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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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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進了十一月, 天氣終於徹底冷下來, 百姓們從抱怨炎熱過渡到喊冷, 一眾流民也開始尋找避寒場所。

經過大半年的治理,陳安縣也同不少地方一樣采取諸多措施, 成效顯著。

肖易生專門派人在郊外流民安置點外細心觀察數月, 然後分先後三批挑了共計三十一名表現出眾、方便管理的流民入城勞作, 定期分發夥食、衣物。

這些流民入城後, 雖然還是被嚴密監視,且也只是擠在窩棚內,做的也是諸如灑掃、清理等不入流的活計, 可到底通過自己的勞動換取穩定的衣食來源,不再全部靠人施舍,又有了固定住所,不必四處逃難流浪, 都十分感激與滿足, 連帶著精氣神兒都截然不同。

他們生存狀況及精神面貌的改善叫外頭一眾流民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不必刻意宣傳就都知道:只要自己安分守己, 不起哄作亂,就有可能被選進去, 重新過上安穩的生活!

於是時間久了, 原本隨著冬季來臨而日漸躁動不安的流民營, 竟也安穩下來。

肖易生也不是糊弄人,後面當真分批叫這些流民輪流從事各種勞作:加固城墻、修橋鋪路,再者到城郊開墾荒山、采石挖礦燒炭建窯……

如今絕大部分活計還需人力, 且地廣人稀,人口不豐,這些湧入的流民是安全隱患,可同時也是潛在勞動力,便是再來一倍也不怕沒處安排!況且為了求生,這些流民要求甚低,幹起活來卻都賣死力氣……

杜瑕知道後便不由得感慨,這位知縣大人當真能力非凡,膽大心細,著實是位能做實事的好官!

原本官員三年一任,肖易生合該到今年十一月就任滿了的,早該準備交接。只如今旱災餘威猶在,正是百姓急需休養生息的關鍵時候,若官員驟然離職,新上任官員不熟悉當地政務,恐耽擱政事,故而聖上特地下了一道旨,叫包括肖易生在內的數位官員都暫時留任原職,且再等一年再說。

正準備告別禮的杜瑕聽了這話,也是喜不自勝,忙登門拜訪。

見面後肖雲就拉著她的手笑道:“這消息著實叫我驚喜交加。”

杜瑕也十分感慨道:“可不是,且不說外頭還亂著,若你們這會兒上路,寒天凍地的,遭罪不說,也不太平。再者你若走了,我還真是想念的緊,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

“可不是怎的!”肖雲也幽幽道:“這幾年我與母親總跟著父親到處去,前番好容易在開封與幾個姐妹交好,誰知又突然分別。這裏距離開封又遠,往往三五個月也未必能通一回書信;如今又跟你這樣要好,若是冷不丁分開,也叫我怪難受的。”

這年月不比後世,交通不便,除了步行就是馬,隨便兩個村落之間都要走上大半天,更何況官員遍天下的做官。若回頭肖易生調任別處,杜瑕自然要與肖雲天各一方,便是此生不覆相見也極有可能。

肖易生和肖雲那幾個手帕交的父親都同朝為官,自然要講求個清廉,便不可能像牧家那樣專門養一批人往來送信報訊。且家眷私事又不好用公驛,若無急事,只能幹等,待什麽時候恰好有人經過附近了,順便給捎了去,因此過程十分漫長,消息往來也不甚靈通。

兩人先僥幸一回,說了會兒話,不免又想到日後總有一天要分離,也是傷感。

回去的路上,杜瑕還無限唏噓,心道真是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人總是要長大,長大了便要分離。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卻總叫人心中酸澀……

*****

剛進十二月,杜江就徹底跟二老並三房分開了。為了免除後患,他還特意請了村長與族老並族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來做見證,並且立了書面文書。

杜平同於氏素來知道自己這個長子生性懦弱,又寡言少語,原不放在心上。不曾想到他竟真能下定決心,一時覺得甚是丟面子,十分惱怒,接連幾日吵鬧不休。

然過去幾年的種種都將杜江這個老實人折磨的疲憊不堪,如今他又一門心思想著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把兒子教導成才,饒是於氏在他跟前拍腿大哭,也不曾回轉。

見一貫屢試不爽的招數不管用了,於氏越發羞憤,就在村裏大叫他不孝順,又穿插著數落幾年前就出去了的杜河一家,說這兩個大兒子都是狠心的貨,如今看他們老了,厭棄了雲雲,分家當日鬧得尤其不可開交。

原本她抹黑杜江已經叫村中諸人看不下去,哪成想現在她竟得寸進尺,又捎帶上知縣大老爺的弟子、秀才公一家,族老的臉一下子就黑了,當即喝道:“吵鬧什麽,快閉嘴吧!”

