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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循環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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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循環其三:【】

艾洛蒂年輕的時候,見過一位翠綠發色的女性。那時她還是一個義憤填膺的記者,對那位女學生問過尖銳的問題。

她對那個模樣看起來像是新生的新生沒有太多興趣,然而第二次聽說那位新生的消息的時候,是在某個學術會議。艾洛蒂在那一天記下了她的名字。燙金的字體,展示在最寬廣的熒幕上,與拉帝奧並列。

學術會議之後照例有采訪。艾洛蒂混跡在一眾的同行裏,爭著搶著能提上一兩個發言的機會。

時隔那麽多年,那位名叫“微生柳”的女生容貌依舊年輕,時間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跡。那時她與真理醫生聯合成立的團隊已經研發出了許多驚世駭俗的課題,單拎出來任何一個都足以讓這個世界的人所震撼。而最重要的是,他們都還很年輕。

年輕,富有活力,甚至還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冷幽默。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天才。”微生柳當時這樣說,“而天才往往是被命運嫉妒的。”

場下的幾人發出幾聲善意的微笑。

艾洛蒂趕緊抓起相機拍攝影像。

在後來的某一天,在撫摸泛黃照片的某一個瞬間,艾洛蒂註意到微生柳身邊,真理醫生深邃的眼神——才恍然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場采訪之前,艾洛蒂追求的是爆炸性新聞。這個時代,流量往往意味著金錢,而追逐金錢,無非是斷章取義,誇大事實,和制造對立幾條途徑。

而不斷博取流量的後果,就是各人的情緒閾值被無限拔高,不斷地追尋刺激,越來越難以滿足的娛樂。她當然知道這不算什麽好事,但是大家都這麽在幹。傳統新聞對於他們這行仍然是屬於道德範圍內的事情,現在似乎已經成為無所謂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不跟風,就會隨風倒。

還有人在問當初艾洛蒂的采訪問題。大眾對粒子如何轉動,什麽是自旋並不感興趣,拉帝奧襯衫上第二顆松動的紐扣反而更容易引起註意。

“為何您認為知識是一種特權?難道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才能擁有獲得知識的權力嗎?”

主持人示意微生柳將話筒遞給她身邊的真理醫生,微生柳正要這麽做的時候,看到了底下坐著的艾洛蒂,似乎停頓了一下。

艾洛蒂並不清楚她是否還認得出自己。一個在第一真理大學偶然遇見的冒犯記者。

微生柳原本打算遞話筒的動作停頓住了。她似乎更改了主意。

她的聲音很輕:“很有意思的問題。我記得我之前已經聽過有人這麽問過。不像數字和法則精確唯一,往往文字也是最容易被曲解的載體。”

“知識為什麽是一種特權?”微生柳說,“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說過伽倫德星V號的電子颶風?”

主持人意識到什麽,神情微變。底下竊竊私語的交談聲逐漸變得大了起來。在場唯一鎮定的只有正在發言的微生柳,和毫不意外她搶了發言權的真理醫生。

“如果各位在公司的天象預報裏聽說了電子颶風帶來的災害,自然便會以為目前伽倫德星目前的情況是氣象災害。只需要一點春秋筆法,文字能夠輕易地影響一個人,新聞也是如此,能夠引導人們的視線,該看向哪,不看向哪。”

“而我想說的是,在颶風降臨之前,在某個寰宇巨企的指導下,兩支氏族被放逐到漫天黃沙之中。在那裏生活的人是什麽樣子?想必我們都很難想象。”

“假如說,”微生柳的眼神回落到艾洛蒂身上,語氣很耐心,“那些掙紮著生存的人們,連此刻喘息的時間都沒有。難道知識不該劃分為一種幸運兒的奢侈品麽?”

