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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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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子

十幾年前。

“咳咳咳……”

一陣微弱的咳嗽聲從院內響起,侍從們忙尋聲找來,只見一個小孩身子一歪,跪倒在了院中,一手掐著自己的脖頸,另一手則是撐在雪地間,胸腔與脊背處起伏不止,神情痛苦,又發出了一串“驚天動地”的嗆咳聲。

“呀,這是怎麽了呀?”第一個跑來的侍女連忙扶起了小孩,摸了摸對方的額頭,入手卻是一陣滾燙,灼得她瞬間將手收了回去,扯著嗓子喊道,“小閣主好像病得不行了,快來人吶!”

小閣主。

他沒有名字,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就是他在院中的代稱。

“怕是這幾日長老給人訓狠了吧,”另一個匆匆趕來的侍從說道,“長老也真是的,這麽小的小孩,哪經得住那麽折騰啊……”

一旁的侍女連連擺手:“噓!這種質疑的話也敢說,你頭上有幾顆腦袋,不要命了?”

被提醒的侍從立馬放低了聲音,卻還是忍不住皺眉嘟囔道:“這冰天雪地的也沒個消停,之前不還死了一個,到時候好苗子都廢了,我看他這運數也就到頭了……”

“慎言,慎言啊!老東西指不定就在哪兒聽著呢……”

眾人說著話,手上動作卻是半分沒停,一擁而上地將人從雪地裏撈了起來,丟給了那個膽子最大的侍從抱著,一路小跑,最終敲響了長老的書房門。

開門的是個面容極為威嚴的老者,眼皮聳拉,面無表情時嘴角有個向下彎著的弧形,下巴處留著把細長的白胡須,平日裏怕是沒少對著銅鏡打理這三兩細毛,這般隨意垂下也是個極為標準,兩側對稱的三角形,滿頭的銀白發絲則是被一根黑發簪盤於腦後,總而言之,是一副標準的老人皮相。

小孩兒……小閣主似乎不敢在這人面前大聲咳嗽,伸手捂著嘴巴,憋得滿臉通紅,耳畔嗡鳴作響,聽不清也記不住那侍從跟這位長老說了些什麽,只記得最後長老用一種分外淩厲的目光將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點點頭,又關上了房門。

就這麽短短幾分鐘,書房裏飄散而出的草藥味已經熏得這位小閣主面容發紫,門剛一合上,沒離開兩步,他便止不住地掙紮起來,想要翻身吐在一旁。

“哎喲我的小祖宗啊,”先前的侍女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手上拿著件厚裘氅,不由分說地就要往他身上披,“很難受是不是,沒事的,我們這就出去,去醫館找那些神醫開個方子,捏著鼻子喝個兩日,保準藥到病除,啊……”

她說話時尾音微微上揚,其間安撫的意味分外明顯。

於是他就這麽被這幾個侍從鬧哄哄地送出了院,最終只剩下那個侍女牽著他的手,兩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雪地間,期間還不時停下來休整片刻,這才又慢慢往前走去。

等來到醫館,聞著那令人頭暈目眩的藥草味,他頓時又是眉頭一皺,連深呼吸的咳嗽都做不到了,只能低低地小口喘著氣,祈求面前這位面容和善的老先生能“望聞問切”地更快些,盡早讓他脫離苦海。

可很快,更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了。

“閑雜人等退避!”一腳踹開醫館大門的侍衛聲如洪鐘,帶著不容質疑的強勢,入屋拽著那老醫師的領子——跟“拎小雞”似的,就想要將人帶走,“皇上有令,三皇子感染風寒,急需搜羅全城醫師入宮為其看診,違抗者,視為蔑視皇令,就地格殺!”

被打攪的人群頓時發出了陣陣尖叫聲,隨後紛亂的腳步聲響起,一堆接著一堆原先想要擠入醫館,湊到醫師眼前問診的病人和隨行人員,如今幾乎是懷著要將門檻踏破的架勢,如海浪退潮般往外湧去。

只剩下他們這邊……他身側的侍女想要伸手抓住老醫師的衣角,大叫道:“官人!官人行行好!我家孩子身染重疾,實在是快不行了……求官人稍等片刻,就幾秒鐘,至少先讓先生給我家孩子寫個方子……啊!”