當真是一家子糊塗人!

知縣弟子、年輕秀才這樣的人才擱在誰家,誰不得捧寶貝似的奉承體貼著?偏他們非但不知道用心拉攏,竟還一個勁兒的往外推,腦袋可別是給誰家的騾子踢了吧?

族老素有威嚴,只平時不大愛發火,這會兒卻黑了臉,饒是無賴如於氏、劉氏等,也都本能的縮脖子。

當著眾人的面,已經給罵麻木了的杜江趕緊把情況又細細的說了一遍,苦著臉道:“實在不是我不贍養父母,只爹娘偏心,一味的說我不孝順,又對三房百般袒護,非要跟著他們住。如今我兒子也這麽大了,日後說不得要考試、娶親,哪一樣不要錢?如今年景也不好,再這麽下去當真只得喝西北風,說不得我要去城裏拼死試一回!”

這幾年裏,杜家的事也算碧潭村同附近幾個村落的大新聞,不少人都知道的,故而眾人聽了也都點頭,對他頗為同情。

只於氏不甘心,又不顧一切的扯開嗓子嚷嚷,說他要走可以,但土地一畝不準拿,房子並家中財物也需得留下他們養老。

“他要帶著我大孫子走了,不管我們啦,今兒去了陳安縣,保不齊哪天走的更遠,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還喘氣呢,若東西都給了他們,日後我們卻去哪裏哭去!”

聽親娘竟當眾這樣詆毀自己,杜江心裏又酸又澀又疼,一雙滿是皺紋,提前蒼老的眼睛裏都隱隱含淚,道:“娘這話可是摸著良心說的?這些年我自問做的也夠了,便是咱們早就分了家,三弟一家好吃懶做,賴著不走,你們又時常偷偷貼補,我也沒說什麽罷?如何這會兒又拿這些話來戳我的心!”

於氏卻不理會,也不知是真沒聽清還是故意視而不見,只繼續喊,又說要他們跟著小兒子家過活,小兒子家必然吃虧,故而要叫老大一年交十兩銀子回來。

眾人轟的一聲炸開,又夾雜著好些嘲笑他們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聲,對著於氏指指點點起來。

十兩銀子,好大的口氣!

真當銀錢是天上憑空掉下來的不成?他們這鄉間百姓,一家人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也不定能不能見著上兩的銀子,不過隨掙隨花罷了。還十兩,做什麽春夢呢!

便是一直沈默不語的杜平也覺得面上無光,捏著煙袋沖她喝了句:“住口,大老爺們兒們商量事情呢,哪有你這老娘們兒插嘴的份兒,邊上去。”

村長看了這個當兒跳出來裝好人的杜平一眼,嘆了口氣,道:“老哥,照我說你也夠本了,何況再弄這出?”

雖然說話的是於氏,可她不過是個婦道人家,夫唱婦隨罷了。若杜平自己沒這個意思,於氏怎麽敢!

再者他家這種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凡杜平略公正一點,隨便說幾句,不管是於氏還是三房,誰敢鬧到這般?

挑撥著自家婆娘和蠢媳婦上躥下跳,他自己卻要臉……

饒是已經認識這麽多年了,包括村長在內的幾位長者也暗中對杜平這種卑劣的手段有些個不齒。

這算什麽老爺們兒!

