宿舍。但她還是晚到了一步,那個形同虛設的班主任委派的“心腹”,已經先她一步到了宿舍,把她的手機給沒收了。

她又忙跑到辦公室去求情。

班主任絲毫不領情,將她狠狠地斥責了一番後,執意要罰她寫一千字檢討、罰畫二十張速寫,並直言,如果想拿回手機的話需要家長親自來認領、說明情況。

榮嚖也沒有逃過被罰的厄運。

她一打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了室友那張涕淚俱下的臉。詫異地瞥了鄒婕幾眼後,榮嚖才走到班主任面前。

“我之前開班會的時候就明確講過了吧,畫畫期間需要上交手機,周末休息的時候再發。你怎麽想的?為什麽違反規矩?”

“因為我能控制住自己。”榮嚖俯看著她,淡然自若地說,“那個女生也一樣。”

“能夠控制自己?”年輕女人發出一聲冷笑,“你胡扯也需要打個草稿吧?兩個是同寢的就替她說情?那行,本來只打算讓你寫一千字檢討,既然這樣喜歡當爛好人就再加一千,替她再寫一份,兩千字一字不差的給我寫好,寫不完今天別想出辦公室。”

“行,我上樓拿一下紙筆。”

女人在她開門的同時怒罵了一聲:“太囂張了!”

檢討寫完後,榮嚖被皮建暉叫到校長辦公室談話。

“坐坐坐,別站著,”他將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裏,橫起綠豆小目掃了榮嚖幾眼,“你的手機不是被你爸媽拿走了嗎?”

“我交的是手機模具。”她扯了個說的過去的理由。

榮媽榮爸為了隱瞞榮嚖帶手機集訓的事實,向皮建暉撒了“已拿回榮嚖手機”的謊,所以,事情暴露後,榮嚖只好用新的謊言填補父母那邊留下的謊。

“你看你,文化課不努力,畫畫也不用心,之前不是說了嗎,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我,比如素描,你只要開一下口,我保證會跟你解決疑問,要怎麽詳細這麽詳細。不肯下功夫,還偷懶玩手機,能有什麽長進?你這態度不行,過兩天放假,你爸媽來看你的時候我要跟他們好好談談。”

榮嚖沒應聲,繼續聽他嘮叨這些廢話,聽到最後只剩下聲音在耳旁環繞,心中的疲累和煩躁又加深了幾度。

當皮建暉面對榮嚖父母的時候,雖換了一種說話腔調,可那種上級領導訓斥下屬的姿態還是未改。

他籠統地扯起關於美術聯考的近況,又說起這個畫室學生的整體水平,彎繞了一大圈,再次回到榮嚖身上,委婉地談起她身上的問題。

胡麗珍和榮均聽了連連點頭,又附和著他,好言好語地對榮嚖說了一些勸導的話。

“你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說,我們誰跟誰,那麽生分幹什麽?有什麽不滿的地方直接告訴我就行。”聊到最後為了緩和氣氛,皮建暉又搬出了那套熱情洋溢的套話。

榮嚖懶得跟他講客氣,直言不諱道:“我們那個班主任太輕浮了,不會教也不會管,算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她還專挑素描老師的課進班,看他畫素描,表現的更像是學生,而不是班主任,噢錯了,也不像‘學生’,應該是女朋友吧。”

胡麗珍聽了表情有些錯愕,立馬問道:“皮老師,她說的是真的嗎?班主任在跟素描老師……”

皮建暉動了動眼珠子,訕訕一笑:“這我也不太清楚。”

胡麗珍卻較真起來:“班裏的老師都一門心思談戀愛去了,哪能帶好學生?您最好查明白一點,我們可沒時間耽誤。”

皮建暉自知理虧,忙道:“確實非常不像話,你們放心,我馬上就把那個班主任調到其他班上去,讓她少到榮嚖教室打擾他們。”