在這一天之前,艾洛蒂差點已經忘記了這個問題,畢竟記者只負責提出問題進行引導,並沒有繼續思考的意識。

為了制造流量最高的矛盾,艾洛蒂設想過回答,一種理所當然透露出來的傲慢,最戲劇性的情景:天才們根本不會註意到有地面的存在。

艾洛蒂已經是一名成熟的記者。成熟的記者能夠迅速判斷人的眼神,她發誓之前微生柳並不會意識到這些,而現在她的舉動無一不表明,她從一開始的游離,已經逐漸降落到了地面。

艾洛蒂想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年輕的姑娘了。

最後一次,也是第三次艾洛蒂見到這位年輕的姑娘——或許嚴格意義上並不能真正說是“見到”——是在她的追悼會。

與微生柳做出的課題不同,她的吊唁會相當冷清。死亡是最猝不及防的事情,大概是故意封鎖了消息,似乎這位天才並不希望有過多人打擾。

艾洛蒂也是在考察某件學術腐敗的真相時,請求進入這間房子進行某一樣關鍵檔案的取證。

時間是正午,艾洛蒂看到了她即將拜訪的名字,微生柳。

或許是星神的巧合,令她能見到那個改變她職業生涯的人。來之前,艾洛蒂做好深呼吸,她相信以對方的品性一定會同意她的請求。然而在敲門的時候,卻聽到了真理醫生的聲音,期間摻雜著一些工作人員的指示。

艾洛蒂進門,真理醫生似乎還將她當作了幫忙搬運接洽的員工,跟她商議追悼會的檔期如何安排。

艾洛蒂只得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表明來意。

真理醫生的表情很平靜,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一件件瑣事。醫院結賬,殯儀館的安排,通知上級和下級,要安排墓地落葬,後續課題如何進行,一件又一件,似乎沒有時間進行追悼。一會有人問這個文檔在哪,要用幾號實驗室,PMT(光電倍增管)的電壓還是1400V,再加一個檔就要瀕臨高壓界限,還需不需要?

他一邊指揮著工人把房間的資料搬到實驗室,一邊越過雜亂的文件,找到艾洛蒂需要的那一份。

工人們打包著,冰箱裏剩了有半罐藍莓味道的汽水,書桌上疊放著兩摞草稿紙,一份字跡很清秀,記錄的數據很跳躍。陽臺上還有一個躺椅,折疊一半的毛毯,隨著風垂落,裏面的凹陷看上去就很適合在午後休息。柔軟的躺椅,旁邊放著一張風格截然相反,看起來相當冷硬的案桌,上面用兩支筆壓著一疊草稿紙。

這間房子充滿了生活的氣息,草稿紙幾乎是無處不在。艾洛蒂撿起一張,上面通常是兩種字跡,偶爾一行嚴謹的推導會被另一種筆跡篤定地劃掉,跨度過大的數據會被旁邊批註幾個問號。

身為記者的敏銳讓她察覺到某些異樣。艾洛蒂回憶起他們並未公布新課題的名字,報備的題目是一個任性的空白:【】。

據說【】代表著待驗證。至於要驗證什麽,除了微生柳和真理醫生,沒人知道。艾洛蒂偶爾會關註第一真理大學的報道。據說真理醫生近日格外偏好觀測太空氣象。

艾洛蒂走向露臺。

真理醫生站在躺椅邊的位置,無比熟稔地撿起一張桌案上的演算紙。

“她曾是我的學生。”

在露臺上,艾洛蒂聽見這位教授開口,他似乎並不記得艾洛蒂是誰,語氣隨意,仿佛在與陌生人閑談,回憶一個人過於短暫且轉瞬即逝的一生。

“在她仍在上學的時候,我們就開始一起進行過課題了。”

他們首次聯合的第一個課題便起了一個膽大的題目:宇宙程序假說。

這個課題橫空出世之後,兩個人的名字就此緊密捆綁在了一起,之後又分別提出星神隕落第三猜想,共形宇宙推論等一系列課題。

艾洛蒂回想起微生柳曾說過的話:“或許是天才常被命運嫉妒……”所以她才早早離世。

“您認為,微生柳女士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艾洛蒂不由得好奇問。

面前這個男人沈默了一會,然後擡頭,望向無垠的蔚藍。

露臺之上是大氣層,大氣層之外是銀河。

而銀河,是眾星交匯之地。

“一顆流星。”