五個手指頭還不一樣長呢,更何況這種家常事,偏心實在是最正常不過,但偏心到這種地步著實舉世罕見。

眾人都竊竊私語,族長並村長他們的臉色也都不大好看。

論理兒,村長才勉強是正經官僚系統的,雖然不入流,再者各類流程同書面文書都得打從他這頭過;可遇到這種聚族而居的情況,私下族長的發言權更大過村長。

碧潭村原是姓杜的、姓李的與姓劉的三波人混在一起生活的,除了姓劉的人數最少,不大成氣候之外,姓杜的同姓李的兩邊都有族長。又因為他們人數眾多,便是幾代村長也大多是從這兩個姓氏裏頭選出來的,然後村長再同兩位族長一公兩私共同治理村落。

如今的村長,卻是姓李。

村長先瞧了杜氏族長一眼,見對方點頭才緩緩道:“按照律法,講究個傳嫡不傳長,你家都是嫡親,這條倒罷了。可就算沒有嫡庶之分,也得講究個長幼有序吧?誰家家業不是大頭兒留給長子的?如今又不是他不贍養,是你們非要跟著小兒子過,這個分法怎麽著也說不過去。”

眾人就都點頭。

再說了,三房一家是甚麽人大家心中都有數。尤其老三杜海,那就是個潑皮無賴,只會油嘴滑舌,不務正業,說不過了便要放賴,又酷愛撒錢。莫說鄉間百姓這點薄田破屋,便是家中有座金山銀山也不夠他們揮霍的,留給他們也是白瞎!倒不如給杜江這個老實人,好歹還能守住了。

村長頓了下,又道:“再者,老一輩的心疼小兒子小孫子也是有的,可何苦鬧到這個份兒上?叫人難受。你們家這些年鬧的也夠了,如今老大家只剩兩個光棍兒,兒子又要讀書,開銷且在日後呢!城裏花銷又大,一年十兩銀子,虧你要的出口!卻叫他怎麽活?”

這話就是直直喝向於氏了,她抖了下,到底沒忍住,又插嘴道:“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養了他和孫子這麽些年,如今我們老啦,跟他們要錢養老,反倒不應該了?他若也同老二家的一般裝死,我卻”

村長何等地位?哪裏容得一個刁婦這樣屢次三番頂撞!當下也黑了臉,朝杜平喝道:“我碧潭村當真要不得這樣的蠢婦!”

於氏登時嚇得肝膽俱裂,面無人色:這是要休了自己?

她如今這把年紀,孫子都要準備成家了,若真給人休了,也不必掙紮,只一根褲腰帶吊死算完。

杜平亦甚覺丟臉,幹脆親自將人攆出去了,又叫三房的劉氏也走,這才清凈了。

村長兀自餘怒未息,沖他道:“有這般討要養老錢的嗎,這不像是養老,竟是叫他去送命呢。他一個男人進城做活,又要去房租,還要供應兒子上學,更有諸多日常開銷,便是刮骨熬油也擠不出這麽多銀子!”

頓了下又語氣不善道:“老哥,你也休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前些年你們家老二出去了,地都沒要一分!雖不常回來,可一年到頭逢年過節的,哪一回不是論車的往回拉東西?便是那回你婆娘哄人家說病了叫家來,匆忙間不也帶了足有三四兩銀子的吃食並布匹?一回回的現銀不多,可那些個柴米油鹽糧食布匹的,折算下來可不只二三十兩銀子!便是放眼諾大個陳安縣,這般孝順的兒子兒媳也是不多的,好歹知足吧!”

二房分家後是不常回來,可每回歸來必然在碧潭村引發轟動!那許多東西甚是華美,只看得人眼紅心熱,誰心裏沒有一桿秤怎得?

你道他家為什麽不直接送錢回來?還不是給二老偏心弄得害怕了!

若是給錢,說不得轉頭就被二老偷偷塞給了三房,二老不得受用不說,沒準兒日後還要落不是呢!倒不如這樣大張旗鼓的送些米面糧油並諸多家常用品,便是布匹也只得襯二老年紀的顏色、花樣,這才好歹留住了,外頭瞧著也體面。

故而二房雖不大露面,可在碧潭村的名聲實在不錯,如今大家見於氏口口聲聲又牽扯到二房那邊,都不由得說她不知足,便是大房也跟著賺了許多同情。

說起杜江此人,村民們同情他尤甚!

這人著實是個老實人,又有些木訥,也不會花言巧語,每日只是悶頭做活,對父母也恭敬的很,便是同親爹一處做活,往往最後也見不著銀子……

這些年來,不說二房斷斷續續送來的,想必二老自己也偷偷攢了不少私房,這些都是沒定數的,若杜平同於氏咬死了說沒有,當真誰也奈何不了。

偏都這樣了他們還不知足,竟是要叫長子凈身出戶!欺負老實人也不是這麽個欺負法兒!