他也算信守承諾。此後連續半個月,榮嚖都沒有在畫室裏看到過那個女人。

可是噩運仍未勒緊韁繩。

鄒婕不想驚動父母,便沒有向班主任要回手機。但是她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畫技不增反退,經常上半天被楊繁痛批後,下半天又被素描老師怪聲怪氣地指責。她不堪重壓,最終決定選擇放棄美術,回校上文化課。

酷熱難耐的八月天,正午一點半,陽光正烘烤著這座城市,空氣中熱浪滾滾,道旁的草木蔫巴了腦袋,遍體泛著毫無生氣的深綠。

樹蔭下,榮嚖和鄒婕提著大包小包往路口道閘處走去。

“等下你的爸媽來接你嗎?”

“不是,他們沒空,我叔叔嬸嬸來接我。”

“嗯,回了學校,也不要給自己增添太多壓力,以前怎麽學的,照做就行。”

“要是沒有你陪著,我估計撐不到現在。”

“一樣啦,”走到門衛室邊上,榮嚖彎腰放下包裹袋子,重重地籲了一聲,“祝你高考順利,等考試結束可以到處玩玩,散散心。”

“謝謝你,”鄒婕忽地問,“我可以來H市找你玩嗎?”

“可以啊,沒問題。”

告別了鄒婕,榮嚖兀自站在道閘前呆立。

她望著橫欄外的街道,恍然覺得與外面的那方天地已相隔了數個世紀。在某一瞬間,心中突然騰起想要踹破橫桿的沖動。

她要跑出去,跑到一個陌生點的地方,大吼一番,無視規矩,砸爛所有看得見的物體,把郁憤傾倒個一幹二凈。

榮嚖閉上眼睛,預設的畫面在腦中一幀幀閃過,遐想完畢後便轉過身,不情願地睜開眼,剛才她與鄒婕走過的樹蔭底下,有四五個女生安靜而緩慢地拖著腳步,成列前行。

榮嚖發出嘆息,朝教學樓走去。

陽光刺目。

她終是失去了一位可以互相傾吐牢騷事的夥伴。

~ · ~

榮嚖的手機被人搜查出來後,班主任在手機殼後面貼上了姓名標簽,把它放到了班級納物盒裏,每次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才會分發下來。

從周一到周六,從早上七點半到夜晚十點半,除了去吃飯、午休、上廁所的那段路算是“戶外活動”了一下,其他時間點,學生們統統固定在畫板前的折疊椅上,舉著筆桿畫到手酸。

集訓的作息單一乏味又充滿了壓迫感,說極端點跟坐牢沒兩樣。

“精神依托”被一連多日地剝奪,又缺乏能相互傾吐糟心事的對象,榮嚖的魂魄游離了軀殼,就像一個尾端玻璃線被扯斷的風箏,無依無靠地隨風飄蕩。

麻木、茫然、急躁、孤寂等等晦暗的情緒排山倒海地襲來,最終淤堵在了森森的鐵墻中,它們翻騰著,叫囂著,杌隉難安。每根神經都繃得異常緊,假借外力猛一撥動,那些情緒風暴便會奔雷走電地釋放出來。

更糟糕的是,越往後推移,楊繁的脾氣變得越發暴躁,素描老師的態度也越發古怪。而榮嚖總是他們的首選出氣對象。

鄒婕在身邊好歹能分擔一點壓力,她離開後,榮嚖必須承受雙倍的強高壓。

要是楊繁碰巧跟隔壁班連教兩科的老師在一個時間點上課,那就不得了了,這邊的姐發飆剛結束,那邊的哥就咆哮起來,一雌一雄,吼聲此起彼伏,堪稱畫室獨奇。

入眠之前,畫畫之時,進食之後,榮嚖總會莫名陷入晃神狀態——有必要勉強嗎?有必要為了一次考試就讓精神受損?他們可能確實是出於好心,希望學生能夠有所進步,但是腥風血雨的教學方式總歸折磨了學生,又折磨了自身。

這天周五,楊繁用輕松的語調說出了相當神經質的一句話:“好像有段時間沒罵榮嚖了,讓我看看你畫的怎麽樣。”看了兩眼畫後,楊繁便例行慣例似的開了罵腔。

“老師,你能心平氣和一點說話嗎?”榮嚖突然打斷了她。

“什麽?”楊繁的火氣“唰唰”兩下騰了上來,“越學越無賴了是吧,說你一兩句就頂嘴?不想畫就別畫,少在這裏磨洋工!”