*

課題一:【宇宙程序論】

“觀測光子是波一樣傳遞,還是粒子一樣傳遞——這就是延遲選擇實驗的實驗目的。”

這是一個經典的基本量子實驗,據說是“因果律殺手”,“科學玄幻啟蒙者”,“一切理科生躁郁癥的來源”。

“但沒有那麽恐怖。”微生柳在實驗室趁著拉帝奧不在,大放厥詞,“相當於在傳播的過程裏,粒子以波函數存在,只是在最後觀測的時候才坍縮。”

銀狼吹的泡泡“啪”一聲破裂,眼神很清澈:“啥?你覺得我能聽懂嗎?”

微生柳:“……”

微生柳:“好吧。我換個問題。一加一等於幾?”

銀狼:“……我懷疑你在質疑我的智商。”

微生柳:“所以等於幾呢?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不知道吧?”

銀狼:“……二。”

微生柳:“那你就能理解啦。”

銀狼認為這家夥又在逗弄人,但她沒有證據。

微生柳笑了一下,說:“用你們編程的方式,x=1+1,這個時候,x並不等於2,而是等於1+1這個表達式。”

“直到你需要輸出它的時候,比如print(x),才會計算出2這個結果。”

微生柳伸出兩根手指頭,看上去像是在比耶。

——然後她的腦袋被人輕輕地敲了一下。

真理醫生收回卷起的演算紙:“幹活。”

“我是在跟聯合課題的同學進行合理交流。”

微生柳理直氣壯。

真理醫生沒再說什麽,卷起演算紙離去。

微生柳在他轉身的背影裏做了個鬼臉。

真理醫生真的如他所言,除了上課和休息的時間,基本都在實驗室裏,無論什麽時候望過去,都能看見顯眼的發色。

實驗室本來能夠通宵,前幾天微生柳和銀狼興致格外高,一討論起來就沒完,連著幾天精神格外亢奮。

銀狼自然有多年通宵打游戲的經驗,便將微生柳視為自己的同類,直到某天真理醫生走進會議室。

已經是清晨,真理醫生進實驗室,聽見會議室裏還有討論的聲音。

他手裏拎著早飯,皺眉先看到微生柳。

“不睡?上午應該是有我的實驗課。”

“啊!對哦,不過現在從這裏過去應該還來得及。”

“別去了。我給你特批請假。”

“嗯?”

微生柳擡眼看他,真理醫生沒再說話,把手裏的早餐塞到她懷裏,然後直接連人帶著工程椅一把拖出了會議室。

地板是陶瓷,摩擦阻力小,他看上去沒費什麽力氣。

微生柳隱約感覺現在有種像被父母推著嬰兒車區大街閑逛的情景。

甚至愉快地轉了個圈。

銀狼默不作聲,掏出手機拍下。準備之後敲詐一個好價錢。

幾步的路程,便拐彎進了真理醫生的休息室。

真理醫生把窗簾拉上,光線一下昏暗,這時微生柳才後知後覺感到困意。

真理醫生看向她。

“把早餐吃了,然後休息。”

微生柳遲疑了一下:“這是你的吧?我感覺我現在還是可以回宿舍的。”

真理醫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怕你猝死在宿舍,別人都以為你只是學習過度。”

微生柳:“。”

微生柳:“那真是感謝你的體貼了。”

一旦意識到困意,便仿佛有一座山壓在身上,微生柳掙紮了一下,覺得兩條腿重得要命。好像是真熬狠了……果然不能跟銀狼這種人拼通宵。

休息室裏放了一張行軍床,像是真理醫生偶爾過夜的地方,枕頭上的香氣很淡,但跟他身上聞到的很類似,松木一樣。

微生柳沾上枕頭,很快失去意識。

比起睡眠,更像是直接昏迷。

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有些迷糊,窗簾遮光性很好,她打著哈欠拉開,看太陽的位置判斷時間。

……好像是下午五六點了。外面也靜悄悄的,晚飯時間,其他人都走了。

肚子有點餓。幸好睡之前真理醫生逼她吃了一點東西。

推門聲這時響起,真理醫生倚靠在門邊:“醒了?”