杜平見眾人都不站在自己這邊,婆娘又給攆了出去,也不敢多言。

族長等人商議一番,最終道:“既然老大要進城務工,那麽這房子便用不到啦,就照二老的意思,都給三房留下。只如今收成不好,土地卻依舊是農家根本,輕易舍棄不得,就將七成土地過到杜江名下,餘下三成給二老過活,一年再給五兩銀子。”

說是給二老,其實大家都心中有數,只怕不管是房子、私房並這三成土地,甚至那五兩銀子,都已是三房囊中之物。

族老到底覺得大房可憐,且聽說杜江近來同杜河一家走的迫近,也想替他做主,想了一回又道:“念在如今年景不好,你家裏也沒個幫襯的,且剛進城,十分淒苦,那銀子便等三年後再開始給吧!”

眼下大房人口少,只他們父子兩個,有著七成田地的租子便可過活。再留下三年時光叫他休養生息,只要肯做,來日過的總不會比現在還差。

杜江原不曾想到竟還能有這般的回轉餘地,登時感激涕零,不住拜謝。

二老同三房聽說後,都十分不悅,這可是白花花十五兩白銀吶!

然族長同村長並大多數村民都覺得這樣的決定於情於理都很公正,他們便是再心疼也無可奈何,只得罷了。

至此,杜家徹底完成分家,三房各自過活,互不相幹。

轉眼又是一年春節,若在平時,杜瑕一家合該再如去年那樣到濟南府同兒子、女婿過節,只今年路上不太平,他們平頭百姓的,也沒個會功夫的,往來路上十幾日,萬一有個什麽都夠喝一壺的,故而強忍著沒出門。

牧家將往來書信的頻率降低到了兩月一回,雖不似之前頻繁,可比尋常人家累年沒得消息,已是好太多了。

種地的人都知道,往往頭一年冬季的降雪情況便能極大的影響來年收成,故而剛一入冬,大祿朝經受旱災的不少地方都先後舉行了無數求雨求雪的儀式。

也不知老天是故意耍弄人還是怎的,到了年根兒底下,倒有幾日連著陰沈沈的,好些人都激動萬分,以為他們的誠心感動天地,這便要下雪了,不曾想陰完了也就算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到了春節前後,就連當今聖人也坐不住,親自出城,登了城郊百裏之外的祭壇,足足跪了兩個時辰,誠心求水。

聖人今年也已四十有六,這一跪著實叫諸位皇子及百官憂心,又不好勸,只得跟著一起跪。

如今立住的皇子共有五位,最大的皇太子十九歲,最小的皇五子卻才五歲,也跟著跪,聽說回去就發熱了……

不是只巧合還是當真聖人乃是真龍轉世,他帶頭祭天後的第四日,京都開封竟真的落了一點薄雪!

次日司天監監正也來報喜,說他夜觀星象,風雲變幻,乃大吉之兆!

聖人聞言大喜,不顧正發熱,竟赤足在地上走了幾圈,哈哈大笑,著實是這兩年來少有的開懷的笑。

若在大些的府城,杜瑕必然叫人去外面買官方發行的“邸報”“《京報》”,或是民間發行的“朝報”;可惜陳安縣畢竟太小,便是有報刊,也不過是上頭傳遍了才流進來,早就過時了的,故而杜瑕對外頭的事情一無所知。

還是直到初五,杜瑕去給元夫人拜年,這才聽她同肖雲說起來,說開封年前就飄雪了,前兒竟又落了一回!

杜瑕聽後驚喜交加,道:“這可是大大的好事呀!”

肖雲也笑道:“可不是,聽說雖然沒積下,可也下了好一會兒呢,是個好兆頭。”

杜瑕屈指一算,距離上一回見到無根水,已經有將近兩年了!如何叫人不喜!

兩個姑娘家裏雖然不耕田種地,可對這些事情卻也關切得很,見狀又興致勃勃的議論一回,只說些農桑事宜,竟不像尋常女兒家的談話。

轉眼到了三月半,杜瑕再一次接到了牧家來信,這回一展開就將她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游學?!