筆刷撲通一聲落入水桶,畫板下的矮桌猛然震顫了一下。

榮嚖收了腿站起身,一把撕下畫紙揉皺成團,往楊繁身上一擲。

“幹什麽呢你?!”

“你不是說我‘無賴’嗎?我就做給你看啊。”榮嚖也拔高了音量。

楊繁看她的神情不太對勁,又礙於她的身高,一下子止住了奔湧到嗓子前的話語。

教室裏的同學紛紛側目而視,議論聲四起。

“我平常也沒有得罪你們什麽吧?像得了癲狂癥一樣大罵特罵,真的有把我當作人來看嗎?”

楊繁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頓了好久才說:“我這是為你好。”

“為我好,”榮嚖癟了下嘴,冷嗤道,“可別是把各方面的壞情緒累積起來通通撒在學生身上,還覺得它合情合理吧?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不想畫就別畫’,確實,我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她撂下這段話朝畫室外走去,不等楊繁做出回應,榮嚖瞄準門口旁的垃圾桶,擡腳就是一踹。

嘭!!!

枯靜的樓層震響起重物落地之聲。

榮嚖來到二樓辦公室,無視老師們的目光,徑自從納物盒中拿出手機,安然若素地走了出去。她邊向宿舍樓那邊走,邊撥通電話給胡麗珍簡要地說明了情況。

時至傍晚,胡麗珍便趕到了培訓機構。她去宿舍勸了榮嚖一陣,見沒什麽效果,又打電話給皮建暉。後者橫眉豎目,反而指責了胡麗珍一番,說她過分慣著榮嚖,才會讓她那麽囂張跋扈。

他來到宿舍樓,看到榮嚖正在收東西,便想勸一勸她,“哎你說你,怎麽一點良知也沒有?楊老師不就是脾氣急躁了一點,你至於這樣嗎?”

榮嚖不理他,繼續清理衣櫃。於是皮建暉當著她的面訓起胡麗珍。

榮嚖無法忍受這頭豬口無遮攔地訓斥母親,立即起了怒意:“你給我閉嘴!”

皮建暉皺著眉,驚愕地看著她:“我在說你媽媽,又沒說你……”

榮嚖逼視著這個矮矬胖的男人,面色赪紅,眸中有淚光閃爍。她哽著聲音語調強硬地反問:“你罵我媽不就相當於在罵我?”

空氣凝固了片刻。

“愛怎麽樣怎麽樣!”皮建暉斜瞪了她一眼,哼了一聲,扭頭走人。

榮嚖疲倦地呼出一口氣。

歷史老師說的那句話到底在她身上得到了完整的印證——忍久了自然就爆發了。

回到家中,她把自己鎖到房內,仰躺在床上,板滯地盯著天花板上的陳舊燈罩,思緒雜蕪。那些惡意的細節充斥了她的大腦,滾動式地播放。淚水不一會兒就奪眶而出,頭側傳來陣陣刺痛感,喉管也酸疼得厲害。

榮嚖把短袖襯衫扣一一解開,想要散去郁悶和煩躁。她喘著氣,胸腹隨著呼吸大幅度起伏著,就像被海浪推上岸的投海之人。

等情緒穩定了些,她翻身下床,粗粗拉拉地從行李箱裏翻出小熊擺件,接著坐在瓷磚地面上,靠在床邊,舉起其中的一只吻了吻,接著仔細端詳起它。

榮嚖忽地發現,小熊腳底印著一排字:Dammi le

與另一只腳底的文字連起來就是:Dammi le tue esigenze.

她用手機查出了這句話的中文釋義:給我你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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