“昂。”

“以後實驗室開放時間調整為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真理醫生說,“新規定。”

微生柳:“……哦。”

“醒了就去吃飯。”真理醫生拾起休息室裏掛著的外套,似乎在等她一起跟上來。

微生柳便快步跟上。

“吃什麽呀?你請客嗎?那我可要狠狠宰你一頓。”

真理醫生:“學校食堂。”

真理醫生:“如果連那種飯菜你都能夠吃得精光的話,那確實證明你不挑食,很好養活。”

微生柳:“……”

怎麽了怎麽了很好養活怎麽了。

真理醫生看她一眼,又說:“有什麽話可以說出來。別把自己憋壞。”

微生柳狐疑盯他。

真理醫生:“畢竟我向來不在意別人評價。看他們獨自破防比較有趣。”

微生柳森森道:“小心我退出課題組。”

最後他們走到鄰近的食堂,這個時間很多窗口已經關閉,剩的只有幾個零星的炒飯,微生柳正打算進去,真理醫生摁住她的肩膀,調轉:“走吧。去後街。”

“嗯?”微生柳說,“你不是說我很好養活?”

真理醫生看她一眼:“這不是怕我們核心成員的微生柳同學,因為夥食問題,退出課題組。”

微生柳:“……”

聽上去怎麽怪怪的。莫名還有一些調侃的促狹。

吃飯的時候,微生柳仍然在思考和銀狼研究的問題。

“關於延遲實驗。”微生柳的註意力不在精美的食物上,“如果把尺度放大到一百萬光年,甚至是三百萬光年那麽久遠。”

“等粒子發射快一百萬年之後,再更改觀測手段。那麽粒子就能夠修改一百萬年之前的傳播路徑。”

“畢竟無時無刻計算位置和狀態,太消耗資源和內存,只需要計算最後一刻進行的路徑就行了。”

微生柳感慨說:“感覺是宇宙.exe為了優化運算空間而造成的bug。大概它沒有想到,真的會有人變態到一個個地發射粒子。”

也沒有想到粒子會成精。

“有bug就該有修正系統。”微生柳繼續猜想,“是什麽呢?”

真理醫生夾給她一個蝦:“好好吃飯。”

微生柳以宇宙的視角吃掉面前的蝦。

她嚼嚼。

兩人吃完之後,慢慢從後街散步回去,夜幕已經降臨,路過一個草坪,許多對情侶並肩坐著看天上的星星。

微生柳腦海裏思緒跳躍得相當發散,她看了一眼真理醫生的背影,突然想起什麽,轉過頭去看他:“你是等了我一天麽?”

周圍過於嘈雜,真理醫生仿佛沒有聽見。於是微生柳重覆一遍。

“如果我一直睡下去呢?拉帝奧,難不成你會這麽一直等下去嗎?”微生柳好奇問。

他繼續往前走著,沒有回答。

*

課題二:【星神隕落第三猜想】

課題三:【共形循環宇宙猜想】

“目前已知的星神死亡方式有兩種。”微生柳說,“一種是命途相近的星神互相吞噬對方。一種是星神與星神之間的神戰。就像是修剪一棵柳樹上的枝椏。”

她大手一揮:“第三種,不如直接宇宙毀滅!畢竟拔掉一棵樹後,樹上的柳枝也不會再活下去。”

底下坐著的眾人:“……”

哲學系的學長面露遲疑,委婉道:“我們這邊的意思希望是合理的探討,並非鉆bug,微生學妹。”

一旁銀狼閉了閉眼,不忍直視地轉過頭去:“我們一般不這樣。她是個例。”

——在成功發表宇宙程序論課題之後,微生柳順利接連跳級畢業,便進入真理醫生的實驗室,EA-3-4001實驗室逐漸成為焦點,一時之間聯合課題的項目也多了起來,看重名氣的,利益糾葛的……麻煩事一樁接一樁,院長推脫了許多次,接了一個哲學歷史系的課題,用於堵住外界的雜音。

對他們來說,順便可以換換腦子。就當放松了。

“……算了。”

這位名叫埃利亞的歷史哲學系研究生學長,明智地先放棄了與微生柳的爭執,打算先跟她普及一下目前的研究進度。

“那麽,微生學妹,你覺得星神是愛人的嗎?”