哥哥和牧清寒竟然出去游學去了!!

且不說外頭還春寒料峭的,不少地方也還不太平,他們竟然也有膽子出去游學!

杜瑕又急又氣,眼前一陣發黑,唬的小燕急忙上前攙扶。

“沒事兒,”她擺擺手道:“只不過起的急了些,你先去外間做活吧,我慢慢讀信。”

待小燕出去了,杜瑕才又將信從頭到尾細細看了幾遍,一顆砰砰亂跳的心也漸漸趨於平靜。

這消息雖突然,但看心裏頭說的,貌似這倆人已經策劃了小半年,不光牧家大哥、書院的山長、肖知縣知道,更求了濟南府現任知府的書面文書,又帶了幾個經驗豐富的江湖鏢師,這才上路的。

認認真真看明白這些之後,杜瑕才微微松了口氣,只依舊難掩擔憂。

這兩個家夥,當真膽大包天!那些師長竟也放心?

杜瑕一個人坐在原地楞了半晌,無奈事已成定局,那兩個家夥擺明了是先斬後奏來著,這會兒指不定到哪兒了,便是她不放心,又能怎樣?

只說不得要去同父母再解釋一回!

杜瑕先想好了措辭,打好了腹稿,這才深吸幾口氣去跟杜河和王氏說。

兩人一聽,果然十分慌亂,可等杜瑕說是一眾師長都同意了的,且還帶了幾個鏢師,兩人竟神奇的平靜下來!

杜河點頭道:“既然是幾位大人同山長都許了的,想必也沒什麽可擔憂的。”

王氏略嘆了一回,也道:“好歹他們還沒糊塗到家,知道先跟師長說,那牧家大少爺也是個穩妥的,十分靠得住,他又打小走南闖北,什麽場面沒見過?既是他允了,又派了人,必然可靠。”

他們兩個這般反應,倒把杜瑕閃了半天,許久才喃喃道:“你們竟不擔憂?”

王氏拉著她的手道:“哪裏能不憂心呢?可你哥哥也這麽大了,又是讀書人,也該出去見識見識,我還能攔著,不叫他出息不成?便是你那個什麽無賴三叔,早些年也借著游學的名頭出去亂晃呢!”

聽她轉眼說到自家人,杜河面上難免有些尷尬,也連忙接茬道:“正是哩,好男兒志在四方,便是咱們見識少,難不成那些師長同牧老爺見識也少?既然他們都說無妨,那便必然無妨了。”

杜瑕啞然失笑,也就是知道這回才如此深刻的認識到在古人心中,老師這樣的存在究竟意味著什麽。

“天地君親師”,老師雖位列最末,可對於許多讀書人家而言,他們說的話,恐怕要比平頭百姓的父母更有分量和說服力!

*****

再說游學的杜文、牧清寒一行人。

原本照杜文的意思,是他自己輕裝簡行,結果牧清寒先就不同意,又執意帶上阿唐;再後來這事情告訴給兄長牧清輝知曉後,牧清輝又不同意,並一針見血、直言不諱的教訓了兩個不知利害的小崽子。

阿唐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只有一雙手,若是遇到一個兩個的惡人倒罷了;可如今的世道,要麽平安無事,要麽遇到的便是成班結夥,阿唐自己如何應付得來?

再者若是他們中的誰水土不服,或是其他因由病了、傷著了,又不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如何是好?難不成就等死?

再一個,就算是阿唐,外出經驗也不甚老練,那倆小子雖臨時抱佛腳,啃了許多地理雜志,又學習方言,可到底破綻百出,但凡有心人一聽就原形畢露……

這一通批判下來,只說的牧清寒和杜文如那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兒了,登時也覺得原本在他們看來天衣無縫的計劃也像篩子一樣漏洞百出,叫人不忍直視。

大嫂商氏聽說後也笑著安慰道:“兩位叔叔有志氣,是好事,可到底讀書人金貴,你們又小,也沒出去過,不知外頭險惡,這些事倒是交給你們兄長才好。”

見兩位小秀才面上都有些訕訕的,商氏又捂嘴笑道:“這也不算什麽,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什麽的,便是你哥哥,頭回南下的時候還暈船吶!”