求情的侍女被那領頭的侍衛當胸一腳踹了回去,隨後半分多餘的眼神也沒施舍,轉身就接著拎起老醫師往門外趕。

侍女被這一腳踹得胸悶氣短,好半晌才從地上狼狽地爬起身,再想要做些什麽,那些官兵卻早就跑沒影了——只留下些看樂子的路人,遠遠地站在門外朝屋內張望著。

於是侍女只得踉蹌著走到門邊,反手關上了屋門,插上門閂,再回頭抱住那命苦的小閣主,輕輕地拍著對方的後背。

在這種近乎是屬於“母愛”的懷抱中,他恍然驚覺,這似乎也在宣告著四個大字——無能為力。

他終於又猛地咳嗽起來,回望向侍女的眼睛,輕聲問道:“姐……姐姐,我會死嗎?”

他們把醫師都帶走了,沒人能為我看病,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侍女被問得抖了下身子,眉眼微垂,卻是搖頭道:“小閣主,你別瞎想,你的命還長著呢,我不會讓你……我會想到辦法的。”

這種安慰小孩子的話術顯然沒有奏效,對方甚至在最後還改了道措辭,顯得更加沒有了信服力。

所以他只是輕輕地笑了笑。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親眼見到,並刻骨銘心地記住了一個道理——這世間從來都是沒有王法的。

只有皇權,才是真正的“王法”。

侍女在接下來的兩日內不死心地東奔西走,卻始終一無所獲。

反倒是他,雖說能明顯感覺到身體一天比一天要弱了下去,就連咳嗽都震得胸腔銳痛不止,卻也算是難得過上了兩天無所事事,只用“混吃等死”的好時光。

其實就這麽死了,也挺好的。

他靠在木榻上,看著無意間被挽起的袖口,其間露出的手臂上一片青紫,幾乎沒一塊好肉。

最終,到底是命運眷顧,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那侍女給他找來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江湖游醫。

他看著那游醫分外年輕的面容,鼻尖頓時漫上了一股花香,激得他不動聲色地後仰了兩分,不由得打心眼裏懷疑起了這人的水準。

“這病不是第一次發作了吧,拖得可有點久了,”女游醫皺起眉頭,收回了搭在他手腕處的指尖,“能治是能治,但這身子骨肯定是回不到從前了,未來要是得閑,還是得定期養護著才行。”

“是,是,”那侍女一聽醫治有門,立馬忙不疊地點起了頭,活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說話都激動得結巴了起來,“能治就好,能治就好!”

女游醫拿起桌面上的筆墨,龍飛鳳舞地寫了個草藥方子給侍女,微笑著叮囑道:“也別太過掛懷,這病啊,心病也是誘因——”

話音未落,她又轉頭朝向面前的小孩:“你也是,小小年紀,可別再整天多想些有的沒的了。”

……管的真寬。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心裏卻不免嘀咕道。

後來他躲在門後,才偷聽得了這女游醫的名諱——免貴姓林。

遺憾的是,這段“好時光”就這麽隨著一張薄紙戛然而止,等他隨著侍女再次回到院內,事情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面色陰沈的長老本就是想要把他培養成一個文武全才——他需要這麽一枚棋子,往好了說,是想為國家添能臣,往壞了講……亂臣賊子可不是誰能都有命幹的活兒。

總之,這長老精挑細選後才選出了數個孩子,而他是其中最出眾的那個——可這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如今他身子骨變弱的狀況實在是隱瞞不住,便立即被拉下了馬來。

理所應當的,他被長老拋棄了。

他再也不會是那被侍從們追捧著的“小閣主了”。

他成了那幾個他原先根本看不起的、藉藉無名的小孩中的一個。

也許在那時,這份扭曲的、求而不得的“屈辱”,便已經被他深深地埋入了骨血中……直到這匆匆十餘載晃眼而過,才恍然驚覺,它早已生根發芽,長成了棵與他本人根系相連、融為一體的參天大樹。

“閣主,”一名影衛站在門外,聲音恭敬地說道,“剛得到消息,老皇帝悲憤交加,身子骨沒抗住,吐血後只能病臥在榻,似乎是……中風了。”

來得正好。

年輕人從座位上站起身,難得回過頭,神情輕蔑地順手彈了下被他擺在屋內角落的牌位——上面赫然寫著當初那名長老的名諱!

老皇帝中風一病不起,太子重傷昏迷不醒,二皇子直接撒手人寰,三皇子那個從小就在太子庇護下長大的廢物點心更是能直接被忽略不計……偌大一個皇宮,怕是已經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個稍微有點腦子,還能有權行使“王法”的人了。

哪還有比這更好的收網時機呢?

年輕人心情不錯地哼了一聲,推開房門,朝外走去。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他恍惚間想道。

天下大位本就該能者居之,亂臣賊子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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