微生柳:“嗯?”

她難得蹙起了眉毛:“這個問題難到我了。”

埃利亞:“有的人認為星神不愛人。譬如虛無,從不瞥視,漠視獨身。”

埃利亞:“有的人認為星神愛人。譬如豐饒,凡有所求,必有所得。”

微生柳的眉毛逐漸擰成麻花。

銀狼看不下去,拍拍她的肩膀,貼心替她解釋:“別為難我們小微生了。別說星神愛不愛人,她會不會愛人都是個問題——”

微生柳禮貌微笑:“打你哦。”

埃利亞笑了一下,他收起筆,湛藍色的眼睛望向微生柳:“冒昧問一下了。學妹沒有談過戀愛嗎?”

銀狼語氣自豪:“我們微生柳,每天紮在實驗室裏,別說談不談戀愛,見到的活人就沒有幾個——”

微生柳繼續禮貌微笑:“我要黑進你的游戲賬號應該還是挺輕松的。”

“哎呀,別呀!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幾個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埃利亞安靜地望著微生柳笑,他的同伴懟了懟他的肩膀,然後沈痛地宣判:“你陷進去了。”

埃利亞沒有否認,他的同伴繼續說。

“喜歡一個搞理論研究的是沒有結果的,他們眼裏只有研究,數據,或者聰明的腦袋瓜。你跟她沒有共同語言的。”

“說不定毫不相幹的領域更能碰撞出火花呢?”埃利亞說。

他的同伴掃他一眼,語氣更加沈痛:“你沒救了。”

“你看到對面的拉帝奧教授了嗎?我感覺他的眼神下一刻就能把咱們攆出去餵電子颶風。”

埃利亞不置可否,他聳聳肩,對微生柳說:“我這裏有幾個案例。”

微生柳很感興趣地湊了過去:“講講?”

埃利亞便開始講。他的語氣很柔和,而站在他身邊的同學有些一言難盡。

“我發誓從沒聽過他這麽溫柔的聲音。”同伴有些酸地說,“什麽時候他能用這種語調跟我說話。”

銀狼倒是很欣慰:“沒關系。我們家的是塊木頭。”

“……”

為什麽你的語氣能夠這麽自豪啊!

“我們對於星神的認知很狹隘,太過有限。”埃利亞擅長繪畫,他很快便在草稿上,兩三筆就勾勒出幾位大眾認知裏的星神,“以藥師為例。祂似乎是愛人的,又仿佛對自己的後果沒有認知。”

“如此說來,神愛世人,不愛世人,其實都建立在祂不在乎世人的基礎上。祂只管傾註自己的愛,或恨,或命途而已。”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微生柳:“……”

埃利亞笑了一下:“怎麽了?學妹。”

微生柳擡眼看他,面無表情地說:“共形循環宇宙猜想是指一個串聯無數FLRW度規時空序列的開放框架。允許宇宙無限次地重新開始,舊的秩序消解為混沌後,經過膨脹、收縮再重啟的覆雜過程進行重構,過程充滿動態的重塑與再生,在大尺度上的幾何形狀是動態可變且周期性的。”

埃利亞哽住:“……”

“毫不相關領域的兩類人能不能碰撞出火花我不知道。”埃利亞的同伴掬一捧淚,欣慰道,“但我的畢業課題看上去是有著落了。”

銀狼同樣欣慰:“不愧是你。”

微生柳聽到了。她個人認為銀狼對她有偏見。

她一天很忙的,又要幫忙測試游戲又要搞研究又要做課題又要偶爾跟朋友,要是再來一個男朋友,除非她是八爪魚。

埃利亞無奈地笑了一下,看了眼窗外的夕陽,收起草稿紙:“微生學妹,要一起吃晚飯嗎?”