在牧清寒和杜文眼中,牧清輝怕不是個半人半神,上個月船隊又剛出海回來,怕不是掙了一座金山回來?誰能想到他還能有暈船時候!

牧清輝微微發囧,幹咳一聲,道:“說那些沒用的作甚,天不早了,你們趕緊回去吧,趕明兒我給你們物色幾個好的,去吧,去吧!”

牧清寒和杜文對視一眼,行禮告別,然後便嘻嘻哈哈的走了。

待二人走後,牧清輝又對妻子抱怨道:“說他們游學的事兒吶,怎得又提我當年暈船?好歹給我留些情面罷!”

商氏斜眼看他,笑道:“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又算的了什麽?再者我見他倆都沮喪的緊,想來讀書人也都心高氣傲的,若不及時回轉過來可不好,偏你還怨我!”

都說燈下看美人,本就比白日裏更多幾份情調同誘惑,商氏這一眼當真風情萬種,直看的牧清輝身子都酥了半邊,腳底下跟活了似的,自己就挪了過去,抓了她的手,低低道:“是是是,你說什麽都是,咱們也趕緊梳洗安置了吧!”

他這般大的家業,只一根獨苗著實單薄了些,說不得自己要更加努力,多造幾個兒子來相互幫扶。

商氏卻一把推開他,嗔道:“父孝三年,你這是做什麽?”

聽她提到父孝,牧清輝心中就一股無名火起,欲望也降了,當即冷哼道:“又提那老貨作甚!”

商氏知道這父子倆遠不像外頭看著的那麽和睦,也不作怪,只是安慰道:“不是要提他,只是如今在孝期,咱們若真的……可如何是好?”

他們自己知道牧老爺不是什麽好東西,也覺得為這樣的人披麻戴孝不值得,可外頭的人不知道呀?為父戴孝乃本分,孝期不得行樂、行房事也是常理,若他們兩個鬧過了火,有了身孕,光是外面的流言蜚語就夠壓死人的。

******

說到杜文和弟弟外出游學的事,牧清輝不是第一個知道的,可絕對是最支持的一個。

也許是骨子裏屬於商人的那份冒險心理作怪,牧清輝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是個機會。

自打自家弟弟中了秀才之後,牧清輝也著實下了狠力氣,研究科舉乃至古往今來的名人權臣成長歷程,最後得出的結論之一就是:

名氣這種東西對文人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

哪怕就是日後做不了官呢,只要能打出響當當的名聲去,這輩子就不愁了!

多少文人就是因為考取功名前就名揚天下,結果提前被聖人另眼相看,只要殺入最後一重,便能得個遠超自己水準的好名次!就是留在聖人身邊伴駕也不稀罕。

牧清寒對兩個弟弟很有信心,雖然此番不中,可他們太年輕了,又好學,黃榜高登只是時間問題,而若是能事先打響名聲,必然能事半功倍。

如今文人大多只端坐朝堂,便是偶爾游學,也必然挑了風景如畫的時間和地點去,重點只在游,至於到底能不能學到什麽,誰也說不上來。

試問,有幾個年輕文人敢在外頭還不太平的時候外出體察民情?

沒有!

聽說他們的老師頻頻得到聖人誇讚,又留任,師門內也多能人;而當今恰恰又是個務實的君主……

富貴險中求,這樣好的條件,只要他們自己稍微加一把柴,頃刻間便可化為熊熊烈焰!

話雖如此,可在這個時候外出游學,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牧清輝先替他們準備了兩輛馬車並各類可能會用到的傷藥和衣食銀兩,又親自把關出行的隨同人員。

牧家商號生意鋪的很廣,他從小就習慣了在外跑,哪怕如今成了實際掌權第一人,一年少說也要有那麽三五個月在外,故而對出行一事當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考慮到兩個弟弟的身份和目的,牧清輝特意用心挑了四個精明能幹、年青力壯的鏢師,各個身手不凡。又特地叫人打造了兩輛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大有乾坤的馬車,著實吃得住分量,又飈得起速度。那車廂內壁還特意打了一層薄鋼板包住,就是外頭有箭矢射來,只要馬兒不死,車內人員就不會有礙事。

馬兒不死?牧清輝摸著下巴想了一回,不免越發擔憂起來,索性轉頭去了打鐵鋪子,叫人連夜開工,打了幾幅簡易的馬匹連體鎧甲來……

每輛車除了原本配備的馬匹之外,另各有備用的,若是遇到危急情況,便是車內的牧清寒同杜文棄車駕馬,或是直接將備用馬額外系到車上,瞬間成為兩馬並駕都使得,提升的速度也足夠讓這群人在短時間內脫離危險。

可以說,但凡別人想到的想不到的,牧清輝都替他們想到了。

牧清寒和杜文看後越發羞愧難當,只覺得大哥準備的跟自己準備的簡直如同天壤之別!