自從之前拉帝奧更改了時間之後,微生柳晚飯就跟著他蹭吃蹭喝,一開始還拉上銀狼一起。沒吃幾天,銀狼便倔強地要求一個人走。

“我只想玩游戲,不想在吃飯的時候聽你們聊課題,聽得一個頭兩個大。”銀狼這樣吐槽過,“這樣下去我遲早食欲不振。”

而且她也不想閃閃發光。

微生柳沒有立刻回答埃利亞,反而回頭找拉帝奧。

真理醫生的辦公桌在靠門的地方,不知為何,他此刻也沒有埋頭看論文,反而支著臉,穿過幾叢書,跟微生柳對視,似笑非笑。

微生柳一凜。

也不知道在心虛什麽,哈哈幹笑了兩聲:“這個,那個,呃,我們實驗室還有一些細節要探討探討……”

“只是一頓飯而已。”埃利亞繼續說,“我想應該不會耽誤太長時間。”

這些天的相處,他認準了微生柳不擅長拒絕別人的那種類型。

身前忽然有道陰影。

微生柳轉頭,拉帝奧拿著一疊論文,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他們這邊,淡淡瞥了微生柳一眼:“走了。”

微生柳:“……哦。”

一路上拉帝奧沒怎麽說話。

氛圍多少有點怪。

微生柳摸了摸脖子。

反應了一會,她覺得這樣不對。

首先,一頓飯的時間而已。

其次,雖然她也不大樂意去,但也算正常社交。

最後,他也沒明確表明他們現在到底算什麽關系。

今晚天氣轉涼了,稍微有些冷。天氣預報說有30%的概率降雪,但現在還看不出要下雨的樣子。

後街的餐館裏倒是有不少人。

微生柳坐在座位上,用拆掉的餐巾用紙折了一個莫比烏斯環。

真理醫生在低頭看菜單,照例點了幾樣,在等待上菜的時候,微生柳開口。

“我懷疑。”微生柳擡頭,漫不經心地在半空用手指畫了一個圈,“我的世界是不真實的。”

這就是他們一路沈默之後的第一句話,真理醫生皺起眉毛,沒有接話。

“什麽意思?”

“我感覺,我被困在了一個循環裏。”微生柳把那個紙帶疊成的莫比烏斯環放在桌上,然後話題又跳到他們的課題上,“你知道共性循環宇宙假說現在才剛提出來,漏洞也有不少。”

真理醫生:“嗯。它解釋了一些初代星系的現象,然而也有爭議。”

“這個假說要求宇宙中所有粒子的質量都消失,轉變為純粹的能量。”

這本身就很難做到。並且還有一個問題。

真理醫生說:“如果有人從上一個宇宙偷偷帶走一些物質,那麽下一個宇宙豈不是就無法完整?”

“起點就是終點。”微生柳說,“從哲學的觀點來看,這種假說很自洽。”

真理醫生在聽到“哲學”這個詞的時候,眼神從菜單裏上移,看她。

“你還想用晚飯時間去跟別人討論星神愛不愛人這個問題?”

微生柳詭異地沈默了一下:“……畢竟是聯合課題。”

“確實。”真理醫生說,“希望我沒有幹預到你的社交。”

“……”微生柳頓住,然後堅強地找到她篤定拉帝奧會感興趣的另一個話題,“還好啦。我感覺他們已經有猜想了。”

她開始天馬行空地發散:“高維在低維只是投影,而如果高維的存在真的來到低維,必然會失去活性。就像一只蝴蝶。”

已經是寒冷的天氣,竟然還有一只幽藍色的蝴蝶撲扇著翅膀,沐浴著月色紛飛。

“三維的蝴蝶做成二維的標本,它就死了。”

微生柳註視著蝴蝶:“如果星神降維,就會死掉吧。”

所幸,比起星神降維,拉帝奧並不打算在她的社交問題深究下去。

“那對於星神來講,什麽算是降維?”