“大哥,”牧清寒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是不是太招搖了些?”

他雖然不像杜文那樣狂,打算輕身上陣,可自家兄長一收拾就收拾了包括兩車、四騎在內的一個小型馬隊,貌似也配了許多防身箭弩利刃……這?

牧清輝知道他的意思,然而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只苦口婆心道:“你們兩個小子,年輕氣盛,又只一味埋頭讀書,哪裏知道外頭的險惡?”

見兩人還是有些不以為意,牧清輝又笑道:“你們兩個年紀輕輕,生的這樣好,若是孤身犯險,如今這樣亂,一個不小心給人盯上,可是哭都沒地兒哭去!”

哪知聽了這話,牧清寒同杜文卻都笑起來,越發覺得他危言聳聽。

杜文道:“大哥說笑了,我們都這麽大了,難不成還有拐子拐了去?”

說罷,他跟牧清寒對視一眼,都笑起來,覺得大哥是不是有些擔心太過。

便是有拐子喜歡拐長得好看的男娃,可目標也多是三五歲不記事的幼童。如今他倆都這般大,過兩年娶媳婦都夠了,一旦嚷出來可不是好玩的,誰費這個力氣?

然而牧清輝卻輕飄飄的將他們從頭到腳掃視幾遍,一直看到他們快要心裏發毛了,才幽幽道:“你們也是讀書的,怎麽,沒聽過分桃斷袖的典故?”

自古以來就有許多男子相戀的事情,只是那些兩情相悅的倒是就那麽著,也不危及他人,只叫看不慣的人嚼舌根罷了。可偏偏就有那些偽君子或是惡到骨頭縫兒裏的敗類,要麽威逼利誘,要麽強取豪奪,不顧人倫律法的來滿足一己私欲!

眼下旱災未過,想來許多地方也都亂的很,少不了有百姓四處逃亡流竄,這也恰恰就給了那些黑手可乘之機……

話音未落,就見牧清寒和杜文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裏,繼而整個人都有些發綠了。

不是沒聽過,而是壓根兒就沒往這上頭想過!

見他們這樣,牧清輝突然就有了點兒解氣。你們這兩個臭小子,竟也有吃癟的時候?何其暢快!

他抿了一口茶,說的越發詳盡:“莫要以為什麽鞭長莫及,山高皇帝遠都是說著好玩兒的,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何況如今這境況。真當全天下都如這濟南府,或是那陳安縣那般太平無事?說不得便有那官匪一窩,沆瀣一氣,若真有人起了歹意,你們離家那麽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事兒,你們當少麽?”

所以說,有時候無知才是最幸福的。因為很多時候你站得越高,看得越遠,就會發現越來越多的汙濁,其中很多足以顛覆人的認知,偏偏你又無能為力,只能自欺欺人,裝聾作啞。

牧清寒和杜文都不是蠢材,牧清輝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們很難再找回原先那種輕松的心情,連帶著胸口似乎都沈重許多。

經過牧清輝這一通說,兩位秀才才真正認識到了此次游學的嚴肅性,越發用心的準備起來,倒叫得知消息的山長同肖易生放心不少。

郭游聽後也十分動心,然而他剛拜了老師,自覺進益頗多,也不舍得在這個檔口離去,只得依依不舍又略帶艷羨的目送他們遠去。

正式上路那天是三月十七,牧清輝特意請了人選的黃道吉日。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古代文人外出游學真的是非常非常尋常的事情,而且也確實有很多人因此送命,然而大家依舊屢敗屢戰!其實這是個信念的問題,再就是文人骨子裏一種固執和追求吧。

我知道肯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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