“我不知道。”微生柳搖了搖頭,她望向遠處,“或許因為憐愛世人所以選擇降維。或許因為命途延申到下一個宇宙裏不被融入降維。祂們的存在過於遙遠了,誰知道呢。”

“你把人類描述的像個感染病毒。”

微生柳聳聳肩:“說不定這個宇宙的毀滅是下個宇宙的新生,隕落的阿基維利其實是下個世界的終末——”

眼看這家夥思維發散,越說越離譜,菜也上齊了,真理醫生說:“先吃飯。”

“哦。”

吃飯的時候,周圍有人突然驚嘆。微生柳沈浸在發散的腦子裏,直到拉帝奧敲敲她的盤子,微生柳迷茫地望他。

拉帝奧偏了一下頭,示意她往外看。

——下雪了。

零零碎碎的雪花,一片又一片,安靜地落到屋檐下,風鈴叮當響了幾聲。

逐漸變得靜謐的世界。

微生柳透過劉海看拉帝奧,他鋒利的五官在燈光下顯得柔和。

兩個人很快吃完,走到後街上,微生柳戴上兜帽,雪化了之後容易把頭發打濕,她不喜歡那樣。

他們在路上踩下一行腳印,真理醫生問:“之前你說,你懷疑自己被困在一個循環裏。你要怎麽驗證真偽?”

“這就是結束這幾個課題之後的項目了。”

雪下得大了起來,之前那只蝴蝶已經跑沒影了。堆積了一層在街邊某個露臺的窗戶上,微生柳伸手,指尖觸碰到玻璃窗,然後寫下一個新課題的雛形。

“名字還沒想好,先空著吧。”

寒冷的氣窗,微生柳一筆一劃,寫了個“【】”。

“主要應用的技術路線呢?”

微生柳看了他一眼:“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真理醫生語氣平靜:“如果是我想的那樣,那麽,我不同意。”

過往的時間裏他們也常常出現這樣的分歧,但這一次拉帝奧拒絕得很果斷。

——延遲實驗。

將延遲實驗的尺度放大。

等粒子遍歷到一百萬年之後的宇宙,再更改觀測手段。那麽粒子就能夠修改一百萬年之前的傳播路徑。

如果微生柳真的處於某個循環裏,她身為粒子的質量在這個循環裏消失,支撐下一個循環的能量不足,會發生什麽?

宇宙.exe,或者說,這個世界的世界樹,又會有什麽修正手段?

“我認為大概率會將我重新投放回來。”微生柳說,“重置一遍。”

“如果你沒能回來呢。”真理醫生說。

微生柳輕松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沒能回來,我也不會消失,只是我們會相隔了一百萬年。”

大概對於他們這種沒有時間觀念的生命來說,一百萬年與一分鐘真的沒有什麽差別。

“優化bug重置的時間,怎麽把一個粒子高速碰撞……嗯,看起來後續進行的課題也有著落了。”

拉帝奧只是看著她。

“怎麽了教授?”微生柳聳肩,“這是最合適的結果。你為什麽之前反對呢?”

真理醫生的面容倒映在玻璃窗上,微生柳哈了一口氣,在密密麻麻的公式旁邊,慢吞吞用手指描摹出他的模樣。

冰冷的雪花打著旋飄落。

真理醫生的眼神落到微生柳畫出的拙劣畫像上,甚至旁邊還細心地畫了一個扭曲的石膏頭。

他轉身想離去。

“拉帝奧先生,我認為是情感影響了你的判斷。”

微生柳握住他的手腕。剛接觸了雪,她指尖冰涼。

神愛世人。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格外渺小,仿佛被一片翠綠色的汪洋淹溺。

“一百萬年之前,或者之後……管他呢,具體細節還沒研究出來,只是個虛數詞。不確定的課題,就還是空著題目吧。”

神不愛世人。

*

課題十六:【】

艾洛蒂從微生柳的追悼會從出來的時候,委婉地打聽了這位年輕的天才為何而猝然隕落。而遺體又安置在了哪裏。

沒有遺體的追悼會不算追悼會,更別說微生柳簡直是突然消失的。

仿佛是為了掩蓋更大的一個陰謀,所以設置出來的假象。

——遺體在哪裏?

意外的是,並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時間關於微生柳的傳言越演越烈,有人說她其實沒有死,升維成了星神一樣的存在,有人則認為她在演算整個宇宙後感到空虛,隱姓埋名成為一個尋常的路人,也有人認為,與她緊密合作過的拉帝奧教授其實心懷嫉恨,在某一天產生分歧之後,以某個實驗的名頭,殘忍地將對方拋屍荒野。

對於這些匪夷所思的傳言,拉帝奧教授並不在意。而第一真理大學頗為感性的學生們,以他和微生柳這兩位傳奇的人物為藍本,創作了不少人物背景相當奇幻的話劇,糅雜不少狗血的環節,寫其實微生柳身患絕癥,得了阿茲海默,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時不時還會在新生歡迎會上進行表演。

沒有人永遠是新生,但永遠有人是新生。年輕的,富有飽滿激情的生命在追尋銀河最終答案的路途上行走著。

因為某一次的外派,艾洛蒂再次回到這個學校。她拿到想要的資料,這時已經是下午,她吃過飯之後,已經是晚上了。

後街旁的草坪上,話劇社的同學們正在排練臺詞。

“在遇見你的時候,夜色的所有星星都亮了。我一天一天地忘記過去,終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可是第二日的黎明還是降臨了。”

“唉,我仿佛一年就只活這樣一天,所以我什麽也不會留給你。活著的時候,我的命運是如此,死後,我的命運也是一樣。幸運的是,今後的那些年裏,我決計不會參與你歡樂的生活,我孤獨地躺在寂靜裏,一個再沒有人理睬的黑暗。我不會給你什麽誓言的束縛,也不需要在我們的關系決定一個確切的定義,當作一個無形的枷鎖了。”

“——呃,咱們微生學姐是這種人設嗎?總感覺過於誇張了。”

“藝術就是要進行適當的放大。”社長胸有成竹的聲音響起,“情緒再激烈一點!”

“在遇見你的時候,夜色的所有星星都亮了。”於是社員重新抑揚頓挫,充滿激情地念一遍。

艾洛蒂想象了一下,那個年輕的姑娘在見到這幫學弟學妹們給她的編排後大概也只會寬容地笑笑,或許還會不嫌事大地念給另一位當事人聽。

草叢裏熱熱鬧鬧的聲音跳躍著,然後紛紛傳來一陣驚呼聲。

艾洛蒂仰起頭,見到夜幕裏意外滑落的一顆流星。

她又想起之前聽到的交談,說真理醫生近年來重心也放到了觀測星象上,說是【】課題的一部分。

據他聲稱,如果【】課題驗證正確,那麽在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有一顆流星降臨。

像是每一年,從遙遠的銀河裏報一聲平安。

直到最終計算重置的時刻到來。

艾洛蒂突然捕捉到後街上的一個熟悉的人影。

真理醫生並沒有去設施最好的觀星臺,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坐在街角的某個玻璃窗臺前,單純地欣賞一顆流星滑過。

旁邊有人欣喜地在說:“快許願吧!”

同伴一臉無可奈何地回覆:“這都是什麽年代的習俗了。”

“嗨呀。信則靈嘛!我已經想好了!希望作業能少點,期末考試能過——”

“感覺星星聽了你這句話都得當場逆飛回去。”

“……你再講一遍?”

草坪上負責扮演真理醫生的社員繼續聲情並茂且深情地演繹——這次社長也沒有過多勸阻了,大概因為看到了拉帝奧教授正坐在不遠處,一時悚然,只想著趕緊結束排練然後撤退。

艾洛蒂為這個有趣的時刻和場景記錄下來。

“我在等一個來自一百萬年之後的流星,逆飛回到這個夜幕。等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

真理醫生坐在玻璃窗前。

就像很多年之前,等她從休息室裏醒來的那一個尋